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看著還沒睡醒,雙眼一點戾氣都沒有,不論誰對上他的眼睛,仿佛都能被他的睡意感染。


    腳步還沒站穩,迎麵飛來一本奏折直接拍在臉上。


    “還沒睡醒就滾回去!”


    晉元帝的怒聲如重錘,謝玄一下就清醒了。


    “父皇恕罪,兒臣醒了。”


    謝玄惶恐地悄悄往上首瞧一眼,彎腰去撿奏折,小心翼翼地上前兩步遞回去,奈何晉元帝不接,他硬著頭皮將奏折放在禦案上,然後退回去,站在舅舅李丞相身邊。


    眾臣噤聲,被宣召的大臣們多是紫色官袍,按大晉的官員服製,正三品及三品以上為紫袍,三品下,五品上為紅袍,五品下七品上為綠袍,七品下,如下縣縣令為藍袍。


    正一品文官為紫袍加玉,正一品武官為紫袍加金。


    禦書房內,隻有李丞相和鎮國公為紫玉紫金,隻有裴如衍和工部左右侍郎還是紅袍。


    晉元帝懶得再看謝玄,反而朝站在最後頭的薑禦史望去。


    薑禦史雙眸無神,黑紫的唇色沒有半點生機與活力,麵龐都是哀戚沉重。


    晉元帝看了眼他那要死不活的樣子,到了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轉而望向戶部尚書,“國庫還有多少銀子。”


    “陛下,這些年來為減少各地流民,花銷不少,雖無大戰,但邊境諸國屢屢試探,一日不可放下戒備,幾十萬戰士駐守邊境,每年所需軍餉就是一筆極大的開支,何況自您登基以來,興建書院商街,又取消了夜市,還將稅率減半,國庫能攢下來的銀錢實在不多啊!”戶部尚書拱起雙手,和往常一樣的開場詞。


    這段話,在場眾人在朝會上都不知聽過幾遍了。


    晉元帝隻問,“你又說沒錢,那朕問你,揚州百姓要怎麽辦?”


    戶部尚書低垂著頭,麵如菜色,“陛下,揚州修堤築橋的三十萬兩官銀,當初已經撥給薑老太爺了,如今橫遭此災,薑家該全權負責。”


    薑禦史抬了頭,張嘴想說什麽,但李丞相沒給這個機會,搶先一步道——


    “官銀交到了薑家手裏,薑太爺這差事卻沒辦好,辜負了陛下的信任,此事是該由薑家負責,總不能讓國庫白白損失了那麽大一筆吧。”


    期間,謝玄擰了擰眉,小幅度地伸手扯扯李丞相紫色的手肘,但對方仿佛毫無察覺,還是一副要薑家負責到底的態度。


    晉元帝忽然笑了下,“哦?”一個字的反問,透著權威與壓迫,“愛卿要薑家如何負責?”


    李丞相繼續道:“一場雨就讓橋堤盡毀,可見薑太爺在其中貪了不少,自然是要薑家交出貪墨的官銀,再讓薑家人繼續修橋。”


    貪墨兩字,壓得薑禦史喘不過氣來,朝前走兩步,悲憤道:“李丞相,你莫要含血噴人!我父親和女兒生死未卜,你一句貪墨,連證據都不用嗎?!”


    李丞相半扭頭,朝後看,“薑大人,你激動什麽,現在是在就事論事,這官銀確確實實交到了薑太爺的手上,不管薑太爺是貪墨還是能力不行,導致的揚州水災,都是不可否認的事實,難道你薑家不該負責嗎?”


    “我——”薑禦史向來是彈劾別人,生平少有詞窮之際,這會兒被氣得漲紅臉。


    李丞相透出不易察覺的一抹冷笑,正要回頭,忽聽另一道年輕有力的男聲響起——


    “李丞相莫要急於給薑太爺扣下貪墨的帽子,此事還未調整清楚。”


    突然開口的,是裴如衍。


    他站於兩個紫袍中間,忽視了兩邊投來的目光。


    李丞相的冷笑收了起來,反駁道:“這帽子還需要扣嗎?就算薑家沒有貪墨,也是失察瀆職!揚州百姓的苦難是薑家造成的,難道裴侍郎覺得薑家無罪嗎?”


    不,薑家一定有罪,隻是罪大和罪小的區別。


    若此時裴如衍回答無罪,那就是偏袒薑家,若回答有罪,就落了下乘。


    李丞相看他麵色凝重,以為他進退兩難,自以為占了口風上乘,卻聽他根本不接茬,反而語氣古怪地問——


    “李丞相為何急於給薑家定罪?您口口聲聲是揚州百姓的苦難,難道您不知百姓正在水深火熱中?薑家有無罪,是該查明,但當務之急,是為揚州解困,就算今日丞相與禦史爭論半宿,揚州之難能因此解決嗎?”


