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宗易手掌溫厚滾燙,這一刻卻暖不了我。時隔半月聽到他的消息,仿佛鋒利的刀子絞著肉,心髒悶鈍發脹,折磨得難受。


    我故作輕鬆仰起臉,“輸了要翻盤呀,贏了錢,心情就好了。”


    趙太太聽了,立刻重新碼牌,“玩牌嘛,輸錢惱,贏錢笑,起起伏伏才有意思,林董有得是錢,輸個萬八千兒的還當回事啊,幾個億也供得起林太太揮霍。”


    我從池子裏抓牌,“您饒了我吧,在牌桌上輸幾個億,我能嘔死。”


    她們爆發一陣大笑。


    林宗易焐著我手,一直沒鬆開,焐出汗了還黏著我,我試圖抽回,“你不嫌濕啊。”


    他在一旁坐下,“不嫌。”


    這輪從開局我就不順,打到一半,我煩躁掀眼皮,餘光正好瞥見林宗易示意周太太,她在對麵擠眉弄眼,接收了他的暗示,我估算出她缺什麽牌了,直接打出八萬,等她胡牌,她沒胡,反而打出七萬,“臭手氣,今天要破產的呀。”


    我全明白了,“您自己不樂意胡,怪手氣啊。”


    她一怔,“能胡牌,誰不樂意胡呀。”


    我當即去查驗她的牌,被趙太太眼疾手快一攔,她們的牌瞬間混亂在一起,“周太太要當婆婆了,喜事衝昏頭了?”


    她們一邊喝茶一邊笑。


    林宗易捋起我額頭潮漉漉的碎發,小聲說,“林太太打得不錯。”


    我抿著唇,沒吭聲。


    接連放水了四五輪,我幾乎贏光了她們手頭所有現金,隻剩萬太太皮夾裏的三千塊錢了,周太太不露聲色一瞟,扔出一張專門喂我的牌,我不理會,林宗易在這時捏起那張二筒,擺在我麵前,挨著我耳朵提醒,“暗杠。”


    我隨手推倒牌,“不玩了。”


    “哦呦。”周太太拍桌,“林太太一輪贏好幾萬,不賺了?”


    我端起茶杯,不痛不癢回絕,“改日吧。”


    林宗易碼整齊我贏的錢,足足摞了半尺厚,“高興了嗎。”


    我又委屈又窩心,“你費盡心思哄我,我能不高興嗎?”我眼前泛起一層霧,“散場再給她們補賬,是不是。”


    林宗易悶笑,“不止補錢,還欠了人情,而女人的人情萬不得已不能欠。”他前傾,半張臉抵在我胸口,“尤其是老女人。”


    我被逗笑,笑出一顆鼻涕泡,“這點小事也值得你欠債,生意人不是最精明嗎,你這麽賠本經營,索文集團竟然沒倒閉。”


    “林太太的事對我而言都是大事,隻有我舍得了,才有回報。”他手指蹭掉那顆泡,“像個小邋遢鬼。”


    我吸鼻子,“回報什麽。”


    林宗易用帕子覆住我鼻尖,輕輕一擰,擰掉其餘的鼻涕,“四天後林太太求著我,要為我生一個。”


    我打掉他手,“你還算日子啊。”


    “我已經饞林太太多久了。”林宗易眉眼帶笑,“我現在度日如年。”


    傍晚李淵趕到梅園,接林宗易回索文開晚間會議,在電梯內林宗易吩咐他,“調查馮斯乾身邊的女人是誰。”


    李淵說,“公關部的劉經理周六撞見了馮斯乾陪一個女人在珠寶樓定製鑽戒。”


    我透過電梯門的投影凝視李淵,“鑽戒。”


    李淵點頭,“是馮斯乾在澳大利亞一名富商手中高價買回的黑鑽,世上僅此一枚。”


    我有點喘不過氣,電梯門才打開,我便飛快逃出,蹲在噴泉池旁大口呼吸著,斷斷續續的水流裏,傳出林宗易的聲音,“馮斯乾搭上殷家之前,有過一個女人,是她嗎?”


    李淵搖頭,“那個女人結婚生子了,馮斯乾不是舊情難忘的男人。”


    林宗易沉思了半晌,“和周德元有關嗎。”


    “隻聽說周家有一個兒子,沒有女兒。”


    池水裏映出我蒼白至極的臉,我抱膝不動,直到林宗易也出現在水麵,高大英武的身軀將我完全覆沒,他佇立在我身後,耐著性子等我冷靜下來。


    我平複好情緒起身,“走吧。”


    “韓卿。”他叫我名字,“我希望這是自己的太太最後一次為另一個男人大悲大喜。”


    林宗易從後麵扣住我肩膀,“我不是無底線忍耐你心裏有他。”


