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筋疲力盡匍匐在車門,像是死裏逃生一般。這一場激起馮斯乾怒火的廝磨,致使他領帶全是擠壓的褶痕,歪歪扭扭吊在頸口,他索性扯下丟出車窗,“韓卿。”


    我整個人一顫。


    “我給過你機會。”


    他確實給我機會了,他賭了一把,賭我會不會出賣他,盡管他賭輸了,可馮斯乾隻會把輸的後果加注在我頭上,不過他既然肯給機會,證明他留有餘地,我服個軟,他不至於將我逼上絕路。


    我淚眼朦朧,“馮先生冤枉我了。視頻,照片,任何我都不會交給馮太太。”


    他冷笑不語。


    “我不能不見她,不滿足她的要求她會另辟蹊徑,我擔心她對馮先生不利。即使馮先生沒來,其實我也想好對策敷衍她了,證據不可能落入馮太太手裏。”我硬著頭皮握住他手,“李文博是馮先生解決的,蘇立也是馮先生擺平的,我怎會背叛您。”


    馮斯乾麵無表情看著我覆在他手背的那隻手,“不撒謊你做不到是嗎。”


    司機在馬路牙子上拆了一包煙,差不多抽完半盒才上來,我吮掉嘴角一滴淚珠,收回手望向街道,淚痕被灌入的風雪吹幹,割得生疼。


    汽車行駛過淮陽路交口,馮斯乾命令司機靠邊停。


    停車的位置正對一棟獨立的三層酒樓,流光溢彩的匾額滾動著兩個字——唐宮。一家沒什麽知名度的酒樓,倒是門外泊著的十幾輛轎車拔高了這家酒樓的檔次,其中帕拉梅拉屬於最便宜的款型了。


    我跟著馮斯乾下車,一名迎賓小姐在接待台刷卡登記,我瞥了一眼她的登記表,清一色的大老板,別說名字了,姓氏都用大寫字母代替,後麵尾隨一個職位,w總,l主任,y董,私密性極強。


    越是保密身份的場所,客人的來頭和服務的內容越不簡單,看來馮斯乾的夜生活並不單調,他公開示人的與隱藏的兩麵反差挺大。


    馮斯乾取了卡,乘坐直達電梯上六樓,剛出電梯就聽見歌舞奏樂聲,我們路過第一間包房,門上的掛牌是女子十二樂坊,我揭過門縫張望,一群姑娘在屏風後倒酒,披著半截真絲綢緞,窗下的紅木榻上有幾個男人在談笑風生,腦門禿得發亮,眉開眼笑點評著什麽。再往前走是仿造的華清池,四四方方的水池岸上站著唐裝服務生,一條龍的貴賓級服務。我也算正經見識過上流社會的銷金窟,一瓶酒五萬,一船果盤八千,和這兒比根本不值一提,唐宮的哪一間包廂不砸幾十萬出不了這扇門。


    以我對馮斯乾的了解,他絕不是玩這麽開的男人,這趟肯定有其他原因。


    他在走廊盡頭一個最大的包廂外停住,木門敞了三分之二,裏頭光線極其昏暗,一種高級場所的曖昧氛圍,我借著一簇若隱若現的燈火,才發現馮斯乾的西裝裏麵穿了一件淡藍色的襯衣,我印象中他極少穿淺色係和豔色係,白皮膚男人不適合過於明亮的打扮,會降低莊重感,而灰色與黑色能夠加持成熟度,不可否認馮斯乾是天生的衣裳架子,沒有贅肉的身材穿什麽都好看,這件立領的版型顯得他特別英挺,頸部線條也修飾得緊致又優雅。


    他與紙醉金迷的地方看似格格不入,可融入的一刻又沒有人比他的味道更野。


    馮斯乾顯然不常來唐宮,這次應該也一時興起,包廂內的人見到他都表現得非常意外,“馮董,您竟然大駕光臨了。”


    馮斯乾笑著進門,“有我的位子嗎。”


    為首的男人站起恭迎他,“當然,馮董賞臉,我們求之不得。”


    馮斯乾在男人引領下入座,我一言不發隨侍在身後。


    男人十分殷勤給他斟酒,“華京最近的項目似乎很多。”


    馮斯乾慢條斯理夾一塊魚肉,“比不得蔣老板旗下的企業效益好。”


    蔣老板大笑,“馮董太謙虛了,王明遠開發的新能源汽車零件,在江城是頭一份,眼紅他的商人比比皆是,可誰敢動他的蛋糕?王明遠花七千萬聘請了德國的技術團隊,和他搶肉吃能賠得傾家蕩產。馮董有魄力啊。您出馬就是一鍋端,他這回大手筆投資廠房,擴大了生產規模,合約都跟客戶簽了,如今廠房沒了,按期交不出零件,王明遠不知要虧損多少。”


