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眠看著對方。


    她想聽,並不是因為吳紹海那恍然大悟、勝券在握的語氣,隻是想多了解這個任務目標的基本情況。


    “烏昭和全族,生來便是卑鄙無恥的肮髒品格。這種卑劣刻在他們骨子裏,世世代代,人人皆然。是天生的,不可磨滅的。”


    吳紹海慢條斯理道:“他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便是背叛。”


    他陰冷尖刻的聲音回蕩在清晨稀薄日光中。


    這是一段課本中不會提到的曆史——


    幾百年來,大昭都是梁朝的強盛友邦,他們關係惡化的轉折點,在於一場突發的瘟疫。


    昭仁宗在位時,國行時疫,而向梁朝求助。梁成帝仁慈,派西南十三州巡撫帶著食物與藥材前去救急。而大昭元氣恢複後,卻毫不留情將染了疫病的梁朝官員及其部屬趕回西境,致使時疫染及梁朝半壁江山。


    等其子昭賢宗登基後,卻趁梁朝國力最弱時要求公主前去和親,此後七年戰亂,大昭日漸式微,梁帝不忍百姓身處水深火熱的戰火之中,亦心疼女兒,在處於絕對優勢之時提出言和。


    兩國派臣出使。


    大昭殘忍地將梁國使臣秘密殺害。


    同時,大昭使臣也成功用染毒匕首結束了當時梁成帝的性命。


    梁朝太子,也就是現在在位的梁惠帝,飲恨三年,才終於覆滅大昭,統一西境。


    吳紹海講完,結束道:“薑小姑娘,烏昭和族是曾經的大昭皇族,他們身上背著不祥的詛咒,詛咒每一個對他們施以恩惠的人。上天在他們瞳仁中留下標記,以警醒世人——辜恩背義已刻在他們骨血,任何靠近、試圖施恩的人都會因此變得不幸。”


    薑眠明白了。


    史書是由勝利者書寫的,這隻不過是兩國政.治鬥爭中,成王給敗寇蒙上帶有傳奇性、侮辱性的麵紗。


    還以為是什麽有意義的信息,原來隻是這個封建迷信的時代,對一個族群片麵的定義。


    俗稱一竿子打死一片人。


    但,也的確是很巧合。


    這無稽之談,卻和千年後宴雲箋身上的標簽完全重合上。


    ——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薑眠告訴自己不要想這些。


    撼動不了曆史的車輪,便隻顧眼下,顧全自己。


    “原來是這樣,我從前的確不知道。”吳紹海說完很久後,薑眠才開口。


    宴雲箋沉靜地聽。


    她說:“這個說法實在荒唐。”


    “一個人的善惡尚且不能單一論之,隻憑個人行為便判定一群人的罪,天下間哪有這樣的道理,難道梁朝就沒有壞人、不存在忘恩負義之輩?”


    “不往遠說,隻看眼下宴雲箋為救我才受這樣重的傷。我如果我棄他於不顧,任由他自生自滅,甚至於淒慘死去——那我的行為,是否也是不折不扣的忘恩負義?”


    她嗓音是綿軟甜柔的,這番話卻說的擲地有聲,一字一句敲落下來,帶著股別樣的明快力量。


    更可怕的是內中含義,從未有人講過這般言論。


    宴雲箋一點一點蜷起手指,下意識抬頭一瞬——


    想看看她的樣子。


    他與薑重山的嫡女從無交集,這些年即便偶遇,他也未細瞧過一眼。以至於他今日受了這一番話,卻連對方的模樣都全然不知。


    但他隻看見一片黑暗虛無。


    吳紹海和劉太醫麵麵相覷良久,看見彼此的愕然。


    話說到這個份上,那就實在沒什麽好說了。


    吳紹海道:“薑小姑娘,既然您心意已決,奴才也不好撼動,這便告退了。”


    他和太醫齊齊告退,屋中隻剩下薑眠與宴雲箋兩人。


    薑眠把一直捏在手中的藥遞到宴雲箋唇邊:“可算走啦……快吃吧。”


    宴雲箋沒動。


    鼻尖縈繞天骨丹的清冽氣味,據記載“甘澀如酒醇”正是其中一味藥材琉柏羅,那是曠世奇珍。


    ——如今正距自己不過兩寸。


    他驀然想起昨夜成複小心翼翼拿出來,最終又收回去的中下之品。


    可此刻唇邊的藥,一直沒有收回。


    宴雲箋輕輕偏頭:“姑娘別浪費,我無需服藥,亦可挨過。”


    “那怎麽行?”薑眠望著他,他背上血染,她卻覺他比方才多一分脆弱,“你臉色比昨天差多了,我怕你撐不住,快吃吧。”


    他搖頭:“我沒事。”


    “什麽沒事……好吧,你是病人,你說了算,”病人都是脆弱的,要小心哄著,“我知道你沒事,但也把這個糖豆吃了好不好?”


