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的左手略微下壓,一股輕柔的分解和弦從樂團之中響起。


    陳秋右手中的指揮棒隨即揮動,一股強而有力的和弦在音樂之上轟鳴。


    樂團內的所有音樂在此時此刻完全分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感覺。


    每一次柔美的分解和弦背後,緊跟著的,便是那強勁的和弦共鳴。


    弦樂與管樂兩者相互交錯,相互對抗。


    音樂的對比也在兩者的交錯中,一點一點地向上攀升,攀升到了一個令人驚訝震撼的高度。


    邦邦!


    嗡……


    邦邦!


    嗡……


    力量開始變化。


    已經不僅僅隻是管樂部分將音樂推進,弦樂也在連續四次的對比下,開始轉化了形態。


    從分解和弦到和弦共鳴的進行,轉變成了和弦共鳴到分解和弦的解決。


    隨後又從和弦共鳴到分解和弦的解決,重新變成了分解和弦到和弦共鳴的進行。


    兩者相互對抗,交錯,融合,比較。


    音樂之中的情緒在這樣的強弱對比中,一點一點地繼續升騰。


    之前前三樂章的情緒並沒有就那樣直接被陳秋等人丟棄,而是被他們撿起,繼續詮釋。


    他們將自己的情緒融入音樂之中,一點一點地將力量向上推進。


    音樂之中的苦難正在束縛著他們的身體。


    他們每一次小心翼翼地前進,似乎都被這個苦難所阻擋,最終隻能停留在音樂之外。


    每一次都是如此。


    即便他們的情緒在一點一點地向著上方攀升,可是卻依舊被困在那一小段的空間內。


    左右拚搶,卻毫無意義。


    正如同莫紮特對於生死的反抗。


    他想要讓自己超過生死,讓自己不再受到生死的拘束,但是千萬年都沒有人能夠成功的事情,他真的能成功嗎?


    他在天地這囚籠之中輾轉騰挪,試圖從縫隙之中找到出路。


    讓自己超脫這一切。


    但是……


    他依舊無能為力。


    從之前三個樂章之中所流傳下來的枷鎖依舊牢牢地將他的身體鎖死,將他困在這片土地上無法掙脫。


    一股比之前更為濃鬱的悲傷,從樂團之中向著舞台下眾人傳遞而出。


    聽著耳邊的音樂,舞台下眾人的視線不由得變得深沉。


    他們安安靜靜地聽著自己麵前的和聲交響樂團,聽著他們對於音樂的詮釋。


    看著他們所詮釋出來的那股痛苦之中的掙紮。


    仿佛身臨其境。


    不僅僅是他們這些普通的觀眾。


    就連艾鼓,黃歆這些因為這一次演奏並不需要他們出場的樂團樂手,也在此時此刻愣愣地看著麵前的一切,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麽。


    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每個人聽到和聲交響樂團的演奏所感受到的感覺也是完全不同的。


