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傅是又驚又怒,連頜邊的白胡子都被他氣得微微抽動:“殿下莫不是忘了,先前早已定下的,婉茹與趙將軍家的女兒做側室的事?”


    他精心培養多年的女兒和趙將軍的掌上明珠都隻能做一個側室,那什麽都沒有的鄉野醫女卻要做妾?


    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裴璟麵上的神情淡了些,隻負手道:“自是沒忘。”


    “不過,太傅或是趙將軍若是想反悔,本王亦是允的。”


    他望著廊下的積雪,眼眸中一閃而過淡淡的諷然。


    他們甘願將愛女嫁予他為側室,自是為了拉攏他、謀取更高的位置。


    更高的位置……


    裴璟唇角微動,神情不屑。


    皇權有什麽好?


    想起處於那座琉璃宮牆的久遠記憶,他骨子裏都覺得寒冷。


    那……隻不過是一座冰冷無情的囚籠罷了。


    太傅被他毫不在意的話語氣得噎住,身形都不穩起來,手指著他抖個不停。


    裴璟已不欲多言,揖手道:“天涼風急,太傅年紀大了,還是早些回去免得受涼。”


    說罷便有太監上前攙扶著搖搖欲墜的太傅往外走去。


    裴璟立在原地,眸光淡而冷。


    直到那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寒凜的風中,他才微不可察的地勾了勾唇。


    他裴璟又豈是輕易受威脅之人?


    拐角處傳來的木盒置地混合著瓷器碎裂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候在門下的太監迅速過去察看——


    “薑姑娘,怎的是您?”


    正欲回房的裴璟聞言,麵色一變,快步而來。


    薑鳶蹲在地上,垂著烏髻,看著傾翻的食盒,和滿地碎裂的瓷片,以及她用心製作了一早晨卻早已涼透的餃子。


    “阿鳶,你怎的在此處?”


    裴璟眼疾手快,握著她的手將她攙扶起來。


    俊美眉眼間溢滿了對她的關切。


    薑鳶麵色蒼白地望著他,往日明亮含光的烏眸卻一片空泛。


    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


    裴璟狠狠皺了下眉,旋即被她冰涼得近乎沒了人氣的手心給吸走注意:“走,先進房再說。”


    他扶著她進了側房,裏頭溫暖融融,命人將炭火燃得更旺一些後,他環顧了一圈四周侍立的女使,終是按捺不住噴薄而出的怒火,怒斥:“都是幹什麽吃的,身為奴才卻一個個的縮在暖房內,看著主子在外麵挨寒受凍!”


    裴璟發怒時,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戾氣和自帶的迫人氣勢壓得滿屋子人快要窒息。


    眾人大氣都不敢出,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薑鳶看著此時的裴璟,心裏想的卻是——


    原來……


    外麵的那些並不是流言啊。


    例如“璟王裴璟性戾桀驁難馴,氣勢駭人”


    以及……


    裴璟與嘉平郡主的婚約。


    裴璟委實被氣得狠了,也顧不得薑鳶還在,就要命人進來將這滿屋子的奴才都拖出去發賣,薑鳶卻站起身來:“這裏不用你們伺候了,先下去。”


    裴璟與她四目相對,微皺眉,卻並未阻止。


    滿屋子的女使婆子戰戰兢兢,差點暈倒,聽聞此言差點喜極而泣,忙不迭躬身退了。


    頃刻間,便隻剩下二人。


    裴璟也消了怒氣,緩和了麵色走上前:“阿鳶可是被我方才給嚇住了?”


    他歎一口氣,去握她的細白柔荑:“我知你心慈,可你到底是主子,她們是奴仆,身份有別,她們侍候不周,確實——”


    還未說完的話語消弭於她推拒的動作。


    薑鳶望著他,眸子裏盛著他看不懂的情緒:“那我……又是什麽身份?”


    縱使已經掐緊了手心,告誡自己心平氣和,可她還是無法抑製眼裏逐漸沁出的水光,每說一字,愈深一分:“你未來的……妾侍?”


    裴璟麵色一凝:“你方才都聽見了?”


    他搖頭失笑,本想等今日過後才同她道明,卻不料她卻提前得知。


    罷了,讓她提前高興一會兒也好。


    裴璟唇邊輕噙著笑,眉目蘊采:“沒錯,待我完婚之後,我便迎你進門。”


    “此後一生都保你富貴綿長。”


    裴璟沉浸在對她未來的安排中,渾然不覺她蒼白如紙的麵色:“你入門過後,我會贈予你良田百畝與數十家商鋪作為你日後的體己私房錢。”


    他眉眼俱笑,毫不知情地繼續往她心上紮刀:“我早就想好了,便是你今後生下的孩子,也不必養在郡主膝下。”


    他還欲再說,可視線掃至薑鳶慘白的臉色頓時消弭,慌忙扶住她:”阿鳶,麵色怎如此不好,來人——”


    薑鳶握住他的手,製止了他喚人,眼睛通紅,聲音微顫:“你先前為何不說你早有婚約?”


    裴璟一愣,解釋道:“我與嘉平郡主的婚事乃是先帝賜下,滿京皆知。”


    他望著她驚惶神色:“難不成……你竟不知?”


