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字一出,滿室寂靜。


    宴雲箋循著那道明朗甜暖的聲音偏頭,看不見什麽,卻仍怔然那個方向。


    顧越的條件,開得不算過分,替雙方考慮周全。


    他的承諾也得體寬厚,得失利弊的天平傾斜下來,幾乎沒有人會去拒絕。


    可她說不。


    宴雲箋隻覺她拒絕顧越的那把匕首無聲刺進自己胸膛,雖不疼痛,卻桎梏他的呼吸。


    顧越看了薑眠很久。


    他麵色倒看不出憤怒或是別的,隻是打量,仿佛將目光化為利刃,看穿這嬌貴柔稚皮骨下的倔強靈魂。


    “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他問。


    薑眠當然清楚,“我知道,我把人交給你,他就很難再見天日了。”


    “人。”顧越咀嚼一番這個字眼,勾唇,“是人還是畜生尚未可知。”


    他慢聲道:“人知恩義,畜牲卻不曉得,說不準日後會反咬一口喂它的手。”


    這話可不準確。


    薑眠承認顧越的才幹,更不懷疑他的曆史地位,但麵對這個剛及弱冠的少年,她還是沒忍住。


    不是頂嘴,隻是陳述自己內心的想法:“那可不一定,人有時候還不如……呢。”顧越用“畜牲”指代宴雲箋,可她不想這樣說他。


    顧越臉色驟然陰沉。


    他不說話,向薑眠逼近兩步。


    “顧大人,”宴雲箋出聲阻攔顧越步伐,“大人莫要動怒,薑姑娘的意思是,奴雖生了一副人皮人骨,卻上不得台麵,不如牲畜。還請大人不要誤會姑娘。”


    顧越垂眸。


    不知是說誰,還是說整件事,他吐出幾字:“真是可笑。”


    嗤笑過後,目光刮過宴雲箋,話卻是對薑眠說:“你我緣分雖淺,但到底喚我多年兄長,我奉勸一句。”


    “此人慧極,詭譎莫測心術不正,你拿捏不了。”


    薑眠說:“我沒想拿捏他。”


    顧越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很好。你既決定,我也解脫。”


    “這種麻煩東西我本也不喜沾染,你自己小心管教吧。”


    說到這個份上,也算是談到頭了。


    薑眠道:“大人來一趟辛苦,我送大人。”


    “不必,你我日後最好少在一處。”顧越將匕首收回腰間,再也不看薑眠,“走這一趟,仁至義盡。薑眠,你好自為之。”


    他說完微微拱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薑眠跟上兩步透過門縫張望一會,確認外麵沒人了。


    “宴雲箋,”她反身跑回來,“沒事了,快起來。”


    她拉住宴雲箋臂彎,輕輕用力,宴雲箋隨著她的力道緩緩站起。


    “對不起啊,我剛才沒有護住你,讓你一直跪著。”她瞧見他衣擺處沾了灰白,自然地彎下腰幫他拍一拍膝蓋間的塵土。


    宴雲箋忙緊攥那塊衣料:“姑娘,別……”


    “沒事啊,”薑眠打理好,拉他坐在桌旁,仔細瞅瞅他的臉,笑了:“還好還好,沒沾到水,出去不會有人看出什麽。”


    說到這她不放心,咬著下唇,“就是顧越已經看穿了,他來這一回,心裏也不舒坦,不知道他會不會將你麵容未損的事稟報皇上。”


    宴雲箋輕聲道:“不會。”


    “真的?”


    “顧大人已有決斷,不會與一個奴才為難,自降身份。此事他不會再插手了,”他頓一頓,說,“對不起。”


    薑眠一下坐直:“幹嘛說對不起?”


    “我……”


    “哎呀好了你不用說了,”忽然薑眠伸手抵住他嘴唇,語氣帶著笑意,卻很認真,“還是聽我說吧。這些話我原來沒跟你說過,現在你不用再回和州亭,隻在我身邊,那我就要與你說個明白。”


    她溫熱的指尖如花瓣般柔嫩,軟軟相觸,卻反而像長刀一路從喉嚨口刮到心底。


    “你沒做錯事情,不用說對不起。顧家要退親也好,不待見我也罷,這都是他們的事,與你無關——也許你覺得,他們之所以會這樣做,是因為你,或者說,因為你的身份。但這是他們的目光與想法,是他們不能容人,而不是你的錯處。”


    宴雲箋道:“今日之事,姑娘認為是他人不能……容人麽?”


    “本來就不是你的錯。”


    薑眠說到這一節,不自覺帶了現代思維,“如果因為身份——哪有人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你從來沒有錯。”她從小被父母捧在掌心如珠如寶的長大,說起這些比同齡的孩子通透很多,“別人輕視你的出身,已經是不應當,如果你順承他們的意思,也覺得自己不好,會讓父母難過的。”


    其實她年紀小,並不懂得什麽大道理,隻是生長在新時代,在人人平等的思想下,隨便說出什麽都會在這個腐敗陳朽的王朝閃閃發光。


    宴雲箋微微側臉向窗外,額前的碎發被夕陽鍍上一層金黃的暖光,像日暮時分的神祇,不食煙火的透明感。


    他說:“從未有人說過這樣的話,薑姑娘。”


    薑眠眉眼微彎:“那我就做第一個唄,這世上這麽多事,總要有人做第一個的。”


    宴雲箋低頭,唇角輕牽微笑起來。


    夕陽餘暉中,他的笑容無雙驚豔,如一幅靜靜的畫卷。


    薑眠喜歡看人笑,更何況是宴雲箋這樣笑起來姿容無雙的養眼模樣,僅僅是這樣已經足以顛倒眾生,不知他雙目完好,那雙眼睛顧盼流光該是一副怎樣景象。


    離得近了,那雙漂亮的眼睛更清楚,仿佛漆黑天幕上的金色天河,優雅純淨美得叫人屏息。


    有個問題在薑眠心中困擾很久,她想了想:“宴雲箋,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姑娘請問。”


    “這話對你可能會有些冒犯,但我沒有惡意,我隻是想了解一下情況。”


    薑眠看見他那雙煥散空茫的眼中,真真切切流露出些許淺淡的笑意。


    “薑姑娘,無論你對我說什麽話,都不會冒犯到我。”


    薑眠便柔聲問了:“宴雲箋,你的眼睛是生了什麽病嗎?”


