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江上風平浪靜,一艘船行駛在夕陽斜照之下。艄公撐著竹篙,漾起粼粼波紋。


    突然之間,刀光劍影!


    一群蒙麵水匪闖入船艙,見人便砍。小楊采薇站在船頭,目睹娘親倒在血泊裏,無助哭喊著,父親滿身血痕,被強盜包圍,如困獸般進行最後的搏鬥。


    “爹!娘!”


    強盜聞聲,提刀向船頭走去,刀尖滴血,離小姑娘越來越近。


    父親竭盡最後的力氣,衝出去擋在楊采薇身前,長刀刺透胸腔,直沒至柄。


    “快跑!……”


    血淋淋的刀刃向楊采薇揮去,蛋清般白嫩的臉龐上,瞬間裂開一道鮮紅傷痕。她哭著後退,整個人栽進了江裏。


    冰冷混沌之中,她越沉越深,努力想抓住周圍的一切,眼前卻隻有血水彌散開來,窒息感將她包裹,整個世界,都離她遠去了。


    *


    楊采薇從噩夢中驚醒,涔涔汗珠落下。


    陳年夢魘,細節真實得讓人頭痛欲裂……她用力按壓額頭,回憶還是湧現了上來。


    那年,她死裏逃生,吃盡了苦頭,才爬到潘府大門口。


    開門的是個家丁,滿臉厭惡:“走走走,潘家不認識你這小乞丐!”


    楊采薇嘶啞大喊:“我是楊濟安之女楊采薇,我要找潘樾!”


    她不顧一切想衝進去,一個身穿潘府製服的男子走了出來。楊采薇感到有了希望,那男子卻麵色冰冷,說道:


    “少爺讓我帶話,你是罪臣之女,以後與我潘家再無瓜葛。”


    她難以置信,被家丁們粗暴推開,摔倒在地。朱漆大門無情合上,兩個世界,從此隔絕……


    楊采薇讓自己停止回憶,隻是有一事不解。


    十年前,他急著與我撇清一切,現在為什麽又重提婚約?


    敲門聲響起,楊采薇下床開門,來人是阿澤。


    “楊姑娘,我奉公子之命,前來迎接。”


    “接我去哪兒?”


    “姑娘到了便知。”


    楊采薇思索片刻,對阿澤說:“好,煩你稍等。”


    阿澤點頭,耐心等待。


    楊采薇再次出來的時候,身披鬥篷,一副收屍人的打扮。


    “走吧。”


    *


    山間別院,大門巍峨,在晴空下熠熠生輝。


    楊采薇跟在阿澤身後,行至曦園門口,仆人們齊刷刷行禮:“楊姑娘。”


    這陣仗,嚇人一跳。


    走進庭院,別致的景觀映入眼簾:假山、小池,碧色荷藕,粉色水蓮。佳木蔥蘢,奇花閃爍,一片旖旎之景。


    “你覺得在此行禮成親如何?”


    楊采薇轉身,看見潘樾身著一襲藍袍,徐徐走來,迅速垂下目光。


    “竹苞鬆茂,美輪美奐,就是地方略小了些,潘大人風度翩翩,世人傾慕,想必屆時高朋滿座,這個地方怕是容不下。”


    潘樾一笑:“我倒是不知,你如今也喜歡熱鬧。”


    楊采薇也微笑應答:“新娘子喜歡就好,我喜不喜歡不重要。你我的婚約已是陳年舊事,做不得數了,更何況我容貌醜陋,身份低微,絕不是良配,還請公子許我退婚。”


    她如此作答,潘樾並不意外。


    “無父母在場,無媒人作證,空口白牙,退不了婚。”


    “那就請媒人去吧。”


    “好啊,你我成親之後隨我回京,咱們自可以請她老人家喝一杯喜酒。”


    “你!”


    看楊采薇氣急,潘樾表情溫柔下來,語氣誠懇:“是我來得太晚了,委屈你了。”


    楊采薇眼波流動,卻後退一步,拉開二人距離。


    “潘大人,你於我而言,不過是個多年未見的故人,既談不上情分,又何來的委屈呢。總之,我定不會嫁給你的,告辭。”


    楊采薇轉身就要走,潘樾隻好說:“就算你我已無情分,難道你答應的條件也不作數了嗎?”