    可能一些人在和聲交響樂團之中所感受到的那種感覺是生死。


    但是,在一些人的耳朵裏,聽到的就是完全不一樣的色彩。


    黃歆雖然被分配在了工作人員那邊,負責拿激光筆警告一些觀眾不可以攝像。


    但是因為這一次來的基本上都是古典音樂愛好者,很少會有那種對於古典音樂一竅不通的人過來。


    因此,黃歆現在其實非常的空閑。


    這也讓她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舞台上,去聽和聲交響樂團成員所演奏的作品。


    她聽到樂團演奏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整個人甚至都有了一絲絲的恍惚。


    她所聽到的,並不僅僅隻是關於生死之間的思考。


    她好像聽到了自己的過去。


    聽到了自己之前在還沒有加入和聲交響樂團之時,在其他地方所遭遇的碰壁。


    每個地方的人都在走關係。


    很多明明應該屬於她的機會,卻被其他人所奪走。


    因此她隻能讓自己微笑,去與每個人示好,當作自己什麽都不在乎一般,看著他們將自己的位置奪走。


    畢竟相比較被奪走的位置而言,黃歆更討厭的,是自己被其他人所孤立。


    她不停地練習,讓自己用更強的實力去爭取那些應該屬於自己的位置。


    可惜卻依舊沒有什麽用。


    明明她從小去的一些學生樂團在當地都屬於很厲害的樂團。


    明明她的實力在當時的學生之中基本上屬於最強的那一位。


    可是她就是不知道為什麽,這些樂團裏麵的老師就是不喜歡按照實力選擇樂手。


    正如同此時此刻在音樂之中所表現出來的那些枷鎖一般。


    牢牢地鎖住在場的所有人,讓他們沒有辦法掙脫。


    甚至帶來了難以言喻的痛苦。


    這,便是黃歆從音樂之中所聽到的。


    她感覺這一首作品並不是演奏給莫紮特的,而是,演奏給她的。


    即便這個想法可能很天真,很自我,但是黃歆就是願意這樣想。


    因為這一首作品演奏到了她心中最為軟弱,最為害怕的那個地方。


    她的視線注視著舞台上的陳秋以及樂團,雙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目光中帶著期待。


    站在他附近不遠處的艾鼓也同樣如此。


    隻不過他並沒有如同黃歆那般脆弱。


    這一首作品並沒有定音鼓的部分,因此他也和黃歆一起,負責出來維持音樂廳的秩序。


    他也同黃歆一樣,因為沒有什麽人在這個地方搗亂,因此他便可以正常地站在那邊,欣賞著舞台上的音樂。


    他雙手環抱,看向舞台,視線深沉,沒有了之前那麵對所有事情都笑嘻嘻,一副什麽都不在意的模樣。


    他隻是平靜地看著自己麵前的一切。


    隨後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


    音樂演奏的很好。


    和他所想象的感覺一模一樣。


    自己的選擇果然沒有任何錯誤。


    陳秋,確實能夠帶著他前進,向著更高層次的交響樂團前進。


    他似乎也想到了自己在進入和聲交響樂團之前,他所經曆的一切自我內耗以及外部壓力。


    父母老師的期待,責備,壓力,以及其他等等。


    不僅如此,還有一些比賽的事情。


    亂七八糟很多很多的事情。


    他想到了很多很多。


    他想著想著,不由得笑了起來。


    看向舞台上的陳秋,目光中充滿了期待。


    他期待著這一次演出的順利進行。


    正如同他從很早就對著陳秋說的那樣。


    他這一次和家裏鬧掰,要加入和聲交響樂團,其實是頂著很多很多的壓力。


    家裏那邊因為是在海城本地的原因,與此同時還有他父母是海城音樂學院的教授的原因,他家裏早就給他準備好了一條康莊大道。


    海城交響樂團的正式演奏者。


    也就是趙一所帶著的那一支交響樂團。


    目前海城第一的交響樂團。


    現在趙一交響樂團的打擊樂首席年紀比較大了,很快可能就要開始退休。


    後續隻要稍微運作運作,加上艾鼓他本身的超強實力,想要成為打擊樂首席候選也不是沒有機會的事情。


    雖然可能在後續交流的時候,可能會因為他的年紀太小就當上全國前三交響樂團首席,而被樂團裏的其他人孤立。


    但是他的父母認為,強者生來孤獨。


    就算孤立他,也不影響他成為聲部的首席。


    他一邊在海城交響樂團打工,回頭他的父母在運作運作,看看能不能讓他進海城音樂學院當一位講師。


    兩份鐵飯碗在手,未來基本上就可以躺平了。


    所有的東西都安排好了,可是艾鼓卻並一個都沒有接受。


    他直接和父母吵了一架,然後做了個約定,跑到了和聲交響樂團這邊,跟著和聲交響樂團走。


    如果和聲交響樂團真的做起來了,他的父母就會選擇不再管他,讓他一個人自生自滅。


    如果做不起來,他就必須要離開和聲交響樂團,跟著父母的安排,先成為趙一手下的首席,然後再成為老師。


    憑借著手下的金飯碗,加上他們家在海城的幾套房子,娶妻生子。


    安安穩穩,沒有任何波瀾地度過這一生。


    聽上去很美好。


    可是艾鼓他不願意。


    在這個沒有人注意到的角落。


    艾鼓的身體逐漸繃緊,拳頭緊握,身上的肌肉將他的衣服給撐大。


    他看著自己麵前的交響樂團,咧嘴一笑。


    跟著樂團一起奮鬥,才是他的目標。


    就這麽渾渾噩噩但是安全地度過一生……


    他不願意!


