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錫的霸刀?”


    秦行雲若有所思。


    他記得這個名字,也聽說過所謂的霸刀,並且在回到建康城之前,他也在涼州待過一段時間。


    所以此刻他的反應並沒有多麽驚訝。


    但提及“張天錫”這個名字,齊不端的情緒突然就顯得很是激動,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之內,他的額頭便有諸多青筋暴起:“十年前,涼州名義上雖仍是桓王張重華的幼子張玄靚做主,可大權已被張天錫獨攬,臣強君弱,主少國疑,正是亂象頻發之兆!果不其然,張玄靚之母郭氏率先按捺不住,深夜會見多位大臣,以張天錫專橫殘暴為由,密謀除之!不曾想張天錫早已在宮中安插了自己的眼線,來了個先發製人,非但將敵對大臣處死,還直接廢殺了張玄靚,順利取而代之。他雖未僭越稱王,卻也自領涼州牧、西平公、大將軍等職,逆反之心,昭然若揭!此人之刀,以霸入道,逆亂張狂,橫行無忌!難道還算不上特別?”


    秦行雲噢了一聲,隨後卻是忍不住搖了搖頭:“刀的名頭再怎麽響亮,可本人不也連稱王的勇氣都沒有嗎?況且你生在漢地,為何對十年前涼州發生的事情這麽清楚?你下一步是不是要告訴我,郭氏密謀除掉張天錫的時候,你也在場?”


    齊不端道:“我三年前方才回到建康,領丹陽丞之職,十年前,我確實還在涼州,擔任普通侍衛。”


    秦行雲對此也不懷疑,順勢道:“能在一場政變中活下來,隻是被張天錫的佩刀所傷,卻沒有被就地誅殺,說明你當時也沒有那麽普通,但問題是時移世易,作為一個將死之人,你現在對我說這些,能體現什麽價值?”


    齊不端的胸腔忽然劇烈起伏了一陣,猛然咳嗽了幾聲之後,他仍是在極力提高嗓門:“當年張天錫之所以留我一命,不是因為我的武功有多麽強,而是因為我剛好偷聽到張玄靚與郭氏敗亡之前,將大量金銀財寶分散出去,藏在了什麽地方……想要擴充兵馬,壯大實力,錢財總是少不了的,為此張天錫不惜對我用了各種酷刑,可我就是不招!足足扛了十天半個月,方才趁獄卒不備,潛逃出去!”


    聞言,秦行雲忍不住笑道:“當年寧死不屈的硬漢,如今怎麽在沒有受到任何刑具壓迫的情況下,把如此秘辛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齊不端道:“沒辦法,張天錫為人太過陰狠,我若不說,還能活命,我若說了,等他找到藏寶之地,便是鳥盡弓藏之時!至於你……我倒是不知道你有沒有他那麽狠,現在純粹是想賭一把。”


    “可惜,你賭錯了。”


    “什麽?!”


    齊不端的神色驟然一僵,他渾然沒有想到,在這件事情上,秦行雲居然可以毫不動心。


    雖說當初張玄靚繼任涼王之後沒過幾年就主動去了王位,隻稱涼州牧,可無論是一國之君,還是一州之牧,那所積攢下來的財富可都是不容小覷的!


    張天錫那種弑君奪位的狠人都不能對其視而不見,秦行雲為什麽會……


    對此齊不端實在想不明白。


    但為了活命,他隻能再說出一些自認為還有價值的訊息:“建康城西的風月樓……它對麵有一家包子鋪,裏麵的女老板名叫沮渠明玉,沮渠一族,本是匈奴之後,但她不一樣,她原是漢女,幼時流落涼州,被匈奴後裔收養,這才以沮渠為姓。此刻她留在建康,混跡市井隻是偽裝,實則圖謀甚大,你去見她,絕對會大有收獲!”


    “沮渠明玉?”


    聽到這裏,秦行雲的神色方才變得認真起來。


    隨後他又主動問出了一個問題:“她跟沮渠蒙遜是什麽關係?”