    她微微側臉,對他說:“銀雨樓之事,我確實欠你一個人情,日後定會報答。不過強逼女子以身相許這種事,我想潘公子這樣高風亮節的君子,是決不會做的。”


    “誰說我是君子了?為達目的,我向來不擇手段。”


    楊采薇驚愕,潘樾麵如平湖,透出一絲篤定。


    “五日之後就是你我當年約定的婚期,在那之前,我一定會讓你點頭。”


    “……”


    楊采薇不想回答,徑直離去。


    *


    禾陽首富之家上官府邸,亭台樓閣,香煙嫋嫋。


    上官芷身穿華服,沿著庭間連廊款款而行,身後跟著一排丫鬟。


    大堂內,上官蘭正在案前翻看賬目,聽到門口婢女向小姐問好,嘴角一彎,放下賬冊。上官芷急步進來,一臉擔憂。


    “芷兒,你怎麽來了,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上茶課麽?外麵風大,穿這點衣衫,出府要著涼的。”


    他溫柔關切,上官芷卻根本顧不得這些。


    “樾哥哥失蹤兩天了,我心裏記掛。哥哥,我讓你打聽他的下落,可有回音?”


    “你放心吧,已經遣人去找了,我們上官家的商號遍布天下,應該很快就有消息。”


    “我聽說潘府這兩天大門緊閉……上我知道樾哥哥對那個郡主當眾示好,隻是想氣一下那個潘檜,該不會是郡主信以為真,真要強逼他成親?”


    上官蘭笑了,摸了摸妹妹的頭。


    “潘樾做事,從來隻有他逼別人的份,誰能逼得了他。”


    這時仆人前來,呈上來一個卷軸:“公子,剛剛收到的消息。”


    上官蘭打開一看,麵色大變。


    上官芷緊張問道:“怎麽了,是不是樾哥哥他?”


    上官蘭迅速合上畫軸,麵色鎮定,回答:“不是,是我們在江南的貨品出了點問題。好了芷兒,你先回去,哥哥答應你,一有消息就馬上通知你。


    上官芷狐疑,卻裝作一笑。


    “嗯,好。”


    她假意離去,突然一把奪過畫軸,上官蘭阻攔不及,那畫卷展開,隻見上麵是楊采薇的畫像,旁邊寫著一行字:三日後,潘樾與此女在禾陽成婚。


    ……!!!


    上官芷如遭雷擊,用力攥緊畫軸,顫抖的手指關節都泛白了。


    “芷兒,你別激動,此事來得蹊蹺,我想……”


    上官蘭話沒說完,隻聽吡啦一聲,上官芷將畫軸撕成兩半,往地上一扔,轉身就走。


    “芷兒,你去哪兒?”


    “別跟著我!”


    她眼神狠厲堅決,上官蘭隻得止步,無奈又心疼。


    *


    深夜,楊采薇端上飯菜,菜色雖然簡單,但烹調用心,有一種家常的溫馨之感。


    老薑頭早就餓壞了,狼吞虎咽。


    “師父,你慢點。怪我回來晚了,讓你餓壞了。”楊采薇麵色愧疚,“都是那個潘樾,搞出這麽多事,自從他來禾陽,我就沒有安生過一天……”


    老薑頭聽到潘樾的名字,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手突然一抖,飯菜全潑在身上。


    楊采薇大驚:“師父,你怎麽了?”


    “凶手,凶手!任何殺人案一定有凶手!”他站起身來,圍著屋子亂跑,楊采薇努力把師父攙扶住,順著他的話安撫:


    “是是是,一定有凶手,師父先把飯吃了好不好?我們慢慢找……”


    老薑頭這才安生下來。楊采薇一邊替他收拾潑在身上的飯菜,一邊難過地想,師父的瘋病,怎麽越來越厲害了。


    至於能治師父病的藥……


    楊采薇猛然意識到什麽,一拍腦門:“每月十三,鬼市大吉,這麽重要的事情差點給忘了!”


    她走進自己房間,從櫃子裏拿出幾個瓦罐,把裏麵的銅錢都都裝到一個布袋中,快步出門。


    夜深人靜,路上已經沒什麽行人,楊采薇抓著布袋,匆匆趕路。


    一輛馬車停在前方,楊采薇一愣,車簾拉開,潘樾正坐在裏麵,笑眯眯地看著她。


    “這麽晚要去哪兒啊,我送你一程吧。”


    “謝潘公子好意,我們不順路。”楊采薇說著,就想繞過馬車。


    “我要去鬼市買仙斑靈蛇,也不順路嗎?”


