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聲響起,眾人坐定。


    陳秋以及秦弦二人也在掌聲之中來到了舞台之上。


    秦弦坐下,與周圍弦樂組眾人交換了一下視線後,便將自己手中的小提琴舉起,看向陳秋。


    而陳秋則是將自己麵前的樂譜,翻到了最開始的那一頁,隨後挺直腰背,看向樂團眾人。


    沉默,平靜。


    陳秋什麽話都沒有說,卻給予了在場眾人格外沉重的壓迫感。


    他們緩緩舉起自己手中的樂器,看向陳秋,等待著陳秋的指令。


    在他們的視線之下,陳秋將自己手中的指揮棒抬起。


    樂團所有的數據都在陳秋的腦中走過。


    肖斯塔科維奇,g小調,第十一交響曲。


    作品編號:103。


    作品標題:1905。


    1905,聖彼得堡工人遊行,要求沙皇改革,被軍隊鎮壓,射殺示威。


    作品配器:


    木管樂器:3長笛1短笛,4雙簧管,4單簧管,4巴鬆管,


    銅管樂器:4圓號,4小號,4長號,2大號,


    弦樂樂器:第一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


    色彩樂器:2豎琴,鋼琴,鋼片琴。


    打擊樂組:定音鼓、大鼓、小鼓、鈸、三角鐵、鑼、木琴、管鍾。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


    陳秋的視線在每一位演奏者身上走過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後,緩緩地將手中的指揮棒抬起,以一個輕緩但是沉重的速度,將指揮棒落下。


    嗡……


    豎琴撥動出一個並不複雜的和弦。


    在這和弦之下,弦樂的聲音從風中走出。


    冰冷。


    蕭瑟。


    安靜。


    音樂之中沒有任何人的氣息存在。


    似乎一切都陷入沉寂之中。


    這是弦樂的風。


    秦弦以及趙錫所帶領著的弦樂組,如同在廣場上所飄過的那股風一般,孤寂地在舞台上吹過。


    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


    你永遠沒有辦法從他們的音樂之中聽到任何的人情味。


    因為這裏,是冬宮廣場!


    音樂聲響起!


    第一樂章的標題此刻在眾人的心中浮現。


    第一樂章,慢板,adagio,冬宮廣場!


    陳秋的手掌略微蜷縮,向後方拉扯,視線平靜且冷漠。


    音樂的聲音,在他的手下顯得格外清冷。


    弦樂所刮起的冷風,在廣場上飄過。


    你所能聽到的,隻有那風的吹拂,你聽不到任何多餘的東西。


    死寂。


    一片死寂。


    這裏是冬宮廣場,連接涅瓦大街與通往瓦西裏島的宮廷橋的廣場。


    是聖彼得堡的中心廣場。


    但是你在這裏,你聽不到任何的人聲。


    你所能聽到的,隻有風吹過的寒冷。


    這是在……描繪場景?


    舞台下眾人看著陳秋,略微帶有一絲不解。


    音樂的聲音很小,在場眾人不由得豎起耳朵,才能聽見音樂的聲音。


    音樂之中的冰冷讓他們格外疑惑。


    他們感覺音樂之下似乎隱藏著什麽,但是卻又沒有聽出。


    不過還好,這隻是一個開始。


    在他們的視線下,陳秋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手點向遠處的小號。


    啪!


    艾鼓將手中的打擊樂敲響,遠處小號聲音隨即響起。


    冰寒。


    嚴酷。


    沒有任何的情緒的警鍾在此刻長鳴。


    弦樂的微風再次吹過。


    遠處若有若無地傳來幾聲豎琴的和弦。


    一切都顯得那麽的冰冷。


    一切都是那麽的讓人心寒。


    隨著不遠處圓號的聲音響起,又是一次警鍾的旋律,音樂之中的不安在此刻已經根本沒有辦法抑製。


    弦樂組眾人的視線完全聚集在陳秋指尖的指揮棒上,跟著陳秋的控製,演奏著他們的旋律。


    風在吹拂。


    帶來管樂組的警鍾。


    將之前音樂之中所帶有的情緒再一次推動。


    那股冰冷已經不再局限於舞台之上。


    寒流就如同溢出的潮水一般,從舞台上滿溢而下,逐漸灌滿整個音樂廳。


    這冰寒,所代表的並不僅僅隻是聖彼得堡所處的地理位置。


    還有……


    一抹散不去的死亡。


    是的,死亡。


    雖然一切都還沒有發生,可死亡的壓抑卻已經籠罩在音樂之上。


    音樂之中的情緒在空氣中堆疊。


    音樂之中偶爾呈現出的不和諧,似乎在預示著什麽。


    陳秋的視線抬起,將手中的指揮棒略微一拉,音樂聲終止。


    他看向遠處的艾鼓,對著他略微點頭。


    在他的視線之下,艾鼓抓起手中的定音鼓錘,對著邊上的小鼓比了個眼神後,看向陳秋,與陳秋手中指揮棒的落下契合,同時奏響手中的樂器。


    嗡轟轟!


