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上林宗易的眼睛,瞬間亂了心神,驚慌失措從馮斯乾懷中抽離,然而那匹馬嚇得我腿發軟,沒來得及站穩又摔倒在地。


    馮斯乾再次接住我,我身上的騎馬裝廝磨得破爛不堪,他輕輕觸摸我紅腫的皮肉,“傷著了。”


    我小聲說,“沒有。”


    他看著我,“說實話。”


    我瞥著林宗易的方向,掙紮要起來,“真沒有!林宗易在,你別碰我了。”


    他攥住我手腕,皺著眉,“他是打你,還是怎樣。”


    “斯乾。”林宗易在這時出聲,我脊背一僵。


    他從巨石後走出,“我一度懷疑,你舍棄了韓卿和林冬,沒把他們當回事。你一向對感情不上心,連林冬養在我這裏也不聞不問。不過剛才看你救我夫人的樣子,我確認你不是薄情寡義。”


    馮斯乾耐人尋味打量他,“宗易是藏在什麽地方看好戲。”


    林宗易經曆一番搏鬥,依然纖塵不染,隻皮鞋落了一層薄灰,相反馮斯乾從山坡滾下顯得頗為狼狽,他半坐半跪,調笑的口吻,“和母馬奮戰時,宗易你風流英俊,母馬也春心動蕩,不忍心傷你了。”


    林宗易神情淡泊,“就算傷了我,能一探究竟你的軟肋,也值得。”


    “馬的習性你了解,回歸山林是本能,純血馬受驚,馱著韓卿必然紮進野山坡,及時截住它就能救下人。”馮斯乾擦拭自己手背剮出的血痕,“你騎馬還帶了武器,計劃在跑道出手使馬受驚,看我是否不顧一切護她,對嗎。隻是母馬闖入圍場在你意料之外,母馬性烈,比公馬更不可控,萬一沒降服住,韓卿說不準就死在馬蹄下,所以你其實也算冒死纏鬥母馬。”


    馮斯乾挑眉笑,“宗易你利用歸利用,到底也不算太無情。所以你捏著她,又有什麽可在乎呢。”


    林宗易轉動著無名指的婚戒,馮斯乾同他對視。


    馴馬師和經理緊急趕到野山坡,下車抵達我們這邊,為首的經理詢問情況,林宗易雲淡風輕,“骨折了。”


    “林董,這次事故是我們馬場的巨大失誤,您骨折的治療費用——”


    “是馬骨折了。”林宗易焚上一支煙解乏,順便活泛筋骨,“把它脊骨打碎了。”


    經理一噎,咽回了後半句,“您平安就好。”


    林宗易揪住經理的領子,“我太太要是受傷了,我拆你的馬場。”他用力一提,經理當場雙腳離地,麵露驚恐,“林董——”


    林宗易一搪,經理重重摔在土坑裏。


    馮斯乾抱著我站起,“宗易,你清楚我要什麽。”


    “你要什麽。”林宗易陰惻惻掃過他扶在我腰間的手,“我夫人嗎?”


    馮斯乾笑而不語。


    林宗易望了我一眼,“韓卿,過來。”


    我一瘸一拐走到他身邊,“宗易,我拉不住馬。”


    他注視著我,“是嗎。”


    他橫過身擋住我,背對馮斯乾,唇貼著我麵頰,“馬已經停了,難道林太太不是故意摔下嗎,多久沒有單獨和他幽會了,是個良機。”


    我臉色淒白,呆滯看向他,“你以為我和你一樣,拿性命算計賭輸贏嗎?”我撩開額頭的碎發,露出樹杈蹭破的傷疤,“我疼得大叫,刺激了馬,它彈跳把我甩下馬鞍。”


    他鉗住我臉,“以撩撥男人為生的女人,隨時要看住,稍有疏忽,她就不安分了。”他指腹的薄繭不粗,卻硬,所及之處像枯柴烈火,燒燎著我肌膚。


    我一滴淚劃過他右手的虎口,“你驗證出結果了嗎。他能救我,順手就搭救了,你非要他對孩子的母親見死不救嗎。他選擇和孟綺雲相好,我早就沒價值了。”


    “林太太有日子沒見舊情人了。”林宗易臉上寒意凜冽,“我的確有心試一試,你會不會向他訴苦,自己如何忍受我。”


    馴馬師處理著周圍的殘局,在一片嘈雜中,林宗易指腹挑落淚珠,“卿卿一哭,真是我見猶憐。”他撫摸我眼尾的淚痣,“林太太的眼淚,刺我的心。”


    我整張臉陷在他掌心,弱不禁風,他緩緩鬆開手,神色陰鷙轉過身,“你吞了華京,讓何江提醒我,犧牲一些保索文,你準備等我犧牲什麽。”


    馮斯乾站在殷紅如血的天空下,“宗易,你就該做好翻船的準備,你長久不了。你頂得住商場爭鬥,頂不住上麵。”他靴子踩在馬鞭,“我確實要跟你談交易。”


    林宗易眯著眼,“開口索要對方的夫人,馮斯乾,你真敢開條件。”


    “我要的不是女人。”馮斯乾也點上一根煙,他沉默吸了幾口,“我記得你手中有王威的內幕。”


    林宗易諱莫如深審視他,驀地笑了一聲,“原來你惦記這個。可惜,我不為他人做嫁衣。”


