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一般人,周進隨便安排兩名親兵,替她料理後事也就是了。


    但白秀麗顯然不是一般人。


    不說白秀麗和周進有舊,她曾經為了參加北平城中十大美女評選,不但給周進送了許多金銀財寶,還把自己那嬌軟的身子送到周進跟前,讓這廝上下其手,摸了一個遍。


    如今她消香玉隕,全家罹難,周進怎麽也不可能把她隨意給安葬了,不然良心上過不去呀。


    更不用說,白秀麗還是白秀珠夫人的堂妹,兩人同屬於邢州白氏家族。


    誠然,白秀麗不是什麽好人,她曾給堂姐白秀珠挖坑,拖白秀珠下水,以至於讓白秀珠在北平城中聲名掃地,差一點兒就要嫁給那個九十多歲的風流畫師周白石了。


    但是反過來說,如果不是白秀麗鬧出了這種事情,白秀珠也沒有機會結識周進,用自己的天仙顏值征服周進,從而嫁給周進,更不可能享有今天這般盛大光景?


    飲水思源,白秀珠理應承她這份人情。


    因此,得知白秀麗在長安病逝,白秀珠在家中狠狠地哭了一大場,又專門安排張圓圓姨娘,代替她前往長安,為白家人料理後事。


    白秀珠夫人的另一層目的,則是讓張圓圓姨娘給周進送溫暖,省得周進這廝在外麵苦熬不住,傳出偷香竊玉、包養外室之類的醜聞,這樣不僅給冀國公府後宅增添了一些不可控的變化,也嚴重削弱了周進本人的政治聲望。


    畢竟冀國公周進早就公開言明,不會再收用任何其她婦人,他若是言而無信,又怎麽能讓其他政治人物信服他?


    董愛珠和白秀麗關係一般,畢竟白秀麗當初在北平風月界的段位,距離董愛珠還比較遠。


    但董愛珠看到白秀麗打拚半生,落得了一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的結局,她物傷其類,頗有兔死狐悲之感,便也跟在張圓圓身邊,給白秀麗一家人請法師,做道場,一連忙碌了好幾天。


    直到看著白秀麗和她兩位嫂嫂的骨灰,被送到了城外一處寺廟,等待以後尋找到她親人以後再做處理,董愛珠和張圓圓二人才率領諸位丫鬟婆子,懨懨而回。


    她們倆不僅僅是為了白秀麗一個人的不幸命運而傷悲,而是有感於她們這些清倌人出身的女子,貌似沒有幾個人能落得一個好下場。


    比如說,環采閣的頭牌姑娘花想容。北平城中四大小仙女之一,北平城中十大美女之一,京城四美之一,這些花裏胡哨的外號,她一個都沒有落下。


    可以說,在北平風月界,花想容也算是一個標誌性人物了。


    結果呢,前年冬天,她前往豫省探親,半路上遇到了土匪。


    豫省巡撫徐仲華大人,根本就是一個廢物,境內土匪橫行,他根本管不住,隻能聽之任之。


    土匪頭子看到花想容長得十分漂亮,便直接把她收為了壓寨夫人,雖然性命是保住了,但這種朝不保夕、刀口舔血的生活,顯然不是長久之計。


    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或者說豫省境內換了新主,上位者必定會拿大小土匪開刀,花想容作為土匪家屬,到時候受到牽連,慘遭吊刑,是十之八九的事情。


    金香園的趙靈飛也十分不幸。清廷特使範文程前往北平公幹時,在各大風月場所流連忘返,還一次性給趙靈飛打賞了數百兩銀子。


    以至於許多人都說,趙靈飛是範文程的姘頭,兩個人暗中媾和,怕也不是一日兩日,要不然範文程憑什麽做趙靈飛的榜一大哥?


