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望渡沒忘記帶小滿去放小船。


    那是暑假的傍晚,筒子樓裏家家戶戶都飄出煮米飯和炒菜燉湯的香氣。樓裏的小孩子們很喜歡在這個時候跑出來玩。


    每家吃飯的時間都不一樣,於是幾個活躍些的小孩兒吃完了飯就會到處跑著搜羅小夥伴。隻要是不下雨的天氣,這個時候都會有小孩兒在喊:“誰誰誰來了嗎?那我們叫一下他吧。”


    震耳欲聾的喊聲整齊地響起,幾個小孩兒在樓下齊聲喊名字的時候,被喊到的人總是急急從窗口探出頭來,然後火速把飯菜扒拉進嘴裏,在大人的叫罵聲中跑下來。


    小滿就是在這個時候把小船往噴泉池裏放的。


    紙船飄起來,順著噴泉帶動的水流緩緩移動,像是在沾水的那一刻,就生長出蓬勃的生命力。


    在大人眼中很無聊的一幕,在小滿眼中卻是一場奇觀。她似乎能感受到,小船上有她所看不見的小精靈在操控一切。水池是大海,漣漪是海浪,小精靈們交付自己的一切,在紙船上冒險。


    小滿看著,逐漸入迷,直到事態朝悲劇的方向發展——船底開始漏水,紙被打濕,沉船。


    撿起濕漉漉的紙船,小滿悲涼地歎了口氣。


    “沒關係,我重新給你疊,你還想玩兒嗎?”望渡問。


    小滿擺擺手。


    如果小船們最後的歸宿都是垃圾桶的話,那還是不要了比較好。


    沒顧得上繼續傷心,小滿的朋友就小跑著過來了。


    姍姍朝望渡說了聲哥哥好,喘著氣問小滿:“我們要玩兒捉迷藏,你想玩兒嗎?”


    意外地指了指自己,小滿的意思是:我?


    “對,他們叫我來喊上你一起的,小滿。”


    小滿看了看不遠處也正在看她的那群孩子,有些猶豫。


    從前在永清巷,從來沒有人問她要不要一起玩,唯一一起玩兒的兩次,都是小滿自己走過去,在一邊看了好久才得到允許的。


    後來,即便她每天在孩子們出去玩兒的時間裏,都會乖乖地坐在門口,也還是沒有人邀請她。


    來到筒子樓,小滿也總是習慣於自己騎單車或者在花池邊看螞蟻和不知名小花小草。


    這是她第一次被邀請。


    她緊張地抓了抓背帶褲的帶子。


    “那就當你答應啦,我們走!”姍姍揚起笑臉。


    她牽起小滿的手,朝那邊等待消息的小夥伴們點頭。那邊的小孩子得了信,全部小跑過來。


    在略微緊張的情緒中,小滿抬眼看向望渡。


    望渡擼了一把她的頭發:“去玩兒,我在這裏等你,不走。”


    說完這句話,望渡覺得自己簡直帥炸了。


    在他心裏,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個很有擔當和故事感的長輩,在幼稚無知的小孩兒麵前顯得尤為可靠和偉岸。


    就像香克斯在童年時期的路飛麵前那樣。


    小滿對望渡內心的這些暗波毫無察覺,原本還有點兒顧慮的她在得到望渡的回答後放下心來,整顆心都被和大家一起玩的期待感占據。


    “望渡哥哥,一起玩吧!”突然有小孩兒跟望渡開口。


    “是呀是呀,哥哥你好久不跟我們一起玩兒了。”


    準確地來說是望渡上了初中以後。


    原本還沉浸在想象幻境中的少年回過神來。


    “哈?”


    搞沒搞錯,他現在可是成熟的初中生,跟一幫小學生混在一起玩兒捉迷藏,名聲還要不要了。萬一秦洋他們或者隨便哪個同學看見了,他在學校裏還能活?他不被笑死?


    “不,我拒絕。”他堅定地說。


    說完,他就在一堆小屁孩兒裏,發現了格外期待的那個。


    他一噎:“小滿,你這麽看著我也沒用,必不可能。”


    早年望渡還是個標準小學生的時候,理所應當地成為了筒子樓裏的孩子王,比他更小的小學生們唯他馬首是瞻,平時玩兒遊戲發生矛盾,都是他來當判官。


    望渡的躲貓貓技能是這一片最牛的那個。


    其他孩子被陸續找出來的時候,總是四處跑著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他,他在一堆人的找尋聲裏最後一個出現,讓人摸不著他的老巢在哪兒。


    一幫小孩兒不依不饒。


    他們才不會理會什麽初中生的羞恥心。


    “哥哥求求你了,我找了個特別牛的地方,你肯定找不到,你試試吧!”


    “望渡哥哥,我們想和你一起玩兒,就一局好不好。”


    小孩兒們總是特別團結的,有幾個人開始求望渡的時候,很快就變成群體性哀求。


    五分鍾後,有人張羅著給望渡跪下,引得周圍閑涼的阿姨們笑著看熱鬧。


    望渡咬咬牙。


    算了,就當是幫助月滿順利融入群體吧。


    如果被人看見。


    他就沙人滅口!


