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雖然衣料不算上乘,但儀態挺拔悅目,一看便是出身不凡,偏偏幹的又是粗活,柔軟絲滑的袖子被隨意縛著,手裏的蒲扇搖得風生水起,偶爾累了便兩條長腿隨意一蜷,任由衣袍堆積在地上。


    處處矛盾,又處處渾然天成。


    馮樂真若有所思地盯著看了片刻,才繼續往前走,陳盡安立刻跟上,未曾將視線分給門縫裏的風景半分。門裏的人若有所覺回頭,額前碎發隨意散落在如星眼眸上,卻隻瞧見空空如也的門縫。


    快到胡園居時,又聽到拐角處的偏房裏,孫侍郎嗬斥自家二郎沒用,練了這麽久的騎射,卻連自己的大哥都比不過。


    “父親喜怒,二弟方才是顧著我的顏麵,才故意讓我三分,並非是真不如我。”這似乎是孫家大郎的聲音。


    “當真?”孫侍郎半信半疑。


    孫二郎:“當然是真的!我、我一向讓著哥哥。”


    “沒用的東西,你哪哪都不如你大哥,也好意思說自己讓著哥哥,我看孫家偌大的基業,日後是半點都不能交給你!”


    孫侍郎大概沒想到偏房的隔音這麽差,罵起兒子來肆無忌憚,陳盡安確定他的聲音不會傳進胡園居,才沒有過去阻止。


    進了胡園居,又徑直入了客房,陳盡安再三檢查,確定無事後才請馮樂真進去。


    馮樂真被他的謹慎逗笑:“你還真信了阿葉那些危言聳聽?”


    “不信,但小心為上。”陳盡安頓了頓,似乎有話想說。


    馮樂真笑著倒了杯茶:“可是有什麽疑問?”


    陳盡安還在猶豫要不要說。


    “帶你出來便是長見識的,你若什麽都不知不問,那走這一趟還有什麽意思?”馮樂真問。


    她這樣一說,陳盡安便沒有顧慮了:“剛才那個孫侍郎,有點奇怪。”


    “哪裏奇怪?”馮樂真反問。


    “他人前口口聲聲說自家二郎比不上大郎,可真當大郎贏了二郎,卻又不悅。”陳盡安回答。


    馮樂真:“興許是兩個兒郎都輸給了阿葉才不高興?”


    “可他方才言談裏,在意的分明是二郎輸給大郎。”陳盡安眉頭微蹙。


    馮樂真盯著他看了片刻,端起杯子示意他坐下,陳盡安猶豫一瞬,再對上她的視線後立刻坐好。


    馮樂真抿了一口茶,輕笑:“你可聽說過磨刀石?”


    “自然。”陳盡安是農家出身,怎會不知道磨刀石。


    “刀也好劍也罷,初初鍛造出來時,刀刃都是鈍的,唯有用磨刀石細細磨過了,方有驚世的光澤與鋒刃,”馮樂真把玩著手裏的酒杯,“人也是一樣,自己看重的繼承人不夠好,就用其他還算有些資質的子女磨一磨,什麽時候磨好了,什麽時候也就能繼承家業了。”


    “他故意用大兒子貶損二兒子,是因為更看重後者?”陳盡安遲疑。


    馮樂真看向他:“是。”


    陳盡安抿了抿唇,不說話了。


    “你覺得不好?”馮樂真問。


    陳盡安沉默片刻,對上她的視線後回答:“奴才隻是覺得,這麽做的弊端太大。”


    “弊端當然大,一不小心就是兄弟不和,說不定還要反目成仇,但效果極佳,再不思進取的人被這樣打壓貶損一番,也會生出比一比的心思,而這心思一生出來便會奮發圖強,磨刀人的目的也就達成了。”馮樂真慢悠悠道。


    “就不怕石頭太堅硬,將兵刃磨斷了?”陳盡安皺眉問。


    此言一出,滿室皆靜。


    許久,馮樂真緩緩勾起唇角:“那就隻能怪磨刀人運氣不好了,那麽多石頭,偏偏挑了一塊最硬的。”