    馮斯乾波瀾不驚回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塊項目我瞄準很久了,就等一個時機。”


    我沒忍住罵了一聲狗男人,我以為他對王明遠下手純粹替我出頭,原來是一箭雙雕,他早就謀算好了,隻不過順便做好事,我卻付出了一夜的代價,這筆買賣還是他賺大發了。


    馮斯乾左邊一個剃著小平頭的男人這節骨眼湊上前,“馮董,隔壁的樂坊,據說很不錯。”


    馮斯乾喝了一口酒,“怎樣不錯。”


    男人意味深長,“舞跳得不錯,在江城可是大名鼎鼎。”


    馮斯乾漫不經心側身,問一旁的我,“會跳舞嗎。”


    我一愣,“我?”


    馮斯乾搖晃著酒杯,“還有別人嗎。”


    男人聽出馮斯乾想看我跳舞,他立即附和,“這位小姐會跳舞?不知道有沒有榮幸大飽眼福啊。”


    我還沒來得及說不,直接被架上高處,騎虎難下了。


    我強顏歡笑,“跳得不好。”


    馮斯乾撂下杯子,一臉雲淡風輕,“隨便跳一支。”


    男人也應聲,“大家熱鬧熱鬧而已嘛。”


    我頓時明白了,馮斯乾帶我來唐宮目的是警告我,他捏死我易如反掌,沒有人救得了我。如果殷怡有本事抗衡他,在咖啡廳就亮明一切撕破臉了,可事實是近在咫尺的物證她都不敢拿,而聽話是我在馮斯乾身邊唯一的生路。


    我感覺我們的關係徹底偏軌了,馮斯乾不放過我不止因為我踩了他的底線,攥著他的把柄,還因為他自己不想放了。


    我實在沒法推辭,“那我換件衣服。”


    男人很高興,招手吩咐侍者,“來,帶這位小姐換舞服。”


    侍者帶著我到演藝人員的後台挑選衣服,我選中了一套印度舞蹈的服飾,然後由四名高大的男侍者簇擁著進包廂。力與美的衝擊,剛與柔的結合,掠過一道道菜肴的縫隙,在餐桌方寸間綻放,侍者撤場的同時,我將口袋裏的花瓣朝高空一拋,在一片粉白相間的混沌之中,牙齒咬住袖口藏匿的紅玫瑰,時而清晰顯現,時而又欲蓋彌彰。馮斯乾眼底的我道不盡的風情,他張嘴飲下一杯酒,一動不動觀望。


    舞曲結束,摘掉頭巾隨手一甩,頭巾的一角拂過蔣老板額頭,香氣蔓延,他醉得手一鬆,杯子倒在瓷盤內,傾灑了一大灘酒。


    我跳下餐桌,走回馮斯乾身旁,“馮先生滿意嗎。”


    他依然默不作聲。


    我去後台換回自己的衣服,整整一下午,一箱又一箱的洋酒從9號包廂進送出,我也被灌下一瓶白蘭地,度數雖然不高,可禁不住灌得猛,有些暈頭轉向,直到晚上八點,馮斯乾終於提出離席。酒局最忌諱掃興,尤其帶來的女伴很受歡迎,喝得正盡興要退場,是駁對方顏麵的事,不過馮斯乾的麵子更大,沒人敢對他有所抱怨,他起身,他們也紛紛起立送他,我跟隨馮斯乾走出唐宮,他坐進後座,平時我也坐後座,但今晚我沒坐,而是邁上副駕駛,司機察覺我們之間不對勁,憋著沒出聲,使了個眼色提醒我係好安全帶,駕車開往馮斯乾的公寓。


    開出一半拐彎的時候,自始至終沉默的馮斯乾忽然開口,“調頭。”


    司機一怔,我扭頭,“馮先生不回家嗎。”


    馮斯乾也喝了不少酒,精神很乏,聲音散漫消沉,“回你家。”


    我呼吸驟然一緊。


    司機目視前方,走了個神,軋過一處凹凸不平的坑窪,車身劇烈顛簸了一下,馮斯乾皺眉。


    司機說,“抱歉馮董,我沒注意有陡坡。”


    馮斯乾一向不是為難下屬的那種小氣上司,他沒吭聲。


    我一路心不在焉,車泊在小區樓下都沒回過神,馮斯乾先下車,他敲擊了兩下玻璃,徑直進入樓道門。


    我告訴司機,“你等著馮董,他上樓喝杯茶就下來。”


    “韓助理。”他欲言又止,“馮董今夜還能離開嗎。”


    我說,“離開。”


    他思索了一會兒,“我等到一點,不下來我就走了。”


    我點頭,“好。”


    我擰開門鎖,馮斯乾先進屋,他脫了西裝往沙發上一扔,坐下焚了一支煙,“賭氣。”