    我背對他,嘶啞嗯了聲,徑直朝前走,在通往石門的一條長廊上,我看到一男一女並肩而立,熟悉的輪廓令我步伐一滯。


    男人穿著一件米白的羊絨大衣,衣襟敞懷,露出香檳色的緞麵襯衫,領口開得極低,風雪拂過,落在他赤裸的頸間,一時分不清大雪和肌膚的顏色,我從未見過他如此英氣俊朗,是一種溫和明亮的英氣,而不是深沉淩厲的英氣,連他好看的眉間皆是情意。女人在他懷中踮起腳,去摘最高處的梅花,二十五六歲的模樣,伶俐嬌小,出乎意料得匹配。


    紅梅白雪的盡頭,人潮影影綽綽,那樣多的男人,唯有他風華玉立,讓人過目不忘。


    女人回頭,“我夠不著。”


    馮斯乾箍住她腰肢舉起,女人嬌聲笑,“太高了!放低一些。”


    她連根撅斷,落地時撲進他的胸膛,“我要戴上。”


    馮斯乾說,“會很醜。”


    女人不依不饒,塞他手心,“戴個試試,萬一漂亮呢。”


    他選了一朵盛開最豔麗的梅花,插入她鬢角,動作非常溫柔,生怕腕表的表帶不小心勾住女人長發,扯痛了頭皮。


    女人原地轉了一圈,“漂亮嗎?”


    馮斯乾神情凝重,“看來萬一是不成立的。”


    女人反應過來他挖苦自己不漂亮,立馬捶打他,他含笑摁住她手背,“還可以。”


    她捂住他眼睛,吻了一下嘴角,馮斯乾在黑暗中一把拉住,“這就完了嗎。”


    女人沒有絲毫扭捏,閉上眼親吻他嘴唇,馮斯乾忽然頭一偏,女人隻吻到他下頜,頓時惱羞成怒,“你索吻又躲開!你總是故意戲弄我。”


    馮斯乾笑出聲。


    林宗易也望著這一幕,許久,他喊了一聲,“斯乾。”


    馮斯乾這才發現我們在場,他轉過身,目光精準無誤定格在我臉上,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隻兩三秒鍾,他十分自然移開目光,“宗易,很巧。”


    林宗易笑著問,“不介紹一下嗎。”


    馮斯乾略微俯身,遷就女人,“林宗易,索文集團林董。”


    女人非常大方,主動打招呼,“孟綺雲,久仰林董了。”


    林宗易打量她遞出的右手,他並沒觸碰,隻點了下頭,眼神又移回馮斯乾身上,“恭喜你逃過一劫。”


    馮斯乾意味不明笑,“宗易,我姑且相信,你的道賀是真心實意。”


    林宗易站姿肅穆筆挺,“林冬怎樣。”


    馮斯乾笑容一收,“宗易,你很健忘,他姓馮。”


    林宗易說,“還記得那是你兒子,你倒算個人。”


    我不由自主攥拳。


    馮斯乾沒回答,他邁下台階,朝女人伸出手,“雪化了,地滑。”


    孟綺雲細長的五指搭在他掌心,“你把我當小孩子嗎?我又不會摔跟頭。”


    他握住她凍得通紅的手,“你難道不是小孩子嗎。在莊園每晚要叫醒我,連衛生間的路都記不住。”


    “我以前沒去過澳大利亞!下次再去,還住比爾斯莊園,我就能給你帶路了。”


    馮斯乾指腹擦掉她睫毛上的雪霜,“你也準備帶我上錯觀光電車,害我滿城找你,對嗎。”


    孟綺雲生氣甩開他,“你冷嘲熱諷什麽呢。”


    馮斯乾再度握住她手,裹進大衣口袋裏,“下次去澳大利亞還是法國。”


    孟綺雲跟著他走向石門,“法國,我要看普羅旺斯的薰衣草,一定比澳大利亞的更美。”


    我隻覺渾身發冷,一股強烈的寒意無孔不入,從腳底直逼顱頂,活生生劈開我。


    林宗易皺眉望了我一眼,我竭力掩飾自己的失態,可仍舊被他看在眼裏。


    他走過去,相當紳士風度截住他們,對孟綺雲說,“孟小姐,能否回避。”


    馮斯乾淡淡嗯,“去那邊的亭子等我。”


    孟綺雲放開他的手,走進一座被花海包圍的亭台,林宗易一言不發解西裝扣子,後槽牙咬得側臉緊繃,眼底殺氣凜冽。


    當他解開全部束縛後,突然拽住馮斯乾衣領,力量野蠻暴戾,將他抵向一棵粗大的梅樹,“知道我們在嗎?”


