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秦行雲的神色很是認真,桓溫也是忍不住追問道:“你所謂的事情關鍵……究竟是指代什麽?”


    秦行雲道:“如今在你的眼裏,我不是已經通曉奇門玄術,還懂得長生之法嗎?如果我真的隻是一個普通人,沒有那麽多因緣際會,你覺得我能走到這一步嗎?”


    桓溫道:“你當然不普通。可人並非生來就足夠強大,仍是需要一定的時間來成長,當年你若有現在這樣的本事,再怎麽隱藏自己的手段和鋒芒,也不至於淪落到擊鼓小吏這樣的角色。如果你沒有消失那麽久的時間,可能現在你也不會以這樣的姿態坐在我的麵前,冥冥之中,總是有些玄妙的東西,肉眼難以觀測,伸手也難以觸摸,可卻真實存在著。我想,那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秦行雲心神一凜,不知為何,他現在的衝動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當一個人無法保持住尋常時候的冷靜,無疑是件可怕的事情。


    譬如此刻,他明知當著桓溫的麵將自己是穿越者的事情說出來,會引來更多的麻煩,甚至還有可能被類似天道那樣超凡的力量給反噬,此刻有些心裏話也已經在體內熱血的推動下躍上嘴邊。


    他攥緊了拳頭,奮力掙紮了許久,同時還運轉起自己的獨門功法,剛才將這股衝動勁以及躁動感給平息下去。


    可到了這一步,他臉上的表情已無法掩飾大部分的心緒。


    所以在桓溫看來,這一刻的秦行雲,比起最開始聽說長生之法真實存在的自己,還要更加心亂一些。


    “道門玄術……吹噓的再高,通常掛在嘴邊的也無非就是一句話,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當年我雖沒有現在這些手段,可我對於未來的某些事情仍有具備預測的能力。若是沒有這樣的能力,你攻取成都的那一戰,我也不會憑借一腔孤勇,將後退鼓變作前進鼓……”


    聽到這裏,桓溫若有所悟:“你的意思是……那時你在戰場上的反應並非偶然的意外,而是蓄意為之?並且你在內心深處已經篤定,你敲響前進鼓,我軍將士便會個個精神振奮,將僵持不下的戰局牢牢掌控,直至取得最終勝利?”


    “聽上去很荒謬,是吧?”


    秦行雲撇了撇嘴,嘴角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容。


    那既不是溫和的笑,也不是冷冽的笑,再怎麽銳利的眼睛,也無法通過這樣的反應來感受到溫和和冰涼這樣的字眼。


    硬要說的話,這反倒是一種麻木。


    “有時候越荒謬的東西,越容易接近事實的真相。當你同時具備預測未來的能力和某種堅定的信仰,踏入真正戰場的那一刻,內心動搖的次數就會越來越少,直至徹底堅如磐石……所以與其說那時我是相信你們,倒不如說是我是在相信自己……”


    “那麽你的兵法謀略也是通過預測未來的能力而寫出來的?”


    “可以這麽說。”


    提到這裏,秦行雲的反應更顯古怪,卻也順便解釋起了之前那個深刻的話題:“整個事情之中最為關鍵之處,便是即便我助你取得了大勝,你對我的信任也依舊不夠。否則即便我在擔任運糧官一職的時候遭遇山匪劫道,不知所蹤多年,你的北伐成果也不至於處在一個不上不下的尷尬境地……至少,麵對慕容垂時,你不用敗的那麽難看!”


    哢嚓!


    從秦行雲的口中聽到慕容垂的名字,桓溫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精彩。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捏碎了手上的酒杯,任憑酒杯的碎片劃破自己手上的肌膚,酒水與血液混合一處,灑落而下,也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痛感,臉上的肌肉都沒有更大程度的抖動。


    他隻是板著一張臉,死死地盯著秦行雲。


    “剛才我還有些雲裏霧裏,似懂非懂,現在我聽的越發明白了,子歸,你是在指責我沒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能力……更在責備沒有采用你留下的計策,所以才會在北伐過程中敗給慕容垂,連一個燕國的皇室都無法橫掃,更別說爭奪天下了……對吧?”


