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道閃電劃亮天際。


    在那明滅閃爍的天光裏,月郤的神情顯得晦暗不明。


    他開始不受控地想起一些事。


    那天去找月楚臨,被他發現了肩頭沾著的一根虎毛。


    ——阿郤,肩上沾了何物?


    月楚臨這樣問時,他有想過該如何隱瞞。


    外出時處理妖亂沾上的,不小心扯斷的衣衫線頭,染著墨水的一截頭發絲……


    他想了無數個解釋,但在兄長的溫和注視中,最終還是說出實話:“有隻……靈獸闖進了府裏。”


    月楚臨的臉色沒有絲毫變化,似乎早就知曉此事。


    得知靈獸被私養在奚昭那兒後,兄長隻說那靈獸若是作了亂,就盡快處理;要沒有作亂傷人,便送出府去。


    總之隻有一個意思。


    留不得。


    月郤一開始就猜到會是這反應,可偏偏又是他道:“綏綏刻下了臨時契印,聽說大哥你那兒……你那兒還有些霜霧草。”


    月楚臨站在劍架前,輕輕拂落一點細灰。


    “讓人去藥園子裏摘幾株便是,此事無需告知我。”


    最後,是他從下人的手裏拿過了霜霧草。


    也是他親手將藥草放進了薑湯裏。


    -


    月郤緊盯著房門,目光恨不得將那門灼燒出個洞來。緊攥的右手微顫著,仿佛還能感受到霜霧草草葉邊沿的微刺。


    紮得他心慌神懼。


    他想說他也不知道她吃不得霜霧草,可事情已然發生,他不願也不能將責任推卸出去。


    是他的錯。


    是他把這秘密抖落了出去。


    也是他擅作主張,要用霜霧草洗契。


    她分明說過,不想讓兄長知道靈獸的事。


    若他不說……


    若他不說!


    巨大的恐慌從心頭漫起,海潮一般撲向他、砸向他,令他陡生出近似被溺斃的痛苦。


    他竟忘記了。


    奚昭不是妖族,也毫無修為。


    但凡出了任何差錯,都可能危及她的性命。


    月郤緊閉起眼,再睜開時流瀉出明顯的急色。


    “快,去拿水。”他強忍住情緒,在秋木和小童子跑去拿水的空當,又用玉簡催促了番醫師。


    ***


    深夜。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黑雲攢聚,天際看不著一點亮色。


    昏暗的長廊中,一抹半透明的高挑身影逐漸成形。


    雖然已經死了一百多年,但月問星還是忍受不了從暗處陡然現身的不適感。她抱著懷中的傘喘了好一陣氣,才抬起慘白的臉,看向不遠處的朦朧燈火。


    奚昭還沒睡嗎?


    又有好些天沒見了。


    也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上回見麵的事。


    她懷著快要鼓跳而出的熱切,遊魂一般靠近院子。


    雨夜潮濕,將傘上的氣息抹掉不少。感受到氣息變淡,她不快擰眉,隨即將臉頰緊緊貼在傘麵上。


    她知道自己偶爾會變得“不正常”。


    思緒像是零零碎碎的線,無次序地亂攪在一團。有時看何物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瘋狂扭曲、絞纏在一起。


    也能聽見說話聲。


    不知是誰在說話,怪笑、慘叫、冷嘲……亂七八糟的囈語逼得她耳鳴頭昏。


    眼下,她又開始胡思亂想。


    將傘柄死死握在手中,想象那是奚昭的手。


    沒錯。


    沒錯。


    她的瞳仁因為興奮而放大。


    大哥說了,等昭昭變成她的朋友,她便能一直、一直握著她的手了。


    像現在這樣。


    她低低笑了聲,恰如鬼哼。


    “奚昭……奚昭……”她無意識地喃喃,指腹壓在唇上輕輕按揉著,神情錯亂,“今日該說些什麽?好想送東西,可還不能。再忍一忍,忍一忍……”