    林宗易手臂的肌肉最精壯,發力時線條賁張鼓起,能抵擋他這份勇猛的人寥寥無幾。


    馮斯乾沒反擊,語氣淡漠,“不知道。”


    “不知道嗎?我的車停在梅園正門,你眼瞎了。”


    馮斯乾麵無表情審視他,“你想動手。”


    “跟我動手。”林宗易冷笑,“你三個也不是我對手。”


    馮斯乾用力一搪,林宗易猝不及防,被他搪出半米,繼而撲上去,像一頭獵豹,擊中馮斯乾的下巴,他同樣反手一撞,撞開了林宗易的拳頭,打在他胸骨,砰地悶響,震得林宗易退後一步,他野性被激發,和馮斯乾你來往我廝打作一團,最終以穩準狠的力道勒住了他喉嚨。


    我拖拽林宗易,“宗易!一會兒他們過來了,會鬧出風波的,別再打了!”


    他依然牢牢地扼住馮斯乾,寸步不讓,“虛偽薄情的麵目原形畢露了是嗎,不偽裝了?”


    馮斯乾整理衣擺的褶痕,“宗易,如你所願了,何必再當她麵演這出戲。”他抓住林宗易手腕,“你有本事,任何女人都征服得了。”


    林宗易狠狠一推,“既然你明白了,從今往後,韓卿這裏,你半點不準碰。”


    馮斯乾似笑非笑,指尖抹掉鼻孔溢出的一絲鮮血,“她探視馮冬,自己來找我呢。”


    我緊攥的拳無聲無息一鬆,“你和這個女人出國,馮冬呢。”我走上前,大聲質問,“所以你沒有看護他,你從我手裏帶走馮冬,和別的女人雙宿雙飛,將馮冬獨自留在江城,如果王威和殷怡害了他。”


    “他們害不了。”馮斯乾打斷我,“我安排了身手最好的保鏢——”


    我當場一巴掌掄在他左臉,馮斯乾整個人僵住,頭歪向一側,後半句也戛然而止。


    “我把孩子交給你,不是任由你丟給保鏢的!”


    他一動不動,如同靜止住。


    我嗓子發澀,“你有苦衷嗎。”我帶著哭腔,“馮斯乾,你到底有沒有身不由己的理由?”


    他眯著眼看地麵,梅園的黃昏被素白遮蓋,我與他的一雙影子照射得殘破不堪,就像我們之間的感情,闖過驚濤駭浪,扛過人言可畏,卻在風平浪靜的此刻四分五裂。


    他看向我,“你認為我應該有什麽苦衷。”


    我不清楚,我隻感覺他像變了一個人,我無比陌生和心寒的一副樣子。


    馮斯乾係著襯衣的領扣,“沒苦衷,林太太離不了婚,我沒必要再強求和苦守。”


    我死死地盯著他。


    孟綺雲等得厭煩了,她按捺不住返回這邊,“斯乾。”她靠近他,發覺他衣衫微皺,像經曆了一場搏鬥,下意識望向距離最近的林宗易,“出什麽事了嗎。”


    馮斯乾不著痕跡舔掉牙齒間殘留的血漬,“敘舊而已。”


    “可是你——”她話音未落,趙總為首的一群男女從大堂內出來,“馮總?”


    馮斯乾越過孟綺雲,“趙總也在。”


    趙太太斜挎著包,“馮總情場得意,百忙之中還陪著情人出遊,您當年對前妻哪有這樣溫存體貼啊。”


    萬太太緊隨其後走出電梯,“馮總的新歡年輕嬌俏,肯定比上一位馮太太更受寵愛。”


    孟綺雲扭頭看馮斯乾,撒嬌埋怨,“又提你前妻,我不愛聽。”


    馮斯乾虛虛實實摟著她,對趙總說,“不是女伴。”


    隻四個字,給了孟綺雲正經的名分。


    趙總詫異,“怎麽,是馮總的良緣?”


    馮斯乾笑而不語。


    女友和女伴一字之差,地位大不同,他們都識趣不再玩笑。


    跨過石門的門檻,孟綺雲問馮斯乾,“你和她是什麽關係,是傳言中的關係嗎?”


    馮斯乾沉默良久,沒有回應。


    孟綺雲也沒再追問。


    我們站在門口,天灰蒙蒙的,下著雨夾雪,趙太太目送他們上車離去,感慨了一句,“隻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男人真是不如狗。”


    趙總不入耳了,“你指桑罵槐幹什麽?離婚再娶天經地義,你不順眼?”


    趙太太收回視線,“我沒罵他,我罵那些沒離婚就生出花花腸子的男人,你急什麽?”


    這條街道繁華熱鬧,我充耳不聞,麵容像一灘死灰,沒有一點血色。林宗易接過侍者遞來的傘,一手抱住我,一手撐在頭頂,我撫過他被馮斯乾擊打的部位,“你還疼嗎。”


    他注視著我,“疼,韓卿,我疼。”


    我手滑下,“你不是鐵打的嗎,馮斯乾都打不贏你。”


    他臂彎攏住我,嚴嚴實實按在懷裏,“天意說一物降一物,我也逃不掉風月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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