    陳盡安眼眸微動,剛要開口說話,馮樂真突然打斷:“出去吧,本宮累了。”


    陳盡安頓了頓,當即轉身出去。


    夏日大多晝長夜短,晚宴便設在了戌時,等天色一暗下來,便有賓客陸續入席。


    “傅大人呢,還沒有到嗎?”慶王妃應付完幾個客人,當即拉過小廝詢問。


    小廝搖搖頭:“奴才一直留意著呢,若是來了一定第一時間稟告王妃。”


    “下去吧。”慶王妃臉色一沉,小廝趕緊離開。


    “姑母,您一直等那位傅大人,可是有什麽事?”梁月兒不解地問。


    慶王妃看她一眼:“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都這個時辰了,估計是不會來了。”梁月兒道。


    慶王妃:“你不了解他,他最是守信,說了會來便一定會來。”


    梁月兒還想說什麽,慶王妃已經失了耐心,皺著眉頭離開了。梁月兒無奈,卻又拿這個姑母沒辦法。


    馮樂真一直到所有人都齊了才施施然出現,伴隨著所有人的問安聲款步到主位坐下。慶王妃沉著臉走過來,看到她後福了福身:“沒想到殿下還在。”


    “王妃好不容易辦一次宴席,本宮自然要給麵子。”馮樂真微笑。


    慶王妃又想說什麽,但被梁月兒拉了一下袖子便放棄了。


    等她入座後,阿葉默默湊到馮樂真耳邊:“傅大人還沒來。”


    “知道。”馮樂真回答。


    阿葉頓了頓:“殿下如何知道?”


    慶王妃臉色那麽差,能不知道嗎?馮樂真但笑不語。


    阿葉摸了摸鼻子,隻覺殿下最近越來越深不可測了。


    晚宴還是在荷花池旁,米白的燈籠沿著池塘掛了一圈,溫柔的光亮落在池塘上,盛開的荷花仿佛也跟著發光,欣賞起來別有一番風味。


    馮樂真一來,人便算是到齊了,慶王妃卻隻是沉著臉坐在原位,遲遲不肯開宴,權貴們的臉色就有些不太好了。自從五年前新帝登基慶王病死,慶王府在京都城的地位便一落千裏,如今權貴們之所以肯來捧場,不過是看在梁家的份上,也是怕落下個捧高踩低的壞名聲。


    可這慶王妃倒好,先是陰陽怪氣,再之後是招待不周,眼下更是過了時辰也不肯開宴,簡直是沒將所有人放在眼中。


    “姑母,人已經齊了,開宴吧。”梁月兒出身京都四大家族之一的梁家,雖不怎麽拋頭露麵,卻也為家裏操持過幾場宴席,知道再拖下去隻會得罪人,於是小聲求慶王妃。


    慶王妃臉色沉了沉,正要開口說話,府邸上空突然炸起煙花。


    馮樂真眉頭微挑,悠閑地靠在椅子上。


    煙花重疊,聲勢浩大,世家子們看得連連驚呼,長輩們倒是穩重,卻也不錯眼珠地欣賞。盛景之下,又是更大的一陣驚呼,隻是這次的驚呼裏多了一分豔羨——


    傅知弦一身淺綠錦袍,背著上百朵月季捆成的花束出現在眾人麵前。


    天上池中,花團錦簇,卻遠不及他背上盛放的花束和他恣意的眉眼。


    慶王妃一看他來了,高興得就要站起來,卻又被梁月兒趕緊拉下。眾目睽睽之下,他一步步走上高台,對著馮樂真緩緩屈下膝蓋。


    “微臣,參見殿下。”傅知弦跪地,直起身時臉上帶著笑意。


    馮樂真掃了他一眼:“來遲了,還不向王妃道歉。”


    傅知弦起身,這才看向慶王妃:“今日有事,來遲了些,還望慶王妃恕罪。”


