這一晚薑眠寢宮燈燭長明。


    一盆盆血水從房間中端出來,薑眠看得皺眉,忍不住拉住一個正走出來的太醫:“他還能活嗎?”


    她對這件事看的很重。


    拜先心病所賜,她短短人生幾乎一半的時間都在醫院度過。見過很多如她一樣年紀、甚至比她更小的孩子被病魔奪去生命,她也幾次在生死線上徘徊。


    所以,她對死亡的抗拒和生的渴望比任何人都強烈。


    太醫道:“薑小姑娘,他筋骨之傷無礙,隻是皮肉傷頗重。”


    薑眠還不習慣這種文縐縐的說話方式:“你直說他會不會死?”


    “應該不會。此人既乃烏昭和族後裔,骨肉強健非同凡俗,凝血自愈的能力是天生的,性命當無礙。”


    薑眠對太醫絮叨的因果一知半解,但聽最終結論放下心——沒事就好。


    太醫看她剪水烏眸中的憂色,遲疑著補一句:“正因烏昭和族人體質特殊,今晚姑娘最好派個人看著,叫他清醒到明早,別睡過去。畢竟失血過多,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等進進出出的人全部忙完告退,薑眠走到宴雲箋床邊。


    他重傷在後背,故而俯臥在床上,臉偏向外,烏亮的墨發迤邐身側。


    雙眼覆著布帶,也不知是否已經睡著。


    還派個人幹什麽?她自己就能上。


    薑眠搬個凳子坐在一旁,輕摁宴雲箋露在外麵的指尖:“那個誰,那個誰……”


    對方微微蜷縮手指。


    還好醒著,薑眠說:“別睡,來聊。”


    “姑娘想說什麽?”他氣息輕,聲音倒很低磁動聽。


    隨便聊點什麽都行,反正讓他保持清醒嘛。薑眠略過“你還好嗎”“還痛不痛”等關心,畢竟想想也知道他不怎麽好。


    她先問個友好的開頭:“你叫什麽名字?”


    “奴賤名,恐汙姑娘尊耳。”


    “你別恐,快說。”


    “是,奴名……”


    “等等,”薑眠提出建議,“你不要自稱為奴,嗯……如果你害怕的話,那在人前我不管,人後隻有我們兩個的時候,你就說‘我’。”


    宴雲箋從頭再說:“在下……”


    薑眠哭笑不得,古人果然重禮。


    “不要奴也不要在下,還有鄙人小可愚什麽的,都不要。”


    她教他:“你就說‘我’叫什麽什麽。”


    宴雲箋靜默一瞬。


    “是,”他低聲,遲疑後才道:“我叫宴雲箋。”


    薑眠直接彈起來。


    一把攥住宴雲箋垂在床邊的手,激動如找到組織:“宴雲箋!!”


    他就是宴雲箋?!


    薑眠上上下下重新打量。


    曆史上權傾朝野的大奸臣、被後世口誅筆伐追著罵了幾千年、她任務的攻略目標的宴雲箋!


    她一直想辦法找他,而此刻他躺在自己麵前。


    薑眠告訴自己要冷靜。


    對,她拿了救贖本。


    隻要按係統說的關心他、溫暖他,她就能活著。


    健康的活著哎……


    她咽咽口水,雖然他惡貫滿盈,但這獎勵的誘惑無與倫比,她真的很想活著。


    薑眠反應過大,也奇怪。宴雲箋空著的那隻手捏住枕邊一角,無意識緩緩摩挲。


    他不動聲色屏住呼吸,輕聲問:“姑娘認識……我?”


    剛才太激動了,薑眠調整了下,盡可能無害:“不認識……但我覺得你的名字好聽……名字好聽,人也好……”


    宴雲箋摩挲枕邊的手指頓住。


    他第一次接觸薑重山這養在深宮的女兒,薑眠比他想象中更天真,單純,莫名其妙。


    耳邊好騙的姑娘還在叫他:“宴雲箋……”


    “姑娘吩咐。”


    “我沒什麽好吩咐的,就是太醫交代過你失血過多,今晚最好保持清醒,所以我陪你說說話。”


    “你要喝水嗎?”她問。


    宴雲箋正要回答,薑眠替他做了決定:“得喝,你嘴唇都幹成這樣了。”


    她撂下話就轉身到桌旁,拎壺,拿碗,倒水,動作利落一氣嗬成,噔噔噔跑回來,積極得很。


    “喝!我喂你,”宴雲箋似乎想說什麽,薑眠不由分說將杯沿抵在他唇邊,“來來來,別客氣,慢點別嗆著。”


