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監謹慎地安慰,“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歸來。”


    晉元帝睜開眼,“冥冥中我能感覺到,他在,或許他還在怪我,刻意躲著不回來,但他若知揚州水難,定然不會袖手旁觀,我記得他年幼時,哪怕冰雪交加,也不落一日地在雪中練劍,初時,是為了能讓我看見他的努力,後來,是因前朝君主暴虐無道,他想用他的劍斬盡天下奸佞。”


    談及數十年前,記憶如潮湧進晉元帝的腦海裏,他甚至不再自稱為朕。


    那個時候,晉元帝還不是皇帝。


    他是謝平川,出身武將世家,是將軍,是百姓的將軍,也是被前朝君主忌憚的將軍。


    他在外領兵征戰數年,殊不知被人認作眼中釘肉中刺,朝中奸佞偽造他通敵叛國的罪證,貪圖享樂的皇帝大手一揮,殺盡他在京中的家眷。


    父親,母親,祖父,祖母……連帶旁支族人,隻要在京中的,都被牽連。


    旁支中唯有一堂弟,被家人誓死護著逃出京才躲過一劫。


    彼時二十多歲的謝平川剛在邊關戰役中取得勝利,聽聞京中噩耗,以及上繳兵權、獲罪歸京的聖旨,悲怒之下帶著數十萬將士於邊關造反。


    然,傳令者帶來了他年僅六歲的嫡子和他青梅竹馬的妻子,以作要挾。


    隔著一條江河,謝平川看著妻子,欲放棄造反,並與傳令者談判,放過數十萬的將士。


    朝廷當然會接納將士們,該死的隻有他而已。


    談妥一切,傳令者略有鬆懈,謝平川隻見妻子深深望了他一眼,隨後決絕自刎,用最後力氣,抱著六歲的謝歡,跳下了邊城的河。


    他絕望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在昏君與奸佞的陷害下,為保他的性命,放棄了自己的性命。


    妻子與兒子被撈起的時候,隻有兒子還尚存微弱氣息。


    謝平川殺盡了使者,至此,沒了牽製與威脅,占領邊境,成了叛軍,一路南下將前朝版圖一一縮小。


    在前朝的治理下,民不聊生,而謝平川善待百姓,嚴格禦下,絕不因征戰而無故屠戮搶掠。


    謝歡跟著他,自小習武,天賦甚至比他更甚。


    十三歲的謝歡,身高七尺,但一張臉卻稚氣未脫,為了維持高大形象,打了個鬼麵獠牙的麵具,帶著那麵具,第一次領兵,連攻下三城。


    經這一戰,充分展現了謝歡作戰天賦,謝平川麾下杜氏等重將都對此欽佩不已。


    攻下三城後,戰士修生養息,謝歡疾惡如仇,遇到貪官就地斬殺,又與當地官員一同建設規劃城市,完全融入了百姓中,幫百姓解決最基本的難題,慢慢俘獲了民心,莫名其妙地吃上了百家飯。


    謝歡幼年失母,便愛上了這樣的生活。


    一日在街邊遇到了一小姑娘,小姑娘衣著襤褸上來就是一刀。


    謝歡沒躲,硬生生地挨了一刀,然後問她:你要清楚,誰才是你的仇人。


    小姑娘是前縣令的女兒,因為城池沒守住,被謝家叛軍占領,前縣令畏罪自戕。


    小姑娘刺了一刀後,就被士兵抓住,但被謝歡放了。


    放了沒多久,小姑娘又來刺殺,這次謝歡沒讓她刺,將她帶回家,“你要是有本事,可以去殺個大的。”


    自那日起,小姑娘懷著仇恨,日夜習武,她想著總有一日要殺掉昏君,也殺掉謝家的人。


    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小姑娘“認賊作父”,成了謝氏的女將軍,她最後真的殺了昏君,卻再沒了殺謝家人的心思。


    謝平川改國號為晉的那年,也算是兒女雙全。


    他鰥居十多年,當了皇帝被群臣催著立後,他麾下心腹皆為武將,所以需要籠絡文臣之心,於是立了李丞相之女為後。


    長子無法理解,也從不遮掩情緒,與他置氣。


    太子跟皇帝置氣,自古都是少見,他們不像皇室父子,就仿佛還是民間父子。


    謝平川如今想起來,也記得,兒子置氣時板著臉,手裏握著一把劍,故意從他麵前遠遠經過,但不喊一聲爹。


    可那會兒,兒子都已經二十三歲了,身為太子竟然無法理解他,謝平川沒有去理會兒子的不滿。


    立後大典後的不久,兒子留了一封書信走了,隻說去遊曆,也未曾與他當麵告別。


    此後,再也沒回來。


    如此想來,那匆匆一瞥的不滿,是謝平川最後一次與兒子的見麵。


    思緒如潮,連帶眼睛都起了水霧,晉元帝懊悔極了,“他六歲失母,我對他極為嚴苛,從不曾對他噓寒問暖,所以他才極力想要證明自己,風雨無阻也要練出一身本領,他受了傷,我不曾問過一句疼否,打贏了仗,我不想讓他驕傲,亦不曾誇獎,即便如此,他也不曾和我置氣。”


    “就那一次。”


    “這二十年,我無數次地想,若我那天,不端著皇帝的威信,不端著父親的嚴厲,我若是哄一哄他……他會不會就不走了?”晉元帝沙啞地反問,此刻的他,難得佝僂著背,似是承受不了“失去兒子”的痛苦的普通老人。


    苦澀渾濁的淚珠落下,滴入沒蓋燈罩的燈盞裏,燈火微弱一瞬,頃刻間又燃了起來。


    大太監在邊上無聲地歎息,卻不敢亂插話,因為知道,晉元帝並非在問他話。


    問的,是虛幻中,想象出來的謝歡。


    晉元帝看著燈芯,就仿佛在燭火中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喃喃道:“說不準,他躲在哪裏,娶了妻生了子,融於萬家燈火中,過著他喜歡的生活。”


    “哪裏都好,隻要不在揚州,哪裏都好。”


    晉元帝忍不住自私地想,忽而又道,“但以他的性格,隻要活著,就不可能對揚州袖手旁觀,此番裴如衍去揚州,萬一會碰到他呢?”


    這次,是在問大太監了。


    大太監趕緊附和道:“還真有可能,太子殿下心係黎民,難怪陛下要派親衛跟著裴世子一道去揚州,陛下的親衛都見過太子的畫像,隻要能見著太子,必然能將太子平安地帶回來。”


    晉元帝聽聞,擦了眼淚,露出一抹期盼的笑,驀然想起什麽,又收住了笑,“等等,前陣子畫骨師不是畫了歡兒可能變化的樣子嗎,你去將那十幾幅畫像,拿去給他們傳閱,務必記住每個模樣。”


    晉元帝說著,還站起身,邁著腳步就要去找畫像。


    大太監追著說,“陛下,老奴知道在哪裏,讓老奴去吧。”


    “你那雙老手,沒個輕重。”晉元帝雷厲風行地去尋十幾幅畫像,還都放在殿內的不同地方。


    將畫像悉數交給大太監後,又叮囑他快些。


    大太監領命,抱著十幾幅畫像離開,見晉元帝此時心情稍好些,忙讓人端來吃食,自己退下去辦差。


    出殿後沒走幾步,正巧碰到前來探望晉元帝的皇後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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