    當時德正帝正傾向於和清廷議和,朝野對此議論紛紛,對於範文程和趙靈飛之間的風流韻事,許多人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雖然也有人在金香園外邊大罵“表子無情,戲子無義”,或者當眾吟誦唐朝詩人杜牧的那句名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但畢竟隔靴搔癢,沒有對趙靈飛造成直接物理傷害。


    要不然,影響到了朝廷和議大事,那這個責任可就大了。


    等到雙方和議破裂,範文程從北平城中逃到關外,趙靈飛便立即成為了北平民眾的眾矢之的。


    大庭廣眾之下,痛罵趙靈飛是妖婦者有之;前往金香園,向趙靈飛扔石頭的人也有之。


    甚至還有人雇傭了江湖殺手,想要誅殺趙靈飛,以雪大周之恥。


    這時候,即便趙靈飛願意把範文程打賞給她的那些銀子,都捐獻出來,但也於事無補了。


    群情激奮之下,趙靈飛沒法再從事風月生意了,她被迫低調嫁給了順天府學攢典肖毅做續弦。


    肖毅前妻共生下了六個兒子,個個生長得五大三粗,一般人不敢前來滋擾生事。


    趙靈飛拿出自己的全部錢財,替肖毅養孩子,竟然還略有不足,不得不前往順天府周邊州縣走穴。


    大順軍殺入北平時,趙靈飛遠在河間府給人演出,僥幸逃過了一劫,但肖毅全家人卻都不幸罹難。


    也就是說,趙靈飛的錢財都搭進去了,親人卻一個都沒有留住,以至於她深感無力,時常歎息著世事難料、命運無常,據說她現在瘋瘋癲癲,半癡半傻,已進入河間府城之中的某處尼姑庵修行去了。


    前幾日,從張圓圓口中聽到這些消息,董愛珠也不禁扼腕歎息,感傷了許久。


    當時,兩人都異口同聲地說道,“趙靈飛也是一個苦命人啊。”


    不過,花想容和趙靈飛的命運再不濟,至少保住了各自的小命,比美仙院的那個曹佳要強。


    大順軍逼近北平的消息接連傳來後,美仙院中的人們很快陷入到了驚恐之中。達官貴人們不再光顧,老鴇也變得越發暴躁。


    曹佳看著身邊姐妹被驅趕或被賣,心中滿是悲涼。


    當時北平城中一片大亂。美仙院也未能幸免,許多地痞流氓借機闖入,不僅搶奪財物,見到稍有姿色的女子也欲強行擄走。


    曹佳慌亂中躲藏起來,然後偷偷地逃到城外田莊之中,但後來,她還是很不幸地,被過路的女真士卒們發現了。


    她奮力反抗,卻被女真士兵狠狠毆打。她的衣衫被扯破,頭發淩亂,原本美麗的麵容上滿是驚恐與絕望。


    被擄走後的曹佳,被當作戰利品在清軍營中受盡屈辱。她被當作玩物,隨意被士兵們呼來喝去,稍有不從便是一頓毒打。


    曾經在美仙院憧憬的美好未來,彼時在曹佳眼中,已化為泡影,她的世界隻剩下無盡的黑暗與痛苦,就像一朵在戰火中被無情踐踏的嬌花,在亂世的漩渦中苦苦掙紮。


    曹佳最終不堪淩辱,上吊自盡,死於戰亂之中,連屍首都沒有被找到,大抵是葬於野狗之腹了。


    至於那些進京發展的秦淮諸豔,比如陳媛媛、柳如非等人,也同樣一般不堪。


    陳媛媛被德正帝陳安寧賞賜給關寧軍頭吳月先以後,剛開始還過上了一段養尊處優的幸福生活。


    但大順軍殺入北平城中以後,陳媛媛的好日子便到了頭。她先是被高必達將軍霸占,讓山海侯吳月先衝冠一怒,是大順軍走向敗亡的重要原因。


    高必達在山海關城下受傷不治以後,她又失身於劉捷軒將軍,隨同劉捷軒部一路向西逃亡。


    及至於清軍銜尾追擊,陳媛媛又落入到了女真貴族手中,先後被穆親王曹格和勞辛貝勒所玷辱。


    等到她被冀國公府一係所救,轉交到山海侯吳月先手裏時,她已神色枯槁,再無以往那般仙氣了。


    雖然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山海侯吳月先仍舊收留了她,偶爾也來到她房中,命令她侍寢,但吳月先對陳媛媛的態度,已不複以往那般體貼溫柔,尤其是在雙方肉搏之時,吳月先的動作越發粗魯不堪,好似心中藏著一股無法壓抑的戾氣。