    薑眠哪伺候過人,雖然小心,但宴雲箋俯臥著,還是有小半杯水流了出去,順著修長脖頸濡濕他的衣襟。


    角度原因,薑眠看不到。


    宴雲箋也沒有說。


    喂完水,薑眠蹲在宴雲箋旁邊:“宴雲箋,你一晚上到現在都沒吃東西,餓了吧?你愛吃什麽,我叫人端來。”


    她離得近,聲音比剛才更嬌更脆,宴雲箋微微抿唇,聲線低微恭順:“姑娘不必麻煩,我不餓。”


    “我知道了,你不好意思,好吧我看著給你拿……”


    宴雲箋改口:“我沒有力氣,實在吃不下,”他說,“抱歉。”


    薑眠看一眼他紗布滲血的後背——也是,這麽疼,難怪他不想吃東西。


    “好吧,那我陪你說話,”薑眠拉開話匣子,“宴雲箋,你今年多大啦?這兒的人都有小字,你有小字嗎?對啦,我還沒自我介紹過,你知道我是誰嗎?”


    宴雲箋幾次欲答,都被薑眠沒問完的問題堵回去,終於她停了,他等待片刻,道:“我十七歲。沒有小字。”


    第三個問題,他輕聲:“姑娘恕罪,我身份卑下,允許踏足的地方有限,平日能接觸的貴主不多。今日場麵亂,隻隱約聽見您姓薑。”


    “沒事,不用緊張,”薑眠笑著自我介紹:“我叫薑眠。”


    她大大方方告知自己的名字,不避諱,也不懂防人。


    宴雲箋微怔,終於確認此人已經被皇室養廢了。


    魯鈍善良,毫無城府。


    不中用。但於他而言,卻不算壞,他沉默地想。


    薑眠聽他低輕的呼吸,又問:“你今天為什麽會和那隻白虎搏鬥,是太子殿下在為難你麽?”


    宴雲箋道:“不是。那是殿下的愛寵,今日我飼喂時,被殿下撞見它與我親近了些,故而慍怒。”


    能有多親近?看那白虎的樣子也不像與宴雲箋有感情的,人差點沒被它撕了。


    薑眠不敢置信:“就因為這個,他就命令那隻白虎攻擊你?”


    “是。”


    薑眠垂下眸,何止是攻擊,這是蓄殺。但……宴雲箋的身手分明極佳,若他想活,輕而易舉就能製勝。


    然而若不為救自己,他卻不會拔那劍——不拔劍,他定會命喪虎口。


    薑眠心頭一凜,再悄悄瞄他一眼。


    明明有逃生能力,卻不施展,甚至沒有一聲哀求和討饒。這是宴雲箋給她的第一印象——實在和想象中相去甚遠。


    記憶裏寥寥文字中,他無恥屈節,微時奴顏媚骨,攬權後黨同伐異,是副徹頭徹尾的小人嘴臉。


    絕不是這樣,脆弱蒼白至此,身骨中還浸著一層烈氣。


    原本對於這個任務,她心裏存一絲抵觸與別扭,但現在看,那抗拒倒輕了些。


    胡思亂想間,她聽宴雲箋說:“姑娘,天色已晚,您休息便是。我身體強健,不會熬不過去。”


    那怎麽行?薑眠趴在床沿耐心解釋:“你不懂,你傷得重,萬一睡著了很有可能就醒不過來了,熬過這一晚就好了啊。”


    “放心,我陪著你說話,很快就過去了。”


    宴雲箋露出的下半張臉沉靜安寧,他沒有再說什麽。


    ……


    四更天,薑眠困得頭一點一點,忽然一激靈:她好像有一會沒跟宴雲箋說話了。


    “宴雲箋,宴雲箋……”她忙推一推他。


    宴雲箋立刻回應:“姑娘,我醒著。”