    薑鳶深深閉眼。


    若是原主,倒是可能知曉,可她才來兩年,還在因為負傷在床上休養了好些時日,加上久居鄉野,遠離京城,哪裏知道這些事情。


    一股深深的淒惶湧上心間。


    錯了,一切都錯了。


    好一會兒,她方睜開眼,眼角還泛著濡濕,目中一派清明:“伯謹,有一事我想告知於你。”


    她頓了頓,語氣緩緩卻篤定無比:“我薑鳶,一不做妾,二不與其他女子分享我的丈夫。”


    裴璟不料她竟生出如此言論,不由得眉心緊蹙。


    想到可能是擔心將來郡主欺侮了她,他便慰勸道:“你莫怕,雖說是妾,可比外麵那些正頭娘子風光不少,我自會護著你,便是郡主都不敢隨便動你。”


    至於第二點,裴璟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捏了捏她的麵頰:“阿鳶的醋勁兒未免也太大了些,你放心,無論我娶誰納誰,在我心裏,你總歸才是最重要的。”


    說完他又狀似不經意地補充一句:“這年頭,便是尋常農夫,哪年收成好了也會想著納個美妾回來侍候收用呢。”


    “不過我到底不是那般沉溺美色之徒,娶了郡主後,也隻納你一人。”


    “如此,你總該放心些了吧?”


    他望向薑鳶,想從她麵上找尋到些喜色,可隻見她臉上一派木然,兩眼直瞪著他,像是怔住了一般。


    裴璟還欲說些什麽,可門外匆忙趕來的方慶卻打斷了他:“殿下,該進宮給陛下拜年慶賀了。”


    待為她向皇兄討些恩典賞賜再回來罷。


    裴璟舒展眉眼,俯首對她耳語:“阿鳶,等我回來,給你一個驚喜。”


    說罷便不再耽擱,快步朝外而去。


    薑鳶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弭,許久才緩過神來。


    隻愣愣地落下眼淚。


    原來、原來他竟是這樣想的。


    讓她成為他的妾侍,便是他為她做的打算。


    回想起方才那太傅說的話,薑鳶不禁搖頭苦笑,怕是連裴璟也認為她身份低微,做個妾侍已是天大的殊榮了罷……


    枉她還以為在這個異世終於找到了一個心意相通的良人。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薑鳶麵頰蒼白,眼淚直掉卻還扯出笑容的模樣驚到了找尋而來的銀杏。


    ”姑娘,這是怎的了?”


    薑鳶不說話,好半晌才止住哭泣。


    她接過手帕,擦去臉上的殘淚,用嘶啞的嗓子道:“我們先回去。”


    銀杏惴惴不安地跟在她身後。


    一早還晴朗的碧空,此刻卻陰沉昏暗,頗有風雨欲來山滿樓之感。


    薑鳶僵著麵容,走得很快,像是在逃避什麽似的。


    走進了房間,她重重地將門闔上,提著的那口氣散了,竟差點癱倒在地。


    幸虧銀杏眼疾手快地將她扶到了杌凳上。


    薑鳶隻覺心口絞痛,銀杏慌忙出門,命人將廚房裏溫著的滋補益氣的藥膳端來。


    原主身體孱弱,往往心緒一激動便容易突發心絞痛,跟隨裴璟回到王府後他派了名醫診治,卻看不出具體緣由,最後隻能歸結於先天不足,需得吃些補氣益身的藥膳,好好將養。


    薑鳶喝下溫熱滋補的藥膳,這才好些。


    等她稍微緩過來,她便看向銀杏:“銀杏,我記得,來時候的衣物包袱,是你收拾的?”


    銀杏不知她為何突然這般說,卻也點頭應聲:“是奴婢為姑娘收拾的。”


    “你將我帶來的包袱拿過來。”


    薑鳶來時的包袱裏隻有寥寥幾身粗布衣衫和她積攢下來的幾兩碎銀。


    裴璟笑她既入了王府,這些東西便不必帶了。


    那時薑鳶卻隻笑著搖搖頭。


    裴璟以為她是想留個紀念,便也隨她去了。


    可隻有薑鳶自己知曉,她是怕有朝一日突生變故,做好回去的準備。


    思及此,薑鳶不由得深深歎惋。


    明明那時候的她,還保有清醒頭腦,可入府後不久,她便完全沉溺於裴璟的柔情攻勢下。


    怪不得古人曾歎:“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都怪她太傻,被情這一字蒙蔽了頭腦,傻傻地付出了真心。


    不過幸好為時不晚,她還沒有成為裴璟的妾侍。


    她,還可以離開。


    銀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將包袱交給薑鳶以後,她便出門去打了熱水,想為她洗漱一下伺候她休息。


    誰知她回來,卻撞見薑鳶一襲粗布衣衫,正將身上佩戴的首飾發釵一件件取下。


    一種不詳的預感突至心頭。


    她舌頭都忍不住打結:“姑、姑娘,您這是作甚?”


    薑鳶沒有回答,自顧自地將烏發上的最後一枚珠花取下,擱在梳妝台上。


    舍去這些珠寶首飾,她反倒覺得輕鬆自在了些。


    拿了包袱裏的一枚木簪挽在腦後,望向鏡中未施珠釵的自己,她輕快地彎一彎唇,而後看向一旁呆若木雞的銀杏。


    她從自己包袱裏拿出一塊碎銀,塞到她手中:“多謝這段日子的照顧,後會有期。”


    銀杏拿著手裏的這半塊碎銀子,又看看身著粗陋布衫,釵環盡卸的自家姑娘,如墜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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