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君澤是見過程女士的。


    上輩子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是在讀大三那年的年末,那是他第一次聽到司謙的媽媽給他打電話。


    電話裏的女人語氣非常強勢,一接通就直接讓他趕緊滾回去祭祖。


    第二次則是他在大學畢業不久,那時他已在司謙的公司裏身居要職,程女士過來看司謙時,他倆上一秒還在辦公室裏親密。


    嚴格一點,是司謙單方麵試圖和裴君澤親密的時候,程女士推門而入,也算是第一次和裴君澤見麵。


    司謙像隻護崽的老母雞一樣把裴君澤擋在身後,對他母親的到來表現得非常防備:“你來做什麽?”


    他母親對他的行為隻冷笑一聲,用長長的美甲撥弄了一下新做的頭發:“難怪司家下任繼承人沒選你,你大哥的確是比你優秀千萬倍!你別說接手家族,你連個男人都綁不住…”


    果然是親母子,一開口就知道朝著司謙最在意的兩處下刀。言辭,司謙臉色果然更陰鬱了:


    “我沒說我能和大哥比啊,司家那點東西,我從來都不稀罕呢…至於男人,我不覺得你比我更有發言權…”


    *


    不同於其他小說或者影視劇裏主角總是會遇見來自家長方麵的阻礙,司謙的家人很少出現在裴君澤麵前。


    這可能和他們家本身的親緣關係很淡薄有關,也可能是和司謙和家裏關係不好,早早從家裏分出來有關。


    司謙很信任裴君澤,幾乎什麽都告訴他,所以他知道許多司謙的事,也知道他當年分家的時候還沒成年…


    他那時運氣挺好的,腦子也不笨,再者說,二十世紀初的那十年本就是國內最為高速發展的時候,完全就是巨大的風口。


    司謙靠著他親生父親給的第一筆初始資金,很快就把自己的台子給搭了起來。


    因為都是自己掙來的,所以司謙相比起其他向家裏伸手要錢的富二代,他比較自由,並不受家裏管束。


    當然,相對應的,他的家人也幾乎不怎麽和他往來,甚至他死亡的葬禮上,他生父生母都沒來。


    至於那個在司謙口中唯一對他好的爺爺,那時已經死了有三年多了。


    *


    不過在死後幾天,司謙的生母倒是來了。那也是裴君澤最後一次見到程女士,是第五天還是第六天來著?


    程女士穿著一身紅色的長款風衣,戴著一副寬大的墨鏡,新燙的波浪卷隨著微風的方向微微晃動著。


    “我就知道,那蠢貨早晚得死在你手裏。”程女士戴著墨鏡,看不太清具體的表情,但語氣是鄙夷的。


    然後,她踩著高跟鞋走了。


    本來裴君澤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應該如何應對可能出現的反撲,甚至連召開記者會時,用什麽樣的語氣和什麽表情去澄清他都想好了。


    結果,預想中來自司家人的報複並沒有迎來,這也一度讓裴君澤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為什麽呢。


    而重生以後,這個問題突然就被當事人輕描淡寫的說出來了。


    *


    裴君澤自己都很難說清自己是什麽心情,隻覺得胸口仿佛被塞滿了棉花,悶悶的,有點透不過氣。


    上輩子引以為傲的布局瞬間成為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在他費盡心心機才終於得到某一樣東西後,最後發現原主人壓根從一開始就願意雙手奉上的…


    這也太好笑了。


    裴君澤第一次開始認真的思考,以前的他那麽厭惡司謙的接觸和靠近,是真的抗拒司謙本人嗎?還是…


    還是說他是把對其他人的厭惡和恨意通通轉移到他的身上了?順著這條思路,一些過去未曾注意到的想法便愈發明朗起來。


    的確啊,曾經在他的心裏,似乎是真就覺得司謙和村裏那幾個叔叔伯伯沒什麽區別,都一樣惡心。


    在他的潛意識裏,他忽略了司謙對他的好,一度認為他給的那些好處和他當初收到的那些又酸又澀的野桃是一個性質。


    他擅自把幼年遭遇到的所有負麵情緒都算在他頭上。他到底……到底在幹什麽啊。


    那一刻,裴君澤靜靜站在門外,腦袋像一台瞬間失去信號的老舊電視機,眼前全是密密麻麻的黑白麻點。


    他什麽也看不到,周身開始不受控製的輕顫,過了足足十幾秒,才能夠重新看到眼前的事物。


    而也是那會兒,就在他遲疑要不要進門時,之前的那個中年男人帶著幾個醫生回來了,在看到裴君澤還站在門外,非常好奇的和他搭話:


    “裴先生,您怎麽不進去啊?”