    李丞相一時答不上來,以至於落了下乘,他麵色一僵,左手不自覺地摩挲著玉帶鉤,眼底是克製的不滿。


    是他疏漏了,自以為給對方下了個語言圈套,於是步步緊逼,殊不知落入了對方設下的陷阱裏。


    對方言之鑿鑿地將百姓當做擋箭牌,訴說著天下大義,幾句話就將話題從薑家轉到了揚州百姓身上。


    可是薑家的罪,就不定了嗎?


    不,要定,但不是現在了,現在若再提,真顯得李丞相格局小了。


    所以即便不滿,李丞相也不能說裴如衍不對,隻能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


    晉元帝默不作聲,坐在上首,扣著玉扳指,視線掃過底下一眾人。


    底下的臣子並不是按照官品大小站位的。


    就這一刻,兩個派別的人物涇渭分明,比如裴如衍和榮信侯挨得很近,但榮信侯和李丞相就隔得較遠,仿佛站一起互相會嫌棄。


    李丞相說不過裴如衍,當下的一瞬間,人的表情不會騙人,榮信侯、吏部尚書、鎮國公甚至輔國公主的臉上都或多或少的,浮現出小幅度的嗤笑、冷笑、嘲諷。


    這些臣子們自以為掩飾得很好,是因為從沒站下皇帝的角度向下看過。


    晉元帝收斂眸中深意,看向樣貌氣質出挑,連說話都順心意的裴如衍,“裴愛卿覺得,揚州之難要如何解?”


    裴如衍拱手,沉穩有力地回道:“以微臣之見,眼下的重中之重,是籌款。”


    “籌款?”晉元帝麵色稍霽,因為裴如衍說到了他的心上。


    裴如衍繼續道:“安撫百姓、重建揚州城,所需銀兩不是修築河道的三十萬兩所能解決的,國庫空虛,唯有籌款能解燃眉之急。”


    戶部尚書聽得皺眉,但籌款至少不是由國庫出錢,因此沒說話。


    但緊接著,就見點著頭的晉元帝將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戶部尚書心裏緊張極了,隻聽晉元帝問——


    “你算算,要花多少錢?”


    戶部尚書稍微鬆了口氣,至少不是讓自己去籌款,心裏的小算盤撥了撥,“回陛下,揚州被淹了半座城,不算修河堤的三十萬,光是建造宅屋商街,安置百姓,花銷至少在一百五十萬兩以上,若還要完美恢複原本的經濟水平,那還是不夠的,至少三百萬兩。”


    修建揚州城,要三百萬兩白銀。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戶部尚書還沒吸氣,就聽晉元帝平靜地問——


    “哦,那你籌得到嗎?”


    籌得到嗎?誰籌?


    戶部尚書一抬頭,發現晉元帝看著自己,嚇得差點要跪了,“陛下!微臣,微臣無能啊!微臣這張嘴,是出了名的不會說話,隻懂算學的!”


    晉元帝皺起眉,“你是戶部尚書,此事不由你出麵,由誰?”


    戶部尚書心裏苦,病急亂投醫,朝冷著臉的裴如衍望去,“裴侍郎提的籌款,當然是由裴侍郎自己出麵最好了!他講話好聽,去籌款最合適了!”


    裴如衍講話好聽?這種屁話都能說得出來,也真是病急亂投醫了!李丞相苦澀地想。


    晉元帝再朝裴如衍望去,“裴愛卿覺得呢?”


    裴如衍再次拱手,欲作答,一旁的榮信侯偏著頭擠眉弄眼,想讓他拒絕。


    籌款可不是個好差事啊!吃力不討好!


    還不等裴如衍開口,晉元帝就被榮信侯露了褶子的臉吸引過去——


    “虞卿,是生怕朕看不著你嗎?”


    榮信侯立馬端正,“陛下恕罪,臣眼睛癢。”


    晉元帝麵色慍怒,“虞卿以為今日是來看戲的嗎?你掌管著京機衛,遇事理應積極,為何前陣子京城疑案還沒有破?朝廷官員相繼遇刺,光是聽風茶館就先後死了兩人,你若破不了,這差事就交給刑部!”


    “陛下恕罪,微臣定當盡心竭力,一定查明!”榮信侯繃著臉,這下沒心思管別的了。


    看著榮信侯被訓,謝玄低著頭,憋著笑,心情都好了些。


    他這唇瓣剛彎了彎,晉元帝就仿佛右腦長眼睛了一般,伸手將剛才遞回來的奏折,用力扔了回去。


    晉元帝是習武之人,臂力強勁,那奏折重重拍打在謝玄臉上,他吃痛悶哼一聲。


    當奏折落在手裏,謝玄麵色笑意全無,不敢說話。


    “揚州今晚浮屍遍野,你身為皇子,現在還笑得出來?”