    “你怎知我要去鬼市?”


    楊采薇訝異,看向馬車旁的阿澤,阿澤心虛地挪開了目光。


    “……你們監視我!”


    潘樾一臉無辜:“你我之間,怎麽能用監視二字呢?我隻是想了解你有什麽需求,好盡力滿足。”


    “你說會讓我點頭,該不會就是用我師父的藥引脅迫吧?”


    “脅迫二字多見外啊,走吧。”


    楊采薇無語,時間已經容不得耽擱,隻好上了馬車。


    乘馬車行駛至郊外山腳,又走水路,黑色湖麵陰森可怖,前方就是鬼市關卡。


    潘樾在船上給自己易容喬裝了一番,粘著大胡子,穿著粗布衣服,才不至於與這環境格格不入。


    那關卡藤蔓纏繞,中間是凶神惡煞的魔頭圖案,旁邊立著一塊石頭,寫著血色大字:鬼市。


    黑白無常模樣的兩人把守這關卡,往來都是形容粗陋的底層人,有一些打扮光鮮的人想進,卻被攔在門外。


    潘樾喃喃道:“聽說鬼市一禁貴人,二禁官人,果然如此。”


    楊采薇憂慮:“所以你最好別進去,你這樣貌定會被人認出來,到時候橫生波折。”


    “你這麽不想我去,是怕與我相處久了,忍不住想答應我嗎?”


    “我確實怕,不過怕的是鬼市汙穢,你若像在李宅一樣腸胃不適,再吐得厲害,不是給我徒增煩惱嗎?”


    她這般反唇相譏,在潘樾眼裏甚是可愛。兩人經過關卡,黑白無常審視二人,未見異常,於是放行。


    鬼市內部以浮橋為通道,橋下的河流隱約可見的,竟是林立刀鋒,在黑夜裏閃爍著致命的寒光,人一旦摔下去,定是一個血窟窿。


    潘樾不解:“既然是做生意的地方,為何費力做這麽多機關?”


    “這裏本是禾陽幾個豪強的老巢,這些機關是為了防範官府。如今他們發達了,便金盆洗手做起了正經生意。這個地方也就漸漸荒廢了,被底層人利用起來,成了互通有無的集市。”


    走過浮橋,又經過一段狹窄昏暗的隧道,眼前豁然開朗。市集上掛滿紅燈籠,人頭攢動,攤販密集,他們有的臉上有黥麵刑,有的缺胳膊斷腿,有的賊目鼠眼一看就是小偷……不一而足。


    貨攤上,商品琳琅滿目,仔細一看卻令人發麻:天竺紅蠍、巨人蜈蚣,死人遺物,有的攤位擺放著各種瓶瓶罐罐上麵貼著紅紙寫著各種毒藥名:斷腸散、鶴頂紅、奪命草……


    有小販吆喝:“頂級毒藥,毒不死人包退包換!”


    路邊一麵“賭棺”的幌子下,一個小販正拍賣一口棺材,棺材上還帶著一些泥土。


    “南越王墓最新出土的棺槨,價高者得!現場開棺,穩賺不賠!”


    潘樾跟著楊采薇穿行其中,覺得目睹的一切荒唐又新奇。


    一個滿身鎖鏈的奇怪男子看見楊采薇,笑著打招呼:“楊姑娘來啦?”


    “來啦。”


    她笑意盈盈,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


    一個小乞丐走來,說:“楊姐姐,經常跟你喝酒那個阿江讓我告訴你,他去外地辦事了,讓你等他回來一起喝酒。”


    “嗯,知道了。”


    潘樾發現,這裏的人似乎都和楊采薇十分熟悉,問道:“阿江是誰?你朋友?”