    *


    對上屋內視線的瞬間,裴君澤清楚看到司謙原本灰暗的表情瞬間亮起來:“君澤…你來啦!”


    他瞬間換了一副神色,剛才還呲牙咧嘴凶巴巴的,現在一下變得溫順極了,巴巴的看著裴君澤,朝他伸出手:


    “你之前去哪裏了?我醒來怎麽都沒看到你…你臉上怎麽有傷,在哪裏弄的,怎麽回事?”


    所謂的“傷”不過是三天前被飛濺的蛋殼劃傷的,早就好了,現在隻剩下一點點淺色的印子,沒想到他眼睛居然這麽尖。


    裴君澤張了張嘴,一開始還沒發出聲音,等了兩三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上課。”


    想了想,他又摸了摸臉側:“這根本不算什麽傷,早就好了,你快別動了…”


    那時幾個被叫過來的醫生正在再給司謙換頭上的紗布,而司謙的母親則抿著唇一言不發的在角落。


    裴君澤能清楚感覺到有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過他依舊當做沒看到那樣。


    畢竟按照這輩子的發展,他現在本來就不認識她,就在他打算主動和程女士問好時,對方沒有並想交談的意思,看了他一眼,扭頭走了。


    至於司謙,他自從裴君澤出現以後,所有的視線都在他身上,壓根就沒注意程女士的去留。


    裴君澤一句“你別動。”


    司謙立馬不動了。


    醫生很快把病人頭上的紗布換了,順便司家的那些雇工也很麻利的將房間地上的各種水漬和碎片清理幹淨了。


    烏泱泱的人來了又走了,病房裏又隻剩下裴君澤和司謙兩個人。


    *


    裴君澤率先開口表示自己想和他談一談,想和他說個事,結果還沒開口,就被司謙打斷了。


    他似乎誤解了什麽,先是皺著眉問他一定要在這個時候說嗎,又沒話找話的問他吃飯沒有?


    “我吃過了。”裴君澤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你呢?”


    司謙:“我?我還沒…”


    “餓了嗎?”


    沒等司謙回答,便自然的坐到司謙病床邊,從隨身的黑色背包裏提出一個保溫桶:“我給你帶了飯。”


    說著,他伸手摸了摸,“嗯,現在還是熱的,你不嫌棄的話,可以……”


    後麵的話還沒說完,司謙已經拿過去了,用行動表明了他並不嫌棄。


    知道他是病人,裴君澤給他帶的都是口味很清淡的菜,一葷一素還有一湯,飯桶是雙層設計,保溫效果很好,打開時都還冒著熱氣。


    而在司謙吃飯時,裴君澤又從背包裏麵依次拿出一袋子新鮮蘋果和一把嶄新的水果刀以及一包手套。


    蘋果是他在樓下臨時買的,起初真沒想買的,但那個攤主主動和裴君澤搭話,和他說什麽如果是去看病人就得買蘋果,寓意好,平平安安。


    不怎麽迷信的裴君澤沉默的聽完後,還是買了一點?想了想又折返去看附近的超市買了一次性手套和一把嶄新的水果刀。


    裴君澤削蘋果的動作非常熟練,薄薄的果皮從手中均勻落下,等把一整個蘋果削完,中間一次都沒斷過。


    按照上輩子的習慣,裴君澤本來還會把蘋果切塊,但那天他沒拿盤子,於是隻能把整個遞了出去。


    司謙倒也沒嫌棄,把裴君澤給他蘋果全啃幹淨了,啃到最後都露出果核了,他差一點想把果核也吃了。


    直到裴君澤無奈的開口製止了他:“你把那個扔了吧,要是想吃的話,我等下再給你削。”


    *


    等司謙把幹幹淨淨的果核扔掉時,臉色比之前好了許多,他看著一旁收拾飯盒的裴君澤,好奇的問:


    “你怎麽知道我今天醒?”