    作為一個心誌遠勝成年男子之人,宴雲箋很難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麽。


    但她還在繼續:“來嘛,張嘴吃糖。”


    唇上一軟,她已將天骨丹挨至自己唇邊。


    “姑娘,此藥……”


    “是糖。”


    宴雲箋:“……此糖太貴重,還請您收好。”


    薑眠有點不理解地偏偏頭。


    這個曆史上惡行昭彰的奸臣,怎麽看起來有些……風骨?


    對,風骨,想了片刻才找到這個貼合的詞。


    按書上記載的宴雲箋此刻應該毫不猶豫吃藥,甚至先自己一步去騙去搶。


    因為他低劣,惡毒,壞。


    可眼下他堅硬,也破碎,卻不彎折。


    薑眠第一次說了句帶點真意的話:“這個時候怎麽還說這些?你講話都沒有力氣了。”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貴不貴重的,還能有你的一條命貴重麽?”


    宴雲箋靜默,甚至幾乎聽不見他呼吸。


    能傳達情緒的眼眸遮得嚴實,隻能看見他線條優美淩厲的下頜骨,和上下滾動的喉結。


    趁這個空檔,薑眠將藥喂進他口中,竟還算順利。


    他不再言它,乖順吃下。


    外麵風停了,春日裏薄透陽光照進來,連帶幾聲清脆鳥鳴。


    忽地,宴雲箋輕問:“您為何這般?”


    “什麽?”


    他側頭,明明遮住雙眼卻有種犀利透出。


    “為何待我這般好?”


    薑眠心一慌。


    有一瞬間,她怕自己被這曆史上智多近妖、聰慧敏察的權奸看透。


    她是全然真心實意待他好的。


    可換一種角度看,她也是不含任何真心地對他。


    好在反應快,薑眠給出一個正常且也符合事實的理由:“怎麽這樣問,你救了我啊。那天要不是你撲過來護我,我早就被老虎咬死了。我自然要照顧你、給你治傷。”


    宴雲箋不再說話,所有思緒都如沉石入水。


    他折斷了小貓的後腿。


    也命令了白虎的攻擊。


    若無無人處聽她施救的動靜在前,又何來千鈞一發救命之恩在後。


    他判定她有些真實的善良與憐憫,可堪利用。


    但從未想到會到如此程度。


    本就卑劣的手段,在她麵前顯得更加無恥,低鄙。


    若知她心性竟是這般,便是路再難走,也絕不來利用她——但現在說什麽都遲了。


    “您之恩義,遠高於我。”沉默良久後,宴雲箋字句清楚,低沉而刻骨。


    他知道她與眾不同,但他還想再說一遍。


    “此生不忘,決不背負。”


    ……


    太子腳步匆匆趕到鑾英殿時,皇帝正靠在龍椅上閉目養神。


    “給父皇請安。父皇,兒臣有一事……”


    皇帝閉著眼睛,微微抬手:“你前日於宮中縱容你養的那頭畜牲殘殺宴雲箋,險些傷了薑眠。你可知,一旦傷著她一星半點,會惹來多大的禍端?”


    “你當薑重山是沈楓滸?”


    沈楓滸是剛出征東南的晉城侯,他們當然不一樣。


    一個忍氣出征,一個勝戰凱旋。


    且手中還有十三萬雄兵。


    太子忙彎腰拱手:“兒臣不敢,那日,兒臣是在自己的地界懲罰奴才,一時失察,竟讓小十帶薑眠過來……”


    “小十與阿眠走得最近,有什麽新鮮好玩的,都會拉著她一起,”皇帝淡聲,“阿眠是小十帶來的,小十又是被誰請去的呢?”