    所以……


    艾鼓看向和聲交響樂團的視線,充斥著期待。


    他想要更為漂亮的音樂。


    他想要更為激昂的詮釋。


    將他心中的一切枷鎖,一切困境給斬斷!


    他要為自己而活!


    他是艾鼓。


    他是和聲交響樂團的打擊樂首席!


    他想要跟著和聲交響樂團,永遠地走下去!


    在他的視線之下。


    在黃歆的視線之下。


    在舞台下其他樂團成員的視線之下。


    在……


    所有路人觀眾,所有因為陳秋而來的職業樂手,所有因為和聲的名字前來回憶的觀眾的視線之下。


    樂團的氣勢逐漸升騰。


    並且變得越來越迅猛。


    他們在囚籠之中輾轉騰挪也變得更為凶狠。


    每個人的視線之中似乎都帶著一抹無法散去的火焰。


    和聲交響樂團,從來不是一支一帆風順的,全部都是由成功人士組成的交響樂團。


    他們是一群失敗者,一群吊車尾,一群沒有任何人在乎的人,在陳秋的帶領下,組成了的一支樂團。


    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太舒服的過去。


    但是!


    這些過去並沒有將他們所困牢。


    他們也沒有被自己所束縛。


    這些過去成為了燃料。


    將他們的精神點燃。


    給予了他們更為強大的力量!


    他們用比所有人更為努力的姿態,去練習,去準備。


    去讓自己能夠完美地詮釋出自己所有的想法來。


    音樂之中的情緒在逐漸升騰。


    束縛著眾人的東西正在被他們一點一點地掙脫。


    力量也在一點一點地變大。


    變得更大。


    變得更為強勁。


    無數長短不一的句子在音樂之中開始浮現。


    陳秋手中的指揮棒也在此刻開始了更為複雜,但是更容易理解的表達。


    指揮棒大開大合,樂團內的力量伴隨著陳秋手中指揮棒揮動的軌跡,一點一點變得更為有力。


    狂風暴雨!


    舞台上的音樂如同狂風暴雨一般,向著眾人席卷而來。


    瘋狂的音樂在舞台上閃爍,每個人都用盡他們的全力釋放出屬於他們的音樂。


    和聲的交響伴隨著雨點一滴滴滴灑落。


    點練成線,線練成麵。


    一氣嗬成,一瀉千裏。


    轟鳴的音樂將整個音樂廳所覆蓋。


    在場所有人的耳中,心中,在此時此刻,全部隻剩下了和聲交響樂團所演奏出來的音樂。


    洶湧的音響在眾人心中回蕩。


    如同每一位演奏者所踏出的那一步堅定的步伐。


    一步。


    兩步。


    轟!