    “這好像跟你無關吧。”


    潘樾笑笑:“你在這裏倒是格外自在。”


    “禾陽流傳著一句話,銀子多,出身好,容貌美,人但凡占著一樣,便可恣意快活,否則,就來鬼市,隻有這裏才會把你當人看。”


    潘樾無言,知道她這些年生活不易。


    一個賣玉露的老婆婆上來,熱情地拉住楊采薇。


    “楊姑娘,我剛得了一塊玉蟬,說是南越王嘴裏含的,你幫我瞧瞧真不真。”


    楊采薇接過玉蟬,對著燈籠仔細看了看,回答道:“我見過這種樣式的玉蟬,確實是先秦盛行的陪葬品。”


    老婆婆眉開眼笑:“那我今兒可賺大發了,來來來,請你們喝玉露。”


    裝玉露的匣子端上來,楊采薇拿起一杯就喝,還拿起一杯遞給潘樾。


    “走了這麽久,你也渴了吧。”


    潘樾接過玉露試著喝了一口,覺得味道不錯,大口喝了起來。


    老婆婆得意道:“這可是卓大善人府上女眷今日喝剩下的,我偷摸帶出來,味道不錯吧。”


    潘樾一聽,差點嗆到。楊采薇暗笑,語帶譏誚。


    “怎麽,不合口味啊?殘羹冷炙,汙穢醃胰,這就是我生活的世界,你還想了解嗎?”


    潘樾故作深沉,悠悠道:“世上璀璨,我早已看膩。如此暗夜潛行,腐草螢光,實在別有意趣。”


    楊采薇不禁對他翻了個白眼。


    兩人一路前行,看到一個盲畫師在招徠客人。


    “走過路過的大爺看顧看顧吧,我已經幾天沒開張,家裏的妻兒還等米下鍋呢。”


    畫師雙目泛白,衣衫襤褸,楊采薇看他可憐,想從自己的布袋裏抓錢,但想到這錢是買靈蛇做藥引的,轉而看向潘樾。


    “潘公子來走訪民間疾苦,不慷慨解囊嗎?”


    潘樾忍俊不禁,感歎:“你倒是會慷他人之慨啊。不過,未來娘子的話,還是要聽的。”


    說著,便拿了一錠銀子,丟進盲畫師的碗中。


    盲畫師聽見聲響,連聲道謝,說:“二位請坐,我作畫隻需一盞茶的功夫。”


    潘樾聲稱不必,便打算帶楊采薇離開,卻被盲畫師拉住。


    “我是畫師,不是乞丐,不讓我畫,那就把錢拿回去。”


    潘樾疑惑:“你雙目已盲,如何畫像?”


    “豈不聞畫人畫虎難畫骨,而我,就擅長摸骨畫像,畫神不畫形。”


    楊采薇和潘樾隻得坐下。盲畫師先摸潘樾的臉,口裏嘖嘖稱奇:“奇怪,奇怪,這分明是萬中無一的美人骨相,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楊采薇怕潘樾暴露身份,趕緊接話:“好了,師傅,我們開始畫吧。”


    盲畫師又摸楊采薇的臉,摸到那道疤痕,又感歎起來:“看來二位真的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不過姑娘臉上這道疤是?”


    楊采薇一頓,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麽,兒時家中遭遇變故,被刀砍傷的。”


    潘樾一旁看著,眼中閃過心疼。


    盲畫師抓起楊采薇和潘樾的手放在一塊,笑著說:“二位客官,保持住,別動。”


    他拿起畫筆,開始作畫,楊采薇想縮回手,卻被潘樾一把握住,在她耳畔低聲說:


    “他說的,別動。”


    潘樾的手掌溫熱,楊采薇隻覺得一股熱流順著從手心往上爬,心跳也快了幾分,連忙別過目光,在心裏碎碎念:


    橈骨、尺骨、手舟骨;月骨、鉤骨、豌豆骨……不過是幾塊骨頭碰在了一起,楊采薇,你害羞什麽?


    潘樾看到楊采薇臉上泛起紅暈,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良久之後,盲畫師收起畫筆,說:“畫好了。”


    楊采薇趕緊掙脫潘樾的手,接過畫作,隻見紙上兩人並肩而坐,自己一臉開心,潘樾卻一臉愁苦。


    潘樾一瞧,說道:“畫神不畫形,原來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這麽開心啊。”


    “我算知道,他為什麽生意不好了。他瞎畫。”


    “瞎畫嗎?畫挺好的呀。”


    楊采薇徑直離開,潘樾收好畫跟上前去。


    盲畫師麵對他們的背影,歎了一口氣,捋須感歎:


    “一個疤在臉上,一個傷在心裏,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惜啊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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