    她避重就輕,不提那個字,這份心思可憐又可愛,宴雲箋溫聲說:“姑娘,我的眼睛已經瞎了。”


    “會好的,”薑眠立刻道,“你以後肯定會好的。”


    曆史真相如何她不知道,但是作為一個朝代最後的縮影,宴雲箋五官健全,並無任何折損。


    “你的眼睛長的很漂亮,要是看不見,太可惜了,我會幫你想辦法治好的。”大概覺得自己前一句說的太篤定,薑眠又找補上這麽一句。


    “我的眼睛生的漂亮?”他重複。


    “嗯,是啊。”


    她語氣輕快的肯定,帶著一點點不解的尾音,仿佛不知道這顯而易見答案的問題他為何要多問一遍。


    “我隨父親。”


    他心口滾燙,猶豫過,但仍對著幹淨綿軟的雲團吐露一句驕傲的心跡。


    薑眠笑道:“那你父親的眼睛肯定也特別好看。”


    手掌中的肌膚有輕微的拉扯感,薑眠看見宴雲箋淺淺彎起的唇角。


    他這次未覆雙眼,笑起來,線條優美的鳳眼微彎,像月牙,帶著難得的點點孩子氣。


    薑眠看見了,隻是歪著腦袋挑下眉,什麽也沒說。


    她不要提醒他了,就讓他多開心一會兒吧。


    半晌,宴雲箋輕輕碰了下眼尾:“多謝你,薑姑娘。”


    他麵對著她,語氣極其認真,那種鄭重其事,連被遮住的雙眼都似有透視之感,仿佛被他望著一般。


    薑眠看他滿身清冷骨,坦坦蕩蕩,心中微微一動,說不上是虛還是什麽,岔開話題,“宴雲箋,我見你總是覆著眼睛的時候多些,為什麽呀?”


    宴雲箋應了一聲:“我的眼睛沾了毒,每見陽光……”


    “見陽光會痛是不是?”


    他遲疑,輕道:“嗯。”


    相處這麽多時,薑眠對宴雲箋的性子也有點點了解,能讓他低低應下一聲的苦痛,那一定早已萬般難熬。


    她想也沒想,立刻道:“那你現在快係上。”


    “沒關係,在室內好些。”


    “那也係上。”


    宴雲箋隻得照辦。


    薑眠湊近些瞅,他臉色尚可:“宴雲箋,我以為你眼睛受傷隻是……竟然還會一直疼?我要沒問,你都不說麽?那怎麽辦……”


    找太醫院沒用,不會有太醫敢治,她本想等薑重山回來,從他那請個好大夫給宴雲箋醫治,可現在他卻要辛苦再熬。


    她伸手碰宴雲箋,又不太敢,隻輕輕點了點他覆眼布帶,“這是什麽毒?”


    宴雲箋輕躲了下,搖頭說:“不知。”


    薑眠軟聲央道:“你知道的,你知道吧?你告訴我,我才能早點想辦法。雖然我也能自己查,但是怕讓人看出來,而且我查哪有你直接說快,你就要多遭罪了。”


    宴雲箋:“但……”


    薑眠扯扯他袖口:“快說,說吧,不要但是、然而、可是這些。”


    宴雲箋卻真的很難啟齒。


    他沒預到她竟不依不饒追問至此,這不僅僅是說出一個答案,如果她隻為滿足好奇心,倒也罷了,此時此刻,他回答她的問題,就是一種索取。


    索取,比付出更需要敞開心扉。隻有極親近的人才能有此權利。


    薑眠看他仍沉默,想了想,說:“你是不是覺得如果你告訴我這是什麽毒,我就會去想解毒的辦法,就好像成了你向我要解藥一般?——當然不是這樣啊,我知道了怎麽能不管,會吃不下睡不著的,你告訴我,讓我少擔心些嘛。”


    宴雲箋失神兩息,最終低聲:“姑娘,此毒名為鴆藍雪。”


    鴆藍雪,薑眠用心記下。


    她望著他,“那現在……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你好受點?”


    宴雲箋溫柔道:“我遮住便很好。”


    “遮住就行嗎?你等我一下。”


    她很快回來,手勢輕柔解下宴雲箋覆眼的薄薄布料,那料子極為粗糙,拿在手上甚至透手,遮光效果差得很。


    “你用這個,這個布料厚實卻很軟,不會磨到皮膚,遮光還好,”薑眠把剛拿的布帶係上去,“而且這個外表看起來很樸素,別人看不出什麽。”


    眼周圍上柔軟布帶,輕的如天邊的雲,帶著珍惜意味阻絕陽光,削減大半刺痛之感。


    天上的陽光沒有了。


    她身上的光,卻明亮溫暖,比日光刺目。


    宴雲箋微微仰頭,修長鶴頸上喉結滾動了下。


    欠她的,隻怕此生還不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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