    一根根枷鎖在他們的步伐下被折斷,被掙脫。


    他們從囚籠之中走出。


    目不斜視地向著他們的未來走去。


    之前所有的一切困難,一切阻礙,在此時此刻都成為了他們前進的動力。


    不屈的精神在和聲交響樂團的音樂中回蕩。


    芮佳。


    秦弦。


    趙錫。


    樂府。


    徐書文……


    每一位樂團成員,他們的雙臂或者嘴唇都不由得繃緊。


    他們每個人都將他們的全部氣力給釋放了出來。


    音樂在此時此刻已經進入到了最後的高潮。


    這是他們音樂會上半場的最後一部分。


    也是他們釋放自我,表達自我最為重要的一部分。


    他們不希望樂團在這最後一刻崴腳。


    他們要自己的樂團,以最為強勁,最為穩健的姿態,大步流星地向著他們的目標方向走去。


    為此,他們不惜一切代價。


    琴弦震顫。


    管體嗡鳴。


    所有人都將他們的力量釋放在自己的樂器之上。


    音樂之中的憂鬱以及沉思,則是像是更為短暫的歇息。


    對於自己過去的反思。


    也是對於自己未來的期待。


    弦樂與木管開始交相呼應。


    和聲的共鳴在舞台上之上變得更為壯闊。


    芮佳所演奏的嗡嗡低音,則更是讓音樂的層次向上再走了整整一大層。


    音響洶湧澎湃。


    音樂之中堅定急促的步伐不停地向上攀登。


    人生之中的種種苦難,在他們麵前,卻不過隻是不起眼的障礙。


    他們無畏前行。


    向著前方奮力衝鋒。


    即便前方充斥著迷霧,他們對於未來帶著不解,帶著迷茫,甚至帶著恐懼。


    可是他們卻依舊沒有停下他們的腳步。


    因為,相比較過去的傷痛。


    他們更為期待,他們未來的成就!


    他們期待著自己未來的一切。


    演奏者心中那股不加掩飾的奮進勇氣,在此時此刻展現的淋漓盡致。


    此時此刻舞台下的眾人已經有些瘋狂了。


    這個就是青春。


    這個就是和聲。


    如此充斥著青春色彩的莫紮特40號交響曲,雖然沒有顛覆他們對於莫40的一切想象,但是卻依舊給予了他們足夠的驚喜。


    青少年的青春傷痛。


    青少年對於自己未來的期待。


    還有青少年的自我和解。


    不管結果如何,他們都願意釋放出自己的全部力量,憑借著自己的年輕氣盛,去嚐試。


    如此種種一切,都讓音樂的層次向著更高處一波接著一波地推進。


    漂浮於音樂表麵之上的激昂,隱藏於音樂表麵之下的低沉。


    他們的演奏並沒有浮於表麵。


    正相反,他們的演奏充斥著深度。


    這個深度是隻有年輕人才能演奏出來的深度。


    這個深度甚至是隻有年輕的頂級演奏者,才能演奏出來的深度。


    你演奏實力強,沒有任何用處,你演奏不出那種年輕的感覺。


    因為你早就已經被時間磨平的棱角。


    你僅僅隻是年輕,同樣沒有任何用處。


    因為你沒有實力將音樂演奏出足夠的深度。


    隻有你同時具備演奏實力以及青春這兩個特性的同時,你才能將音樂表現的如此有趣。


    如此的,與眾不同。


    音樂聲轟鳴。


    音樂變得更為堅定。


    之前所聽到的一切迷茫已經徹底消散。


    在眾人麵前所存在的,隻有最為純粹的堅定。


    他們相信自己,相信自我。


    相信自己能將音樂表現的更為完美。


    相信自己能將樂團帶向更高更高的層次。


    每個人的視線中已經不僅僅是光芒。


    更是充斥著希望。


    他們在陳秋的帶領下,如同聽到了樂團的未來!


    那份極盡光明的未來!


    在他們的視線之下,樂團很快便進入了最終的尾聲中。


    伴隨著那略顯壓抑的激動,以及陳秋手中指揮棒的揮動。


    樂團進入了最終的共鳴。


    隨後。


    悄然終結!


    ……


    音樂廳內寂靜無聲。


    所有人都安安靜靜地看著麵前的和聲交響樂團,說不出任何的話來。


    他們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是應該享受音樂的餘韻,還是應該用力鼓掌。


    舞台下的一些和聲交響樂團成員也因為剛剛樂團的演奏,而陷入了回憶以及沉思。


    他們被自己家樂團眾人的表現所感染。


    至於在舞台上的樂團眾人更是如此。


    他們同樣也沒有任何的動靜。


    因為他們在喘息,讓自己剛剛緊繃的身體暫且休息。


    他們看向彼此的目光滿是興奮。


    他們完全沒有想到他們在陳秋的指揮下,現場表現出來的表現如此完美。


    因此,他們看向陳秋的視線,滿是激動。


    他們給自己,給和聲交響樂團,交了一個滿意的開場。


    麵對興奮的眾人,陳秋不由得微微一笑,轉身麵對觀眾,深深吸了一口氣後,用力鞠躬。


    掌聲。


    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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