    他此刻提出質問的時候,聲音無疑顯得有些刺耳。


    偏偏他的臉上看不出明顯的怒容。


    就如同秦行雲回憶舊事之時有些麻木,此刻桓溫仿佛也進入了相似的境地。


    “如果你的身體還撐得住,沒有這麽迫切地需要七星燈來逆天改命,你叫我再多次秦子歸,我也會厚著臉皮,不會承認自己的身份,更不可能當著你的麵說這些話。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你沒有多餘的時間耽擱,也明顯不想耽擱,我壓在心胸之中,沉積多年的話必須要在此刻說出來,否則我絕對不能保證幫你逆天改命究竟能不能上升到五成左右的把握……”


    心緒翻湧之下,秦行雲也不知道自己這番話算不算得上是什麽合理的解釋。


    但在桓溫看來,此時此刻,這位就端坐在自己麵前的故人,顯得足夠坦誠。


    所以他那緊繃的身體突然放鬆了許多,死氣沉沉的眼神也恢複了些許神采,仍舊看不出怒意,也很難從中找出幾分凶光,反倒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歸於平靜。


    “很好,普天之下也隻有你一個人敢這麽跟我說話……”


    桓溫點了點頭,黑眸之中,翻湧起回憶之色的速度隻快不慢,忽然深深歎息道:“如此看來,王猛說的沒錯,我雖有撼動天下的能力,但骨子裏還是免不了有幾分剛愎自用,我與他,終究不是一路人,也很難站在同一個階層上。當年他棄我而去,轉而為苻堅效力,我為此驚歎和黯然神傷了許久,想不到時隔多年,竟是從你身上發現了這一層原因……或許,這也意味著,你是跟王猛一樣的奇士,隻是我自己不會用,也不夠信。”


    “王猛?”


    若隻是從桓溫口中聽到王猛的名字,秦行雲倒不會因此感受到太多的意外。


    畢竟憑借著他對史書的印象,王猛在入秦之前,原本就與桓溫打過交道,最後因為理念和階級不同方才分道揚鑣。


    史書這個東西,雖不能全信,有很多地方都能運用春秋筆法來顛倒黑白,甚至是誇大其詞。


    可關於這段故事,由始至終,秦行雲都沒有去懷疑。


    英雄畢竟惜英雄,王猛與桓溫之間的理念分歧以及階級差距再怎麽強大,若有機會碰麵,在那一刹那確實能夠爆發出足夠強烈的火花!


    璀璨的東西,原本就轉瞬即逝,又哪兒來那麽多永存呢?


    秦行雲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他隻是不理解,為何桓溫會突然拿他跟王猛作比對?


    論治國安邦之才,秦行雲有著自知之明,不管自己看過多少史書,學過多少道理,真正用起來的時候都會存在眼高手低的情況,並不能與王猛這樣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相提並論。


    若論武功和奇門玄術,他倒確定是更勝一籌。


    但這樣的分項比較,在他看來,並沒有多大的意義。


    真正的強者,原本就應該沒有短板。


    若真的要計較那麽一絲一毫,也不應該出現拿自己的長處去比較別人的短處這樣的偏門行為。


    他自己不會這麽去想。


    他也料定桓溫不會這麽去想。


    或許,此刻桓溫突然將他與王猛相提並論,是因為他們都曾與其擦肩而過,多年回憶突然浮現,方才一時起意。


    ……


    “咳咳……”


    桓溫的咳嗽聲突然打斷了秦行雲的聯想。


    在這位看上去已經行將舊木,年過六旬的老者因為劇烈咳嗽而胸腔起伏,身體顫抖的刹那,秦行雲幾乎是下意識的想要起身,過去攙扶一下。


    可他的手臂隻是剛剛伸出去,還沒有來得及觸碰到桓溫,後者就主動扼住了他的手腕,嘴角緩緩上揚,露出一絲怪異的弧度:“我說你跟王猛很像,並不是信口胡說。就算你們二人擅長的東西不同,可歸根結底,你們都想要改變天下大勢,有著共同的奮鬥目標,也有對應的能力去攪弄風雲……偏偏細看之後,你們又完全不同,真正的差別不在於長相,也不在於信念,而在於你們的選擇。他隻與我擦肩而過一次,便是真正的人間難逢,黃泉碧落之處才有可能遇到,唯有你……真正選擇了去而複返,直到這一刻,還有幫我的念頭!”