    嗡轟轟!


    壓抑著的步伐響起。


    弦樂組眾人撥動著琴弦。


    遠處的小號長號圓號等人在此刻裝上了弱音器,伴隨著打擊樂組所呈現出來的音樂,將他們的旋律吹響。


    明明似乎在此刻給了一個旭日初升的氣氛,但是音樂之中的那股冰寒,卻根本沒有辦法化解。


    就如同要發生了什麽一般,從一開始時候音樂中所表達的冰冷與死亡,在此刻似乎更為嚴重了一些。


    陳秋的視線逐漸變得嚴肅。


    樂團眾人跟著陳秋的指揮,也跟的愈發緊湊。


    秦弦死死地盯著陳秋的指揮棒,跟著陳秋的步伐前進。


    遠處芮佳用力撥動音樂的低音線條,讓低音與打擊樂融合在一起,為整個樂團托住一個陰沉的底線。


    寧靜。


    不管是舞台上,舞台下,又或者是音樂中。


    一股寧靜的氣氛正在緩緩升騰。


    在場的眾人看著陳秋所指揮的樂團,眼神不由得凝滯。


    這個寧靜的氣氛……


    略微有些恐怖。


    恐怖到他們不由得為之皺眉。


    明明音樂的聲音並不大,甚至整體的表現都不怎麽出格,音樂之中的旋律也都以安靜平靜為主。


    但是這一首作品,越是安靜,卻越讓眾人心中發毛。


    因為……


    音樂之中的死亡氣息,太濃了。


    濃到他們都有一些呼吸不順暢。


    遠處指揮席的趙一等人,眉間皺的能夾死蒼蠅,捏著圓珠筆的手都不由得彎折。


    這個音樂的氣氛渲染,氣氛構造。


    即便什麽都沒有發生,但是他們的心中卻已經為之發毛。


    瘮人。


    他們從未想過,海音交響樂團的這個演奏,居然能將這個平靜演奏的這麽瘮人。


    你確定這個真的是一群學生能演奏出來的?


    那群評委的視線不由得凝滯。


    平心而論。


    就這個一首寧靜的詮釋,現在的海音簡直和那些職業交響樂團都沒有多少區別了。


    而那時不時響起的管樂,以及沉重的打擊樂。


    每一次出現,都給音樂之中的壓迫感增添了更多的枷鎖。


    讓眾人根本沒有辦法呼吸過來。


    一切似乎都已經注定。


    在這片冬宮廣場之上,即將發生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情。


    沙皇似乎早就已經從其他人那邊得到了消息。


    在冬宮廣場之上,他正常安排著衛兵值班。


    似乎一切都是那麽的鬆懈,和之前沒有任何的區別。


    但是在這個鬆懈背後,卻是成千的軍人嚴正以待。


    音樂之中的壓迫感在一層接著一層的疊加。


    秦弦帶著的弦樂拉動著手中的琴弦,推動著音樂的前進。


    他們就如同冬宮廣場上拂過的冬風一般,帶著散不去的冷氣,將廣場上沉重的氣氛渲染的愈發壓迫。


    壓迫到幾乎所有人都有一些喘不過氣來。


    遠處的長笛演奏著俄羅斯的民歌slushai(聆聽),芮佳所帶著的低音提琴,則是在暗處推進著另外一首民歌arrestant(囚徒)。


    沙皇!聽!


    這是來自於地下勞動人民的聲音。


    這是您子民的聲音!


    秋夜如惡人的心一般黑!


    我們並不是您的囚徒。


    我們是勞動者。


    我們詛咒暴君!


    我們詛咒你!


    伱給我滾下來!


    你這該死的暴君!


    聆聽我們的聲音!