    小孩子們的遊戲開始得很快,猜拳決出找的人,由阿姨們監督數一百個數。剩下的人散開躲藏,遊戲就開始了。


    姍姍激動地去拉小滿的手。


    和姍姍一起的另一個波波頭女生也帶著些害羞地看著小滿。


    在三人聚集的時候,波波頭女生小聲跟小滿說:“月滿,你的名字好好聽呀。對了,我叫穀佳。”


    小滿臉紅起來,用手語打了一個:「你好」


    在三人商量著要去躲的時候,望渡一把拉回小滿。


    “她們會躲什麽,我帶你去我的老窩。”


    於是,小滿帶著某種探秘感,跟著望渡走了。


    兩人來到一處小巷,觀察四周無人後,望渡蹲下身:“小滿,到我背上來!”


    小滿點點頭,照做。


    再三囑咐好小滿摟緊他的脖子後,望渡借著小巷狹窄的兩邊牆體,上移,幹脆利落地翻牆,落地。


    短短三十秒,小滿的認知受到了衝擊。


    翻牆!


    哪個小學生會翻牆來找人!


    望渡哥哥好聰明噢!


    小滿超級有安全感地和望渡坐在一起,渾身冒著欣喜。


    牆後有一株花椒樹,夏季,是花椒果實完全成熟的季節。


    小滿聞到花椒樹醇厚、清新、獨特的藤香。平時很討厭花椒的她,卻在此刻對這個味道感到癡迷。


    在找人的小孩兒聲音逐漸靠近時,她還是忍不住抓緊了身邊望渡的衣擺。


    少年感受到夏季短袖的下擺逐漸收緊,這才低頭看向那個第一次玩兒捉迷藏,過分緊張的小家夥。


    他的手指捏在她肩上,一雙溫涼的臂膀將她扶穩,示意她安心。


    小滿抬頭看時,望渡的睫毛在無意地輕輕眨動。他鼻梁高挺,眉眼清晰,額間短短的碎發末梢在小滿的目光裏與傍晚暖調的天空融合。


    小滿看到望渡逐漸融進晚霞裏,一陣風吹來,裹挾著花椒樹的淡淡香氣。


    小夥伴搜尋的聲音漸遠。


    望渡在此時垂下頭來,柔軟安靜的眼與小滿對視,小聲說:“怎麽樣,厲害嗎?”


    小滿捂著嘴小聲笑,點點頭。


    “跟哥哥混,輸不了,知道不?”


    “但是你自己不可以爬牆,聽見沒有。”


    “被我知道你爬牆,我就……”


    “算了,你應該不敢。”


    小滿就這樣看著望渡說話,聽著他的聲音。


    在望渡哥哥輕揚的嘴角裏,她好像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好看”是什麽,“秘密”是什麽。


    小滿不在意。


    但好看的望渡哥哥,是她一個人的秘密。


    -


    後來大家禁止望渡做躲的人,便由望渡開始抓人。小滿不會翻牆,隻胡亂躲著,次次都是最後一個被找到的人。


    有好幾次她和望渡對視,他都不動聲色地挪開視線,假裝沒有發現她。


    心照不宣的放水,小滿成了遊戲裏那個作了點兒弊的人。


    她好開心。


    小滿出了很多汗,回家後媽媽給她煮了薑茶,怕她感冒。


    雖然不喜歡薑的味道,小滿還是一口悶掉。


    洗完澡躺在床上,小滿興奮地向媽媽比劃著可以表達的一切,媽媽看著她說了好久,還會偶爾問一些細節。


    後來,小滿突然想起什麽,便問:「媽媽,為什麽這裏的小夥伴願意跟我玩,但以前的小夥伴不喜歡我,是我以前哪裏沒有做對嗎?」


    媽媽愣神了一小會兒,回答她:「不是的。」


    「小滿沒有做錯什麽。」


    「隻是現在的小夥伴們,更適合你,你也更喜歡現在的小夥伴吧?」


    小滿點點頭,開始向媽媽講述認識的一些新朋友。


    等小滿累了,睡著後,黃喜芸才撫摸著小滿柔軟的發絲,一遍一遍地回想,在剛剛小滿問她的時候,除了那個慌忙轉移話題的答案之外,她還有沒有更好的回答。


    腦海裏的文字不斷重組改變,她找不出來。


    成年人的態度,通常很容易傳遞給小孩兒。


    一個成年人對一個小孩兒的定義是“蠢笨”、“呆傻”時,小孩兒們即便並不知道這些詞的意義,也會表達出同樣的態度,他們也會說那個人“蠢笨”、“呆傻”。


    一個成年人說誰是“壞孩子”,小孩們也會說她是“壞孩子”。


    “應該遠離的孩子”,“可以欺負的孩子”,“活該挨打的孩子”,同理。


    黃喜芸偷偷親吻小滿的額頭。


    在她眼裏,她的小滿,永永遠遠是“值得珍視的孩子”。


    ……


    -


    又是一個傍晚。


    小滿在廚房幫媽媽收拾垃圾。


    突然,樓下響起整齊的聲音。


    “小滿,小滿,快下來玩兒呀!”


    小滿整理垃圾袋的動作停住,跑到陽台往下看。


    夥伴們顯然才開始組局,隻有三五個人。


    她把手伸出陽台欄杆,朝下麵揮舞。


    ……


    十分鍾後,望渡看著家門口的七八個孩子,板著臉無情地通知最前頭的月某:“不行,門兒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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