    齊不端思索片刻,道:“我聽說她有個義弟,名叫沮渠法弘,這沮渠法弘幾年前就已成家立業,生了個兒子,好像就取名為蒙遜。但你關心一個幼子幹什麽?我可提醒你,沮渠法弘正為秦國君王苻堅做事,官至中田護軍,勢力不容小覷……可正是這種沙場將領,對沮渠明玉始終言聽計從,那個女人有多厲害,可想而知啊!”


    “你一個晉人,為什麽對秦人的事如此了解?”


    秦行雲表麵還在輕描淡寫地反問,內心卻早已是波瀾起伏。


    沮渠蒙遜是什麽人?


    按照史書記載,那是幾十年後的北涼王,新任的涼州之主!


    好巧不巧,段玄月有個表弟名叫段業,雖然現在也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可按照史書的記載,段業才是最早的北涼王,雖是被豪雄扶持上位,本身權利並沒有多麽大,說一句開國之君都顯得有些名不副實,可誰讓曆史的發展就是這麽充滿戲劇性呢?


    多年之後,沮渠蒙遜先與沮渠男成共推段業為涼州之主,隨後卻又不甘屈居人下,行張天錫滅張玄靚之故事,武力奪權!


    光是想想,就讓人心生感歎。


    倘若段玄月那個表弟剛好隻是與段業同名,情況還稍好一點,否則秦行雲現在就去與沮渠明玉這幫人接觸,那不就等同於提前養蠱?


    “我……”


    秦行雲內心波瀾起伏的時候,齊不端也是顯得有些吞吞吐吐。


    正在秦行雲回過神來,打算進一步刨根問底的時候,一滴雨珠突然落在了齊不端的眉心之間。


    在烏雲密布的暴雨天氣下,這原本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可詭異的是,那滴雨珠剛剛接觸齊不端的眉心,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轉變為了霜花,凍結人體肌膚的同時,也直接讓跳動的心髒歸於平靜。


    “嗯?”


    直到齊不端離奇地斷氣而亡之後,秦行雲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接著他本能地轉身回望,身後果然多了一道撐著花傘的倩影。


    “難道你就是沮渠明玉?”


    “是又如何?”


    既已當著秦行雲的麵殺人,她索性也不避諱承認自己的身份。


    “很好,你夠直來直去。”


    秦行雲嘴角含笑,手中的七星龍淵劍卻已毫無征兆地揮出。


    砰!


    耀眼劍光所過之處,破風之聲凜冽,若有陣陣罡氣橫掃而過,雖未刻意傷及沮渠明玉,卻直接劈碎了她手上的花傘。


    碎屑橫飛之時,她卻並未動怒,反倒是嘴角微微上揚,掀起了一絲頗為玩味的弧度。


    而這個時候,秦行雲已能清楚地看見她的麵容。


    那無疑是一張精致如玉石的絕美臉頰,既沒有過分熱情,也沒有過分清冷,所有的氣質都顯得恰到好處。


    若真要挑些缺陷,那隻能說渾然天成,反倒不似人間所能擁有。


    而在她的纖細腰間,正係著一個香囊。


    香囊上的圖案,赫然就是方才奪去齊不端性命的霜花。


    “你很漂亮,但你越俎代庖的行為,讓我很不高興。”


    說話間,秦行雲真的收斂了自己臉上的笑容。


    迎著他的鋒利目光,沮渠明玉仍是神色如常:“我知道的東西,遠比齊不端知道的東西要多,倘若你真要跟我合作,直接找我,原本就是最為合適的。”


    “那能否請你先解釋一下,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跟蹤他的?”


    “大概是從今天清晨開始吧,在這方麵,你我應該是一樣的。”


    “不……”


    秦行雲深呼吸了幾口氣,隨後搖了搖頭:“我從一開始就沒有跟蹤齊不端,是從秘聞堂那裏打聽到他的興趣愛好以及出行習慣,這才來此處進行蹲點,我隻是沒有想到,他來的會更早,並且身後還跟了你這麽一個尾巴。”


    “尾巴?”


    沮渠明玉忽然搖了搖頭:“這樣的形容未免有些難聽,相比之下,我更願意你稱我為黃雀。”


    “你指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沒錯。”


    “那我便不能這麽叫你。”


    “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當什麽螳螂。”


    幾番交談之後,秦行雲的一本正經反倒把沮渠明玉給逗笑了。


    隻是發笑之餘,她依舊很認真地在凝視眼前的這位少年。


    仿佛內心有一種玄妙的直覺正在告訴她,眼前的少年並不像看上去那麽簡單,實則要深沉強大許多。


    “能否告訴我,你為什麽想殺齊不端?”