    音樂的聲音沒有任何的變化,但是音樂之中的氣氛卻愈發沉重。


    所有的一切情緒似乎都在一層一層地向上疊加。


    沒有任何人知道會發生什麽。


    所有人都在做著他們自己的準備。


    沙皇提前部署了軍隊,隱藏在冬宮廣場周圍,防止出現不測。


    無產階級勞動者工人則是準備著他們的示威。


    他們想要向沙皇傾述他們的想法,他們的要求。


    我們要求選舉民意代表!


    我們要求農業改革!


    我們要求減輕農民沉重的負擔!


    我們!要宗教自由!


    不滿的情緒在音樂背後升騰。


    這是他們想要向沙皇提出的要求。


    雖然不知道結果如何,但是這卻是他們所渴求的一切。


    風再度吹過冬宮的廣場。


    光被烏雲籠罩。


    冰冷的天氣下,冬宮的廣場顯得更為嚴酷。


    無人敢言。


    音樂之中氣氛的壓迫感,已經讓他們沒有任何說話的欲望。


    他們死死地盯著舞台上的陳秋,不敢有半分偏移。


    第一樂章,慢板樂章。


    陳秋已經給他們勾勒出一個足夠有震撼力的場景。


    冬風於冬宮廣場上吹過。


    平靜冰冷的空氣之下,暗潮湧動。


    在音樂那平靜的表達下,一切都顯得那麽緊迫。


    陳秋的身體略微向後傾斜。


    他手中指揮棒所給予的音樂幅度,也是越來越小。


    在此刻,他不願意繼續用大的動作去表達音樂之中的張力。


    因為一切,都已經構建成型。


    遠處艾鼓用力敲打的定音鼓,將音樂之中的情緒一波接著一波地往上激發。


    弦樂部分的冬風在廣場上不停歇的吹動。


    管樂則是將氛圍打造的愈發嚴肅。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交融在一起。


    音樂之中的張力已經足夠巨大。


    這和聲量無關,和和弦無關。


    隻和音樂的表達有關。


    在這巨大的張力之下,音樂之中和聲的感覺逐漸升騰,將音樂籠罩。


    所有的一切在都在樂團的控製之下,讓音樂張力沸騰。


    而眾人的視線則是死死地鎖住陳秋,屏住呼吸,等待著戰鬥的開始。


    評委席的趙一,已經將手中的筆丟到一邊。


    他此刻已經完全不想要給陳秋等人評分。


    評分在此刻已經沒有了意義。


    他現在最想要聽的,就是陳秋的第二樂章。


    他是真的不知道,就目前這個第一樂章的張力,和聲交響樂團第二樂章要演奏的多麽震撼,才能配得上這份壓抑。


    在趙一的身後,王海的身體已經前傾到幾乎要離開座位一般。


    他死死地盯著和聲交響樂團,嘴唇緊抿,呼吸甚至都有一些不太順暢。


    音樂之中的壓抑實在太濃了。


    然而陳秋卻還在不停地讓定音鼓將這份壓抑給推上更濃鬱的層次。


    打擊樂那邊的表現超過了他的想象。


    而低音對暴君的怒罵,則是更讓他驚訝。


    他不知道和聲交響樂團的實力什麽時候達到這麽高的水平了。


    不管是小提琴,還是低音提琴,又或者是打擊樂。


    這些地方的演奏幾乎完全地融合在了一起。


    將音樂之中的壓抑一波一波地提高。


    這樣的表現,他感覺就算讓他去指揮,他都不一定能夠做到。


    那麽現在問題來了……


    王海雙手交攏,如同祈禱一般緊貼著自己的嘴唇,目光從未從陳秋身上移開。


    他對著自己,又或者是對著陳秋,緩緩開口道。


    “第一樂章的張力就演奏的這麽大,那麽你第二樂章,應該如何演奏呢?”


    “你又會給我帶來,什麽樣的驚喜?”


    王海死死盯著陳秋。


    餘塗同樣如此。


    隻有李天坐在自己座位上,如坐針氈。


    他看向身邊的餘塗,不知道自己應該在此刻說什麽。


    雖然這一次的指揮是餘塗,但是說實在的,央中音樂學院的排練幾乎都是他做的。


    他比誰都清楚央中音樂學院的實力如何。


    就算最終的指揮是餘塗,自己的老師,又如何?