    話音落下,不遠處忽有一個小仆從雨中跑出。


    急急忙忙的,像遇著什麽大事。


    那小仆沒走兩步就看見了她,渾身僵住,瞧一眼便駭然移開視線,渾身打哆嗦。


    臉上的慌色頓時變為懼然,一把傘也抖得跟篩糠似的。


    但月問星看都沒看他,當是沒瞧見,自顧自地往前走。


    步子邁得快而急。


    陰氣掃過,小仆打了個寒噤,一轉步子,著急忙慌地繞路。


    嘴裏還念著:“晦氣,真是晦氣……”


    月問星頓了步,眼底的欣悅肉眼可見地淡下去,透出幾分寂寥。


    未行多遠,又碰見兩三奴仆。也和先前那個一樣,步履匆匆。


    月問星垂下腦袋,脊背稍躬,仿佛將整個身軀的重心都壓在了懷裏的那把傘上。


    待繞至另一旁的窄廊上了,她忽然聽見其中一個下人道:“姑娘還不見好嗎?藥都煨了幾道了。”


    她倏地停住,白冷冷的臉傾向那邊。


    站在最中間的下人接過話茬:“還得再熬,聽人說喉嚨腫得連氣都出不來了,好幾回人都差點去了。”


    左旁的下人不住歎氣:“那些醫師多大的能耐,連個人都醫不好?”


    那中間的一哼,做足輕蔑意味。


    “這你都不懂?醫師能耐再大,對受傷的螞蟻能怎麽下手?一個不小心,興許把人給弄死。”他忽一笑,“不過要是死了也好,省得再看見。”


    月問星徹底斂了笑。


    等那下人走到一處點著燭火的房間前,忽像被人點了穴,頓停在原地。


    另兩個走出幾步,見人沒跟上,才轉身看他。


    “站那兒做什麽啊,這幾步路還把你累著了?”


    那人動也不動,麵露驚恐。


    突地!他“撲通——”一下跪倒在地,膝蓋磕出巨響,聽著跟碎了似的。


    另兩人被嚇著了:“你!你這是做什麽?!”


    他眼神發直地盯著前麵,不作聲。


    下一瞬,他忽地雙手撐地,脖子上仰,然後腦袋重重砸向地麵。


    前額頓時破了口,血水外湧,可他跟不知痛似的,直起身又是重重一砸。


    那兩人被嚇得魂飛魄散,話也說不出來了,哆哆嗦嗦地盯著他看。


    如此砸了幾回,直等一陣雨風刮過,吹得燭火飄搖,地上沒了影子,他才堪堪停下,露出血糊糊的額頭。


    再身子一歪,昏了過去。


    -


    進了奚昭的院子,月問星遠遠看見月郤守在房門前,一動不動。


    那道人影靜立在漆黑的夜裏,明明生得個高腿長,眼下卻跟喪家犬一樣頹靡,後背也叫不斷滴落的屋簷水打濕透了。


    不想被他發現,月問星特意繞了段路,潛進後院,找著了奚昭的臥房。


    鬼魄無形,牆壁房瓦根本擋不住她。可想到那幾個下人的話,她不敢直接進去,而是躲在窗子外頭悄聲打量著裏麵。


    床榻被簾子擋住了,看不清床上情景。


    可她能聽見聲音。


    上回見奚昭時,她還笑著同她說話。


    而眼下,那把清潤嗓子變得嘶啞破碎,低泣著喊疼。


    痛吟微弱,卻在她耳中無限放大。


    月問星直勾勾地盯著床榻,神情中乍現出一絲微弱的迷茫。


    她知曉這種痛苦。


    纏綿病榻,清楚感受著身軀漸成被蟲蛀空的樹幹。


    意識沉下去、沉下去……像是河底的泥沙般渾濁不清,再被病痛折磨醒。


    可還是混沌的。


    痛苦至極隻想著死,偶爾得到喘息的時機又慶幸還活著。


    反反複複,直到咽氣。


    但奚昭為何會變成這樣。


    是因為她嗎?