    不僅如此,山海侯府內宅婦人們的勾心鬥角,吳月先也不像以往那般,毫無保留地給陳媛媛撐腰,以至於吳月先房中的其他貌美侍妾,和陳媛媛吵鬧了好幾次,吳月先也沒什麽表示。


    陳媛媛心灰意冷之下,時常前往大同府城之中的慈雲廟燒香拜佛,以便排遣心中焦灼。


    慈雲廟是一座尼姑庵,位於法華塔西麵,周圍桑柳華蓋如雲,風景獨好,不免令人生出望峰息心、情斷紅塵之意。


    陳媛媛如此作為,怕是有了出家為尼的念頭,不會留戀世間繁華太久了。


    而另一位秦淮諸豔的代表人物柳如非,原本是禮部堂官錢敬文的寵妾,大順軍殺入北平時,錢敬文為求自保,將其獻給了大順北平留守劉捷軒。


    剛開始幾天,劉捷軒對柳如非還頗有興頭,愛不釋手,一連在她房中歇息了好幾天。但因柳如非身材瘦弱,不堪撻伐,長時間被折騰後,最終身體不支,竟慘死於劉捷軒的魔爪之下。


    據知情者透露說,柳如非的屍首被人從北平留守府後院之中抬出來時,身上肌膚青一塊紫一塊,身前那兩團豐腴之處盡是瘀痕,見者無不傷心落淚,卻又敢怒而不敢言。


    北平風月界也因大順軍殺入北平一事,人員減少大半,從此一蹶不振。


    聯想到花想容、趙靈飛、白秀麗、曹佳、陳媛媛、柳如非這些同行的悲劇命運和萬豔同悲的場景,再聯想到自己,雖然也不太順利,但好歹留得了一條小命不是?


    而且,董愛珠還和冀國公府後宅搭上了關係,有張圓圓姨娘給她撐腰,不用擔心受到正室夫人竇氏的故意打壓,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處境了。


    因此,董愛珠回到家中以後,對於牛聚明這廝,便再沒有了任何輕視之心,相反,她還故意搔首弄姿,以盡可能討得牛聚明的歡心為第一要務。


    當她輕解羅裳,蹲下身子,唇齒輕啟,想要解鎖一種新式樣時,嚇得牛聚明從原地跳了起來,大聲驚呼道,“你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呀。”


    稍後,牛聚明還搓了搓手,略顯尷尬地說道,“這個式樣好是好,可我總感覺委屈了你呀。”


    董愛珠沒有多說什麽,她慘然一笑,眼淚珠子像是斷線的珍珠一般,撲撲簌簌地直往下落。


    “你這是怎麽啦,我根本就沒有強迫你這樣啊。”牛聚明十分詫異地說道。


    他也感覺非常奇怪,自從董愛珠將張圓圓姨娘送出長安城外,再回到家中以後,這個貌美婦人的心思,便有些不可捉摸起來。


    以前,董愛珠在家中,還動不動抱怨一番,說長安沒有北平好,生活質量直線下降之類,雲雲。


    雖然話不中聽,但一則說得有理,二則也有助於牛聚明把握她的真實性情,對此並不在意。


    但現在,董愛珠再也不在屋子裏抱怨了。她對牛聚明言聽計從,對正室夫人竇氏也恭順有禮,實在讓人挑不出什麽錯處。


    唯獨她落下了一個新毛病,動不動就哭鼻子,甚至還當眾傷心大哭。


    以至於竇氏還以為自己苛待了她,擔心她在張圓圓姨娘乃至於冀國公周進麵前,告自己的黑狀,故而一再表示,董愛珠無需在自己跟前立規矩,二人和平相處就好。


    牛聚明也因此憂心忡忡。董愛珠風韻猶存,她顏值高,身材好,讓牛聚明愛不釋手是一個方麵,她和張圓圓姨娘有舊,她在自己身邊做小,有利於爭取冀國公周進對他牛聚明的更多信任,則是另一個方麵。


    牛聚明不得不在公務之暇,花費更多的時間,陪伴在董愛珠身邊,他深怕董愛珠一時間想不開,做出不可挽回之事,那他牛聚明的損失可就大了。


    董愛珠畢竟有著豐富的生育經驗,不過是在牛聚明跟前伺候了一兩個月,便很快有喜,明年初夏時節,便可以再次做母親了。


    她寫了一封書信,托人帶給遠在保州的張圓圓姨娘,內中含有“惟願天下重歸一統,江山太平,歲月靜好”,以及“我們都要好好地活著,不僅僅是為了我們自己而活,也是為了當年那些姐妹們而活”之意。


    董愛珠屬於內宅婦人,她的書信,須得由牛聚明親自經手,仔細審讀一番。


    牛聚明看過之後,這才放下心來,知道董愛珠不可能再尋短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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