    那就好,那就好,薑眠眼皮又沉重下來,剛才說到哪了?說……


    宴雲箋掐準時機,在對方最分神迷糊的時候出手如電,倏然點上她大穴。


    她軟軟倒在床邊,終於徹底恬靜睡去。


    他手向下,習慣地謹慎探頸脈確認。


    剛碰上,細柔滑膩的觸感讓他手過電般一縮。


    宴雲箋僵了兩息,夾起她薄軟輕紗的袖口一角,蓋住她細白玉頸,再次探查。


    片刻後,他收手,撐起身子,摸索自己肩胛骨處——那裏已凝成一片微薄的血痂,因為動作,薄痂又裂開一點點。


    宴雲箋靜思片刻,悄然向外踱去,身形如魅,穿梭在宮院未驚動任何人。


    和州亭。


    夜幕漸深,四下安靜,清冷皎潔的月光鋪散滿地,宴雲箋疾步行來,連踏在地麵枯草都毫無聲響。


    然而下一刻,熟悉的氣息“呼嚕”兩聲,少年身形未動,豎起食指抵在唇邊。


    白虎像是看懂一般,喉嚨間的聲息沉下來。


    它傷得重,動作極其緩慢,落步無聲靠近幾步外的宴雲箋。


    安安靜靜如一隻大貓溫順趴下,白虎沒什麽力氣,仍親昵蹭了又蹭宴雲箋腿側的手。


    那依賴的動作,竟有些歉疚意味。


    直到對方如它所願,抬手慢慢撫摸它的頭,它才心滿意足,緊緊挨著宴雲箋不動。


    宴雲箋淺淺彎唇。


    那隻骨骼分明的手手勢溫柔,一下又一下。


    他伸手,白虎歡快地吃掉他手中的食物;微微收攏手指,它便停下,不明所以望著他。


    遲疑刹那,宴雲箋終是攤手開手,白虎垂下腦袋繼續吃。


    無需言語,它就如人一般懂他的意思。


    感受到它將自己手中的東西吃的幹幹淨淨,宴雲箋低歎。


    聲輕似煙,內裏沉重如山。


    “謝謝你幫我,”夜風中,少年的聲音輕的隻剩氣息殘音,風一吹便碎成粉末,“隻有你肯如此待我。”


    他拍拍它,白虎立刻明白,向旁邊挪了挪。


    ——隻要是宴雲箋的指令它都會做。


    ——無論是吃食、攻擊他、還是攻擊別人。


    宴雲箋單膝跪地,讓白虎可以直視自己的臉龐。


    抬手咬破指尖,一滴鮮血飛速沒入白虎額頭茂密的毛發裏,立刻消失不見。


    月光映在他慘白的側臉,他的聲線比月光還輕:“我們烏昭和族人,做了虧欠之事又無法償還時,就滴一滴血在其眉心,留個標記。”


    “欠你的我還不到了,來世,你循著這滴血來找我,我認殺認剮。”


    隨著最後的氣音消散,白虎似困倦般慢慢闔眼,身軀動了幾下,吐出一些黃綠不堪的殘渣。


    它費力抬頭看宴雲箋,濕潤的眼睛中困惑而複雜。


    片刻後,它在他腳邊徹底沒了聲息。


    風中隻剩一個人的呼吸。少年冷靜而沉默地摸索自己腿側粘上的白色毛發,一一捏起,鬆手,讓它們隨風飄遠。


    最後撫一撫了無生氣的白虎,宴雲箋沉默良久。


    他衣衫單薄,風露立中宵。


    很久之後,身後有響動聲。


    “你傷的那麽重,怎麽還親自過來?”成複看見宴雲箋,驚詫怔愣,旋即四處看了看,將聲音壓得很低。


    宴雲箋亦低聲:“我恢複快,沒事。你上麵吳紹海盯得緊,以後還是少走動,這些我來處理便是。”


    成複應一聲,看看他,猶豫著從太監服寬大袖中拿出一瓷瓶,聽聲響可知裏麵藥丸不多。


    他小心翼翼倒出一粒:“你傷得不輕,吃不到藥,耽誤後麵的事。”


    宴雲箋沒接:“此藥難得,你留著吧。我挨一陣便好了。”


    成複抬眼,眸心情緒頗為複雜。


    他抿唇道:“也是。你體質特別。”說著將藥收回去,沒再堅持。


    不想多提這個話題,成複看看地上氣絕的白虎:“死透了?”


    宴雲箋輕聲:“嗯。”


    “該給它吃的,都吃下了?”


    “是。”


    成複微微鬆口氣,看著他:“畜牲再聰明,到底不懂做戲。它與你親近,就算不為後麵的計劃,也該殺。”


    宴雲箋頷首,成複張了張嘴正要說話,停頓下沒出聲,先向前走幾步。


    他與宴雲箋之間的距離縮得更小,聲音也放的更輕更微:


    “你要給薑眠的血蠱也種好了?”


    夜風淺淺,仲春的深更冷的刺骨,削薄身上本就不多的溫度。


    宴雲箋道:“都妥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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