    我距離他半米,隔著一張茶幾,官方的態度,“給老板暖場助興是生活助理的分內之職。”


    他食指和中指銜著煙蒂,透過繚繞的煙霧審視我,馮斯乾拿煙的手勢和多數人不同,最普遍是拇指和食指夾煙,他手勢特殊一些,但很耐看,像他的長相一樣,英氣耐看。


    馮斯乾說,“你還會跳舞。”


    我沒答複,轉移話題說,“馮先生,我給您沏一杯茶。”


    我稱呼刻意疏遠了,馮斯乾沒什麽反應,倚著沙發背閉目養神。


    我摸出坤包裏的常用手機,小心翼翼溜進衛生間。


    這單生意把我折騰個半死,不僅露餡了還拿不著錢,連脫身都成問題了,馮斯乾的意思恐怕真打算讓我當金絲雀。


    我撥通了蔣芸的號碼,“芸姐,江湖救急。”


    江湖救急是我們行業的暗號,但凡碰上難纏的麻煩了,自己單打獨鬥搞不定了,發暗號搬救兵。我們私下比較團結,大家都深惡痛絕對老婆不好的男人,比如我的幾位前輩,有的老公長得帥,離婚後去追尋更好的生活了,有的老公富得流油,但流給外麵的女人了,隻有蔣芸是例外,她是親媽癌症缺錢,圖賺得多,反正每個女人都有一個身不由己的故事,從此化悲憤為力量,而且我們是高口碑拉回頭客,不存在資源分配不均的內訌,會抱團整治壞女人。


    可惜我失算了,蔣芸一聽我求援,當場拒絕,“沒空。”


    我急了,“你見死不救嗎?”


    蔣芸鐵了心不管,“卿姐,馮斯乾的買賣啊,等於跟閻王爺打交道,你求哪個,哪個也沒空啊。”


    我焦躁抓頭發,“我這邊太複雜了,證據我搞到了,可現在抽不開身。”


    後半句我沒說,我快要栽在馮斯乾手上了。


    我終究把蔣芸磨得心軟了,“遠程支援,不深入戰場。”


    我說,“成交。”


    我終止通話,從衛生間出去,客廳裏的馮斯乾襯衫扣子已經解了四五顆,袒露大半胸膛,空氣中彌漫著厚重的酒味,燈光深處是他似醉非醉的模樣。


    他聽到動靜睜開眼,視線定格在我雙手,我麵不改色胡謅,“茶葉沒了,白開水行嗎。”


    馮斯乾淡淡嗯。


    我剛要進廚房燒水,蔣芸的電話及時打了進來,我開啟免提。


    “韓卿...”她半死不活的壓低聲,“我要完了。”


    我大驚失色,“芸姐,你出什麽事了?”


    她咳嗽著,“肺癌。”


    我險些噎住,太拚了,我欠她的人情這輩子還不起了。


    我迅速入戲,“還能活多久。”


    蔣芸沒料到我會詳細開展劇情,她遲疑著,“一星期?”


    我暗示,“一星期啊...”我牙縫裏蹦出含糊不清的三個字,“太長了。”


    她收到暗示改口,“也可能活不過今天了,我想見你最後一麵。”


    我哭著,“我馬上去見你。”


    我掛斷電話,助演殺青了,主角還要圓滿地收個尾,我捂住嘴壓抑自己的崩潰,埋在手心嗚咽,無力的沿著沙發扶手滑下,跌坐在地,肩膀時不時抽搐,將一副悲慘克製的形象演繹得無比生動。


    我趁機用餘光偷偷窺馮斯乾,他叼著煙注視我,神色晦暗不明。


    我抽搭的上氣不接下氣,“馮先生,我出門一趟。”


    馮斯乾抬腕看表,“十點半了。”


    我沒懂他強調時辰幹什麽,繼續梨花帶雨啜泣。


    他猛吸一口煙,“她不是活不過今天嗎,還剩一個半小時。”


    我無言以對。


    馮斯乾鼻腔內溢出兩縷霧氣,他做這個動作簡直無可形容的魅力,再搭配結實飽滿的胸肌和鎖骨,純種的硬漢。


    “你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麵了。”他朝浴室方向揚下巴,“去洗澡。”


    我深吸氣,“馮先生,我朋友要死了,我沒心情洗澡。”


    “什麽朋友。”他嗑了嗑煙灰,“和你同行,騙子嗎。”


    我說,“隨你怎麽想。”


    我轉身直奔玄關,馮斯乾在背後叫住我,“等會。”


    我步伐不由自主一頓。


    他把煙頭戳在煙灰缸裏碾斷,“過來。”


    我沒動。


    他盯著我,語氣陰冷,“過來。”


    我不情不願走回去。


    馮斯乾眼神鎖定在我臉上,“坐下來。”


    我正要坐,他伸手攬住我身體,我措手不及被他拉進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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