    她往前一步,整個人都幾乎貼在了木窗上。


    那痛哼好像一雙手,抻平了她的理智,然後漸漸拉直——就像對待一根脆弱的弦。


    又給奚昭喂了遍藥,藺岐突然感受到一道視線。冷霜似的黏在後背,令人無法避開。


    房裏的幾位醫師都在身側,這視線自然不是他們的。


    他直起身子,朝後看去。


    燭火朦朧,他看見窄窗外站了個人——準確而言,是鬼。


    那近乎透明的鬼影默不作聲地站在窗外,死死盯著他們。


    陡然看見她,藺岐擰起眉。


    隨即想起奚昭之前提起過撞鬼的事。


    應該就是窗外這個了。


    並非惡鬼,但陰氣太重,靠得太近也無好處。有一兩個醫師承受不住那駭人的森森鬼氣,已經腿腳發軟,快站不住了。


    餘光瞥見一個醫師頭冒虛汗地癱坐在地,藺岐再不猶豫,手掐劍指虛空畫符。


    赤色氣流從他指尖飛出,化成上下三道符陣鎖在屋外,火焰一般灼燒著。


    這符的效力大,那鬼剛碰著,慘白的皮膚就被灼燒出漆黑的洞,像是被火燒破的紙人。


    按理說應該疼得沒法忍受才是。


    可她竟沒一點兒反應。


    任由那符火燒破臉頰、手臂,還是緊貼著窗子死死盯著床榻。


    藺岐又一蹙眉,但見幾位醫師好轉,又有其他事更要緊,索性不管。


    -


    窗外。


    月問星透過符陣的間隙窺視著裏麵,越發躁惱。


    好煩。


    擋著她視線了,什麽也看不清。


    她貼得更近,哪怕那符火燒得人痛不欲生,也不願退後。


    半邊臉快被燒沒了,身旁陡然響起陣腳步聲,急匆匆的。


    有人從旁邊過來,一把拽住她,再使勁一扯——


    月問星踉蹌一步,對上月郤的雙眸。


    素來倨傲含笑的眼眸,目下卻微微泛著紅,哭過一般。


    “你在這兒做什麽!”月郤拽著她走至一旁,壓著怒火問她。


    “看奚昭。”被燒得隻剩一半的嘴唇張合著,月問星緩緩眨眼,語氣平靜,“裏頭那道人想殺我,我也可以殺了他嗎?”


    被火燒出的洞口上彌漫著黑霧。


    霧氣交織、纏繞。漸漸地,她的身軀開始恢複原樣。


    “別添亂!”月郤道,“他是大哥請來修繕禁製的,況且現在還要替綏綏療傷。”


    月問星:“奚昭怎麽了?她的氣息在變弱。”


    月郤攥緊拳,頸子上青筋鼓跳,眼眶也泛起燙紅。


    “是我害了她,若非我將那事告訴大哥,若非我拿了霜霧草,她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受這折磨。”


    他聲音發抖,伴隨著那若有若無的痛吟一齊落入月問星的耳朵。


    她緊緊盯著他,突地——


    “錚——”


    腦中那根弦崩斷了。


    理智崩潰的瞬間,她高舉起手,再狠狠紮下——


    手中的簪子精準無比地紮進了月郤的側頸,濺出的鮮血染紅了她的半邊手掌。


    劇痛刺在頸上,月郤瞳仁一緊。他張開嘴,卻沒發出聲音。


    在他捂住脖子的前一瞬,月問星抽出簪子。


    又是一股血迸湧而出,不多時就浸透了大半衣襟。


    月問星則握著簪子,神情恍惚地顫聲道:“怎麽辦……我不是故意的。”


    恍惚間,月郤起先還以為她在為紮他的事而懊惱,但很快他就推翻了這一猜測。


    這瘋子怎麽可能會跟他道歉?


    果不其然——


    “髒了……髒了……本來要送她的。”怕弄髒袖子,月問星用手去擦簪子上的血。


    擦得滿掌殷紅,血又從掌縫淅瀝瀝地往下淌。


    “都怪你,要送給奚昭的,被你弄髒了……都怪你,都怪你……”


    月郤忍過又一陣劇痛,一把奪過濕膩膩的簪子,咬牙切齒地看她。


    “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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