    沉默片刻之後,沮渠明玉選擇主動發問。


    秦行雲卻是搖了搖頭,接著道:“在那之前,我得先確定一件事,你蟄伏建康,到底是在為苻堅謀劃,還是在為你自己謀劃?”


    “我不太喜歡你直呼他的名字。”


    沮渠明玉黛眉微蹙。


    很顯然,此時此刻,秦行雲對苻堅的態度以及稱呼並沒有讓她感到滿意。


    秦行雲將這一幕看在眼裏,卻隻是麵露微笑:“他是秦國之主,又非晉國之主,我身在建康,難道還要恭敬地稱呼他為一聲陛下嗎?”


    沮渠明玉道:“不稱陛下,叫一聲苻天王也是好的,以他的仁者之風,絕對當得起這樣的評價。”


    秦行雲忽然目光虛眯:“你對他如此推崇,當真是在為他謀劃?”


    “那倒也未必,欣賞一個人,不代表就要為了他舍棄自身的利益,至少現在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我留在建康,隻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旁人。”


    “噢?願聞其詳。”


    沮渠明玉倒是想點到即止,可見證了齊不端的突然死亡之後,秦行雲已經是有了不依不饒的架勢。


    所以此刻他那本該如少年般純粹的目光陡然湧現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銳利,甚至,還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渾濁。


    見狀,沮渠明玉心中一驚,卻也很快用著獨特的吐納方法平心靜氣,轉而道:“你模樣雖然年輕,卻能搜尋到齊不端的蹤跡,劍法也頗為精妙,足見不是什麽等閑之輩,但你須知,在這建康城內,一個八品郡丞,無論是死是活,都翻不起什麽浪花。想要徹底攪弄風雲,就必須要將目光放在更大的人物身上。”


    秦行雲道:“你指的是誰?”


    沮渠明玉的目光突然變得有些遊移:“坊間早有傳言,丹陽人許邁道術通玄,有活死人肉白骨,化腐朽為神奇之力,已然十分接近羽化成仙的境界。晉帝司馬昱尚為會稽王時,可謂命途多舛,流年不利,膝下諸子多半夭折,後來寵愛的嬌妻美妾也偏偏生女不生男,對於皇族而言,這可不是什麽小事。既然循規蹈矩無法使得人丁興旺,就隻能使用一些道門玄術了,許邁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位皇室貴胄一籌莫展的時候出現了,你說巧不巧?”


    秦行雲很快接過話茬:“是挺巧的,但根據我聽到的傳言,許邁當時的言語很謙虛,說的是自己道術淺薄,難堪大任,反倒是殿下福運深厚,自有天助。所以他並未留下什麽符籙,隻是保持著靜觀其變的態度,如此過了幾年,司馬昱仍是沒有兒子,百般無奈之下,又隻能在民間找來一位相麵師,把府中的妻妾婢女全都召集出來,讓那位相麵師好好地施展自己的才華。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就大有收獲,挑出了當時還隻是一位普通婢女的李陵容,司馬昱大喜過望,當晚便召其侍寢,而後的事情自然就繞不開什麽紅燭暖帳……”


    “咳咳。”


    聽到這裏,沮渠明玉忍不住咳嗽了幾下,幹擾了秦行雲的節奏:“洞房的細節就不需要你來過多描述了,我也知道李陵容後來不負所望,先後生下了司馬曜與司馬道子,解決了宗室繼承的問題。”


    秦行雲聳了聳肩,接著語氣變得有些玩味:“他們兩人洞房的時候,我又不可能在場,本就沒什麽細節講給你聽,況且宗室繼承的問題雖然解決,更大的麻煩卻接踵而至。司馬昱在位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由太子司馬曜即位,尊李陵容為先帝的淑妃,若非她出身低微,並無家族勢力,頭上又壓著一個臨朝聽政多年的太後褚蒜子,她的造化隻會更大……你若真想借大人物之手攪弄風雲,無論是找褚蒜子,還是找李陵容,不都比找許邁那個道士更加合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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