    說到這裏,他臉上的笑容不由得變得更加明顯。


    秦行雲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因為他看得出,桓溫的身體雖不像沮渠明玉說的那樣惡化了許多,可明顯是進入了某種不同尋常的狀態。


    那混合在酒水之中的藥效除了讓桓溫在某個特定的時間段之內恢複年輕時的清醒外,似乎還具備了許多其他的功效。


    譬如使得人的血液逆流,若一層層浪花,在重複湧起,掀起滔天巨浪之前,會有一定程度的蓄勢時間。


    方才桓溫與秦行雲的交談過程,便是在蓄勢!


    而今勢頭已成,血液逆流的速度猛然加快,桓溫那蒼白的臉色固然在瞬間湧現出了足夠多的血紅,但卻是病態的紅!


    如果這樣的趨勢不能在有效的時間之內得到控製,秦行雲完全有理由相信,就算他真的可以保證這盞七星燈在七天之內不受任何外力的幹擾,始終是亮如白晝的狀態,也依舊無法組織桓溫提前去與地府閻王會麵……


    這樣的事情發展,與他最開始的計劃偏離了太多。


    以至於這一刻秦行雲再怎麽壓抑自己的情緒,額頭的青筋也是不受控製地暴動凸顯而出:“就為了記得我的身份,在下一次的見麵還能夠認出我,你到底吃了什麽古怪的丹藥?!”


    桓溫一年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方才用著微弱的聲音回應道:“以我如今的權勢地位,身邊自然不可能隻有一位江湖方士,江湖之中的奇人,數量總是很多。隻要你用心去尋找,也願意去接納,從他們那裏收到的回報往往也是很豐厚的。”


    秦行雲道:“我是在問你這些嗎?難道你敢吃下那些丹藥,不敢把它的名字當著我的麵說出來?”


    桓溫道:“不是我不告訴你那些丹藥的名字,而是給我提供丹藥的方士,自己都沒有取好名字。這種情況下,你還要讓我自己去費腦筋嗎?”


    秦行雲道:“倘若真的沒有名字,那你就把它的具體效果說給我聽。我才好對症下藥,化解你此刻的病症。”


    桓溫道:“心病還須心藥醫。沉積多年的東西哪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夠解決的,我現在隻能夠用清醒的狀態告訴你一件事情,隻要你真的用七星燈助我續命,我身上的很多病症和麻煩都會迎刃而解,當年因為不夠信任你而造成的錯誤,也有更多的機會來彌補。子歸,大事在你,你還要猶豫嗎?”


    秦行雲猛然撇了撇嘴:“如今你的性命都比我緊密相關,大事自然在我,可問題是你吃下了丹藥總給我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我體內的氣息都跟著有些異動,其中謎團若是不能解開,憑我對長生之術和續命之法的那些了解,還真不一定能幫得上你。”


    桓溫驚訝道:“有這麽誇張?”


    秦行雲道:“你既然敢賭,就應該提前預料到事情會轉變到這個地步,否則你就沒有想過要賭贏,隻是在賭我單方麵放下過往的成見而已。”


    “你說話還依舊是跟當年一樣,一針見血啊……”


    桓溫笑了笑,忽然鬆開了扼住秦行雲手腕的手掌,轉而道:“關於哀帝,你可還有印象?”


    秦行雲點了點頭:“升平五年,穆帝去世,年紀輕輕,膝下無子,朝野上下一番商議,隻能迎立另一位宗室,也就是成帝長子司馬丕即位。彼時你的羽翼雖然也已豐滿,可若說一手遮天,還是有些言過其實,也就沒有貿然幹預。誰知你不出手,司馬丕就因為迷信方士,亂吃丹藥,把自己的身體給弄垮了,很快也撒手人寰,是為哀帝。有這樣的反麵例子在,若說天命在晉,怕是還真沒幾個人會信……”


    他原本還對此有些嘲諷,可一想到此刻桓溫的異樣反應,眼神不由得猛然一變:“你不會是想告訴我,你現在吃的丹藥跟當年司馬丕吃的是一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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