    晉元帝閉了閉眼,怒火沒有減少,又拿起一本奏折砸過去,“若不是怕你成事不足,朕都想讓你親眼去揚州看看,親自去河裏撈屍,瞧一瞧,何為眾生!何為疾苦!”


    “罷了,你雖成事不足,也不是全無優點。”


    被訓斥到傷心的謝玄忽然抬頭,心裏稍微不那麽難受了。


    晉元帝平靜下來,看向兒子希翼的目光,“你這樣,朕也不指望你能籌款,你帶頭捐些吧。”


    “啊?”謝玄愣住。


    晉元帝眉頭又皺起來,“捐個五十萬兩,你作為皇子難道不應該嗎?”


    “父皇,兒臣月俸才幾個錢啊,而且兒臣剛封了王,食邑封地您都還沒給,兒臣哪有錢啊!”謝玄叫苦。


    晉元帝意味深長,“你底下人給你送的禮加起來,都有這個數了吧?”


    這話,謝玄可不敢接。


    晉元帝拍板,“這麽算來,五十萬兩都少了,你哥哥不在,你替他的五十萬兩也一並出了吧,畢竟這些年想給他送禮的,都沒處送,肯定也是送給你了。”


    “待會早朝你也不必上了,杵那也沒用,去湊銀子去吧。”


    謝玄真想叫一聲蒼天冤枉啊,還想辯駁說理,被晉元帝一個眼神瞪了回去,乖乖站好,但一直皺著眉,啥也聽不進去了。


    晉元帝再朝戶部尚書道:“修堤壩的銀子還是從國庫出,另外還能再出多少?”


    戶部尚書生怕被喊去籌款,“國庫最多再出五十萬兩。”


    “哦,那籌款就剩一百五十萬,”晉元帝問,“誰去籌款賑災?”


    目光朝下掃了一圈。


    鎮國公、裴如衍、薑大人齊齊站出來。


    晉元帝麵上的陰鬱消失,心情稍微好了些,“裴愛卿,此事就交給你了,朕會派些親衛給你,此事若辦好了,官升一品。”


    一品代表兩級。


    眾人神色各異,裴如衍如今是正四品的吏部右侍郎,年僅二十二歲,之前去了金陵回來沒升官就是因為太年輕。


    這次,陛下不管了?


    放眼朝堂,誰能二十二歲官居三品啊!


    而後,晉元帝又問,“誰去修橋?”


    這次,薑禦史和工部尚書一起站了出來。


    薑禦史突然下跪,“陛下,修橋本由家父負責,他生死未卜,但微臣相信家父一生為國,絕無貪墨可能,盡管如此,築橋失敗是事實,微臣願意前往揚州,完成家父未完成之事。”


    晉元帝頭疼地摸摸眉心,有點不想理他。


    與之一同站出來的工部尚書忍不住說道:“薑大人,你又不會修橋,你去幹什麽?而且,就以目前形式,你不僅安撫不了民心,還會遭民眾怨懟,群起而攻,巴不得弄死你!”


    薑禦史眉目一凝,唇瓣顫抖,沙啞道:“陛下,那臣更要去了,若是打死我,能平息民怨,臣甘願一死,何況臣的女兒還在那裏,她,她還年輕啊。”


    一說到女兒,謝玄耳朵終於能聽到聲了,麵色倏然沉重,“父皇,要不然兒臣也願意去。”


    “你現在就可以去湊錢了,去。”晉元帝撇開眼。


    謝玄失望低頭,張口欲言,憋著不滿轉身出去。


    薑禦史還跪著,晉元帝皺眉,“你薑家還得留在京中,等候發落,朕暫時不治罪,不代表你們無罪。”


    最終,造橋讓工部負責。


    籌款與賑災定了裴如衍,晉元帝讓杜承州同行,還撥了一批珍貴藥材。


    但出發賑災前,得先讓二皇子拿出一百萬兩。


    早朝之上,又一封急報遞來,說是已經撈到了薑太爺屍骨,且築橋的石料有問題,然其生前並未發現。


    這無疑,讓死去的薑太爺成為了眾矢之的。


    還沉浸在喪父的悲痛中,薑禦史在朝堂上落了淚,卻被眾臣攻之。


    那些他曾經彈劾過的人,反過來彈劾他。


    “難道一死就能免罪嗎?薑大人太天真了些!”


    “這哪裏是因公殉職,分明是畏罪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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