    慶王妃拂開梁月兒的手笑著起身:“傅大人說哪裏話,晚宴還沒開始,又怎算來遲,你也是客氣,竟親自帶了這麽大一束……”


    “煙花是為慶王府助興所設,王妃喜歡就好。”傅知弦含笑打斷。


    慶王妃都已經準備親自去接了,聞言頓時生出些難堪,好在梁月兒及時吩咐管家開宴,才避免了一場尷尬。


    傅知弦轉身抱著花束朝馮樂真走去,還未等靠近三步之內,一直安靜的陳盡安突然伸手將人攔住。此刻傅知弦正是全場的焦點,他這一攔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傅知弦麵色不變,隻隔著他安靜看向馮樂真,馮樂真淡定拿起酒杯輕抿一口,又緩緩放到了桌上。


    慶王府哪買的酒,真難喝。


    眾人注意到她的停頓,不由得多看幾眼。


    “傅大人這是惹殿下不高興了,才如此大張旗鼓吧?”


    “不然呢?還能真是為了給慶王府助興?”


    有人低聲議論兩句,傳到慶王妃耳朵裏,她的臉色愈發難看。


    “盡安。”煙花炸開的聲響中,馮樂真輕啟紅唇,陳盡安平靜往旁邊讓了一步。


    傅知弦噙著笑將花束遞給阿葉,等阿葉接過去後便到馮樂真身邊坐下,全程沒有看陳盡安一眼,陳盡安垂著眼眸,臉上沒有一絲波動。


    “給別人放煙花?”不等他開口,馮樂真便開始興師問罪。


    傅知弦失笑:“場麵話而已,這煙花為誰而放,殿下難道不清楚?”


    “哪得來的便宜貨。”馮樂真又問。


    傅知弦歎氣:“全京都城最好的煙花工匠都在殿下府中,我要哄殿下,總不能還向殿下借人吧,隻能臨時去買了。”


    馮樂真唇角浮起一點弧度:“本宮為何養著那些工匠,傅大人還不知道?”


    “所以要多謝殿下,”傅知弦一臉無辜,“還有兩個多月便是中秋,微臣甚是期待這個生辰。”


    聽到中秋二字,馮樂真睨了他一眼。


    “殿下,這樣的負荊請罪可還行?”煙花落盡,傅知弦又一次開口。


    馮樂真的評價是:“投機取巧。”


    “難不成還真讓我赤著身子背荊條嗎?”傅知弦無奈。


    馮樂真輕笑一聲,突然看到他傷痕累累的手,臉上笑意瞬間淡去:“怎麽弄的?”


    “月季刺硬,難免會受些傷,不礙事的。“傅知弦將袖子往下扯了扯。


    馮樂真沉默一瞬,道:“對本宮用苦肉計?”


    “殿下受用嗎?”傅知弦反問。


    馮樂真側目看向他,兩人對視的瞬間,傅知弦眼底的笑意散去,隻剩一片溫柔。


    許久,馮樂真回答:“受用。”


    京都城管控火藥,即便是傅知弦,想在幾日內收這麽多煙花也並非易事,加上月季剪下來後容易蔫,必須一日之內修整好,花束才會新鮮。那麽多花,若是親自摘刺,他手上這些傷未必是故意為之。


    如此有心,自然受用。


    “有用就好。”傅知弦像是鬆了口氣,在桌子下悄悄握住她的手。


    馮樂真盯著兩人交疊的手看了片刻,再抬起眼眸時,隱約看到有一襲白衣背著藥箱,正往大門處走去。


    幾個慶王府的家丁很快將其攔住,幾人僵持片刻後,家丁們突然像身上長了蟲子一般亂扭,那人淡定穿過他們,背著藥箱揚長而去。


    “殿下,殿下?”


    傅知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馮樂真回神:“嗯?”


    “看什麽呢?”傅知弦問。


    馮樂真再看過去,那道身影已經不見蹤跡。


    “沒什麽。”她淺笑道。


    沈先生是吧,馮樂真眼眸微動,突然有了一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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