    太子語塞。


    皇帝道:“好好管管你身邊的奴才。你是儲君,不要讓別人擺弄了你妹妹,又擺弄你。”


    這話說的直白,太子一聽便懂。


    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撲通跪地:“父皇……父皇恕罪!是兒臣魯鈍,竟未發覺身邊有如此居心叵測之人,他們設下如此連環之計,是想利用薑眠挑的薑重山與皇室反目……是在惡毒至極!兒臣回去後必定細細追查,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


    皇帝麵無表情聽完。


    一手扶額,半晌忽地低笑出來:“你也隻能想到此了。罷了,去辦便是。”


    太子略有茫然,正待再說,皇帝卻不想再提了:“你那日為何忽然向宴雲箋發難?”


    “回父皇,兒臣……”


    “不要用此前那套說辭糊弄朕。”


    太子低聲道:“是。父皇,當時兒臣隻是擔憂,這次薑重山回朝婉辭所有封賞,所求隻是想把他的女兒接到身邊。但兒臣怕……他還想把宴雲箋一並接走。”


    “宴雲箋到底身份敏感,還是謹慎些好。兒臣想來,他也受了多年折磨,不如了結了省心。”


    “多年折磨……嗬,多年折磨。這就夠了麽?他的孽就清了嗎?”皇帝反問。


    “呃……”


    皇帝又道:“薑重山不會的。”


    太子遲疑:“可當年宴雲箋剛出生之時,薑重山就一心想要將其帶在身邊,不惜和家族抗爭,鬧出多大的陣仗……”


    “那時重山還年輕,不懂事,”皇帝聲音有些遼遠,“現在他已成家了,穩重許多,不會再幹蠢事。”


    “難道宴雲箋是什麽稀罕東西嗎?誰會用一身功苦,求一個烏昭和族人到身邊。”


    “好了,不提這些。說說你來尋朕要稟報什麽?”


    太子臉上露出些許尷尬之色。


    他硬著頭皮:“父皇……父皇恕罪,那日宴雲箋為救薑眠,重傷白虎,眼下那白虎已死,但底下人處理時發現那白虎身上顯出血斑,是染了欲血之疾。”


    “什麽?”


    “這白虎本就是大昭的種,父皇知曉的,此疾傳人,宴雲箋為虎所傷必定感染,而他身邊隻有薑眠一位雲英少女,想來……想來……”


    太子抿唇,打個比方:“就從前和中了烏昭和人特製血蠱那樣一般無二。”


    皇帝揉著眉心,沉默不語。


    相傳千年前,烏昭和先祖研製出一種特殊血蠱,以此卑微地留住自己的愛人——中蠱之人需與施蠱者結為夫妻,行敦倫之禮可解。若實在不願,便隻能選擇每隔一段時日以對方新鮮血液做藥引,才能活命。


    但甚少有人用此法。以此搏愛,太過微賤。


    太子麵露愁色:“欲血之疾與血蠱極為相似,就是兩個人的羈絆,這下,宴雲箋與薑眠卻密不可分了。”


    “雖然他絕不敢肖想薑眠——薑重山也不會同意。但若薑重山將薑眠帶走,宴雲箋作為她的血罐子,豈不要一並離開嗎?”


    皇帝沉沉聽著,側頭看一眼身邊的吳紹海。


    吳紹海彎腰低聲:“該辦的奴才已辦過了,但收效甚微。”


    伺候這麽多年,皇帝的心思他也摸透幾分——他想讓宴雲箋成事,卻又不想讓他那麽容易。


    “他夠大膽,會識人,也懂利害。薑眠早已蠢透,極好蒙蔽,她肯護著,也沒什麽絆子可下了。有了這層聯係,宴雲箋便順理成章到薑重山身邊,”吳紹海輕聲道,“您的吩咐,他還算是辦得漂亮。”


    皇帝垂下眼眸,不辨喜怒。


    是漂亮。


    太子,十公主,薑眠。


    白虎,血蠱,救命之恩,糾葛之結。


    一盤活棋首尾相連,分毫不差。


    “真是妙,如此手腕……”皇帝喃喃,眉宇卻愈發陰沉。


    “此事你不必管了,朕自會定奪,”他對太子道,“隻是那賤種罪行曆曆,朕心中實在不悅。”


    太子不解:“父皇……”


    “犯錯焉能不罰,”皇帝說,“給他個終身難忘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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