    “不知道。”裴君澤無比誠實道,“所以昨天和前天都帶了,但你沒醒,然後之前的都拿回去了。”


    非要問為什麽這樣做的話,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


    司謙麵上露出一絲絲可惜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到底又腦補了什麽,很快唇角的笑容愈發晃眼,他看著更高興了,甚至下意識伸手想拉住裴君澤。


    隻是剛伸出手,又停滯在半空中,最後緩慢的收回。


    “……君澤,其實前兩天我並沒有完全昏迷,我做了一些很模糊的夢我有一點點意識,隱約中好像還聽到了你的聲音,醒來後卻沒看到你,我,我還以為…以為…”


    裴君澤知道他想說什麽,但嘴上還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嗯,所以不想看到我嗎,那我……”走?


    後麵一個字還沒說完,裴君澤已經被司謙緊緊抱住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他也隻能摟在裴君澤的腰部,腦袋貼在他的胸前。


    “你走不了……你不能走…君澤,你別走…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就這麽重複著這樣毫無意義的話語。


    裴君澤沉默著。


    司謙當時似乎還想再說點什麽,最後還是把想說的話全給咽了下去,下一秒,隻見他動作很熟練的摸自己床頭的手機想給裴君澤轉錢。


    *


    “君澤?怎麽了?”他看著按住他手的裴君澤,表情非常疑惑。


    裴君澤:“………………”


    他是真的非常有一隻大肥羊的自覺,主動給裴君澤薅羊毛不說,還給他找了好幾個正當借口…


    說什麽現在不是過冬了嗎?他應該會要添置許多東西吧?應該還和朋友出去吃飯什麽的…


    甚至連裴君澤之前盤下店麵準備開店的事情,他也知道得挺清楚的。


    “我之前說幫你,你不讓我幫,那這些錢就當我投資行了嗎?”


    “店裏的事花不了那麽多…再說了,那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管。”


    裴君澤直視上司謙的眼睛,輕輕的歎了口氣:“司謙,接下來的話,我隻和你說一遍…”


    *


    也不知道他自己瞎想了什麽,整個人臉色更蒼白了,嘴唇蠕動兩下,最後緊緊閉著,神色灰敗得像個等待宣判審判結果的死刑犯。


    “嗯…我聽著。”


    看他如此表情,裴君澤歎了口氣,無奈道:“有時我覺得你非常愚蠢,有時又覺得你很聰明……”


    如果不是愚蠢,上輩子怎麽能落到那個下場。可話又說回來了,如果不是足夠聰明,又怎麽能每一步都讓他無可奈何。


    那天無論司謙怎麽試圖轉移話題,不願意聽到他以為的“分手”,裴君澤還是把他想說的話說完了。


    首先清楚表明他的確因為一些事,導致對同性的接觸有排斥心理,這個是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的。


    “之前你也看到了,在生理上,麵對同性的親近,我可能會有一些嘔吐欲望…”


    在司謙麵色逐漸慘白,眼裏的光一點點黯淡的時候,又聽到裴君澤對這句話的後文給予補充…


    “不過……”


    不過他會嚐試克服這一點,其次如果不能自行調節,在必要的時候,他會去尋求心理醫生的幹預和幫助。


    最後……


    “……我以前沒有喜歡過誰,也沒有和誰戀愛過。然後,我可能還有點遲鈍,性格也不是特別好…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對你的感情到底是什麽,可能也沒辦法突然像你喜歡我一樣去喜歡你…我……”


    君澤應該是沒這樣和其他人說過話,又或者是因為太緊張了,總之他眼神飄忽不定,沒有了平時的條理清晰,說到後麵甚至還有點顛三倒四,語言邏輯混亂。


    “你不是說讓我和你試試談戀愛嗎?我之前還沒有正麵答應過你吧?我現在答應你。”


    這次的裴君澤沒有像之前那樣含含糊糊,半推半就,他清楚的表明他答應他,甚至還著重強調了一遍:


    “我說的是正常的談戀愛,不是之前那種…包養。你…願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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