    央中音樂學院的實力就放在這邊。


    所以他特別清楚一點……


    央中音樂學院第一樂章的壓抑完全做不到海城音樂學院這樣。


    他們能給壓力,能表現得平靜。


    可是他們絕對沒有辦法在如此平靜的進行中,讓音樂之中的壓抑感一波接著一波地衝擊著觀眾的內心。


    如果……


    如果就僅僅隻是討論第一樂章,李天必須承認。


    央中音樂學院已經提前輸了。


    唯一一個好消息就是,央中音樂學院並不演奏肖斯塔科維奇第十一交響曲,他們並不會直接和海音和陳秋撞曲。


    但是……


    海音現在所表現出來的實力這麽強。


    央中音樂學院,能戰勝海音嗎?


    他看向餘塗,目光中略微帶著一抹擔憂。


    隻不過在他的視線之下,餘塗卻完全沒有看向他。


    他隻是平靜地坐在自己座位上,身體自然地陷入椅子之中,雙手交錯,放於腹前。


    神情淡然。


    他是華國第一指揮,他經曆的演出比賽,比李天的排練次數都要多。


    所以,他對於陳秋,隻有欣賞。


    他似乎注意到了邊上李天擔憂的表情,不由得輕笑一聲,緩緩道。


    “李天,你有點著急了。”


    “可是現在陳秋……”


    “現在隻是第一樂章,營造氣氛的環節,還不是音樂的全部。”


    餘塗略微搖頭,看向陳秋,淡然地開口道。


    “第二樂章,革命,屠殺,第三樂章,葬禮,第四樂章,仇恨的種子以及1917,這些東西都還沒有表現出來,你就為第一樂章陳秋的演奏而慌亂,實在有些太過於不沉穩了,你是指揮,你不是一位普通演奏者,這我應該教過你。”


    “我……”


    李天沉默,低頭。


    過了好一會兒,他這才緩緩地點頭道。


    “嗯,我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那麽就坐好吧,聽,第二樂章,要開始了!”


    餘塗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舞台上的陳秋,嘴角帶著一抹散不去的微笑。


    在他的笑容下,陳秋手中的指揮棒抬起。


    第一樂章在輕緩的小號聲中終結。


    第二樂章,在此刻響起!


    陳秋沒有在這個地方給予樂團中斷休止。


    而是猛地揮動手中的指揮棒。


    邊上徐書文帶領著的大提琴,以及芮佳所帶領著的低音提琴立刻會意。


    他們立刻猛的拉動琴弦。


    一股低沉的旋律響起。


    天,已經亮了。


    是時候走上冬宮的廣場了。


    啪啪啪!


    艾鼓手中的定音鼓轟然敲響。


    人群,從冬宮廣場的周圍緩緩冒出。


    他們相互看著彼此,深深吸了一口空氣中的涼氣後,共同邁步走向這片土地。


    空氣之中,依舊殘存著第一樂章中,那股無法散去的死亡。


    音樂之中的冰冷感,似乎想要讓他們冷靜下來。


    但是,他們心中的氣,他們的怒,他們的恨,如同火焰一般,逐漸升騰。


    空氣之中的死亡以及冷意根本沒有辦法讓他們的心平靜下來。


    他們想要向沙皇抗議。


    他們想要暴君,同意他們的要求!


    一人站在了冬宮廣場的土地之上。


    兩人站在了冬宮廣場的土地之上。


    三人,四人……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向著冬宮廣場的核心聚集。


    他們不再停留在周圍。


    他們開始走到中間。


    人群數量越來越多。


    音樂之中的情緒也愈發急躁。


    緊張的情緒逐漸呈現。


    隨著人群越來越多,音樂之中的音樂素材,也開始增加。


    艾鼓用力地敲打著手中的定音鼓。


    他手中的青筋暴怒,脖子上的肌肉線條分明。


    之前的演出,可能秦弦,芮佳,黃歆,蘇玥,這些人是音樂的主角。


    但是這一次,一切將會完全不同。


    雖然他們依舊很重要,可打擊樂,將會是音樂之中的靈魂!


    轟!


    轟!


    轟!


    音樂之中的緊張感在逐漸疊加。


    廣場上的人群愈來愈多。


    他們高舉著拳頭,憤怒地怒吼。


    吼出人民的聲音!


    人潮湧動。


    眾人用他們的行為,釋放著他們的憤怒。


    然而,就在所有人沒有注意的角落。


    軍隊,從暗隱之中走出。


    將冬宮廣場,徹底包圍!


    第二樂章,快板,allegro。


    《一月九日》


    血色,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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