    馮斯乾揭過煙霧望著他,“王威勢單力薄,早晚要敗給周德元。”


    林宗易似笑非笑,“是很有道理。不過王威收到風聲找我求和了,我早已替他掃清了麻煩。王家可不能倒,王家倒了,我的護城牆就塌了。”


    “聽說你送走了林恒。”馮斯乾脫掉騎馬服,交給何江,“落腳處藏得很深。”


    林宗易偏頭看我,他眼裏窩著一彎淡笑,“林太太很喜歡自作聰明,雇傭女乞丐,收買花豹,指派巴九跟蹤林恒的車,打算扣住林恒製約我,放掉陳誌承,以及離婚。”他掐了掐我臉蛋,“一個小女人,在我眼皮底下興風作浪,這份膽量不賴。”


    我先是愣住,緊接著全身如墜冰窟,“你知道了。”


    林宗易漫不經心梳理著我淩亂的發絲,“巴九失手了,他跟丟了林恒。他很快會聯係你。”


    我止不住地顫抖,“宗易,我錯了。”


    林宗易笑著問,“錯什麽了,林太太辦得很漂亮,我很欣賞有勇有謀的女人。”


    我拚力呼吸,一口氣卻哽住,死活吸不進,也呼不出,漲得麵色青紫。


    林宗易輕撫我胸口,“卿卿,我沒怪你。”


    馮斯乾視線定格在這一幕,半山腰的黃昏像一陣纏綿悱惻的春潮,柔情反而襯得林宗易戾氣更重,“我林宗易做過的從來不後悔。”他向前一步,“倒是你,後悔的事不少。”


    馮斯乾撣落騎馬服上的灰塵,“比如呢。”


    林宗易逼視他,“女人在我枕畔,兒子跟我姓,馮總覺得呢。”


    馮斯乾笑意不減,“聽上去我是挺失算的。”


    林宗易意味深長說,“女人這枚棋子,關鍵時刻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馮斯乾,你敢輕舉妄動,你考慮好後果。”


    馮斯乾眼底的笑漸漸沉沒,像沉進一個無底洞。


    我跟著林宗易下山,回到蔚藍海岸,他全程沒有說話。


    林宗易當晚住在客房,第二天一早李淵便接他離開了,一連五天,林宗易再未露麵。


    而這五天裏,王家相繼遭殃。


    王威的妹妹王惠,惠達房地產的董事長,被舉報旗下樓盤涉嫌偷工減料,惡意降低建築標號,存在重大安全隱患,依法逮捕王惠。在逮捕王惠的次日,王威也受牽連遣返濱城配合調查。


    周德元連夜打點,要徹底壓死王威,永無翻身之日。


    書房裏,林宗易下頜緊繃,麵容也陰狠,“馮斯乾怎麽挖到王威的東西。”


    李淵說,“咱們拿到內幕後,把痕跡都抹了,王家明裏暗裏清清白白,要扳倒王威,必須聯手您,因為您押住了唯一的證據。賽馬場馮斯乾索取王威的內幕,實際上是障眼法,他根本不需要了。周德元與王威是敵人,有很多途徑搜查,隻是不方便出麵,才借馮斯乾的手料理。從王惠曝光,到王威遭殃,隻用了兩天。”


    林宗易閉上眼,“周德元需要刀,馮斯乾做了他的刀。”


    李淵一籌莫展,“周德元百分百會協助馮斯乾對索文集團下手,他們屬於互為刀俎,各有所圖。”


    “我不擔心索文。”林宗易走向落地窗,他佇立在輝煌的夜色裏,“馮斯乾蟄伏了半年,應該摸得差不多了,鄭寅一旦咬不住,這艘船立刻會沉。”


    李淵試探問,“您的想法是?”


    林宗易聲音低沉,“通知白喆,提前預防。”


    李淵驚愕,“您不要鄭寅了,白總會不會推己及人,也棄船。”


    林宗易叼著煙,在黑夜裏眯眼,“白喆不敢。”


    我腦海閃過茶行裏的場景,我握緊拳,沒有吭聲,從書房離去。


    倘若我透露給林宗易,他馬上補救應對,也許還有轉圜餘地。


    其實我對林宗易的感情很複雜,既不希望他出事,又盼著他輸得一敗塗地,假如他輸了,我心裏會不是滋味,假如他贏了,我也害怕,這種受製於人逢場作戲的生活還要繼續到什麽時候。


    我去嬰兒房哄林冬睡覺,返回主臥,林宗易正坐在床上,手裏是我們合影的擺台照。


    那張照片是路人為我們拍的,晚上八點的街心廣場,霓虹正濃,人潮洶湧,他笑容很淺,而我連笑都沒笑,他霸道將我摟進懷裏,我浮動的發梢恰好纏在他焦糖色的圍巾上,極盡溫情。


    除了結婚證,這是我們僅有的一張合照。


    我杵在那,此刻的林宗易,深沉又寂靜,我似乎看穿他的骨骼和靈魂,是一種極為深刻黑暗的味道。


    我隻看穿了一秒鍾,當他抬起頭,他所有的情緒都斂去。


    “林冬睡了。”


    我走近他,“睡了。”


    他嗓音有些沙啞,“今天沒哭。”


    我距離他半米,在床尾坐下,“你抽煙了,煙味很重。”


    他揉著太陽穴,“韓卿。”


    我現在特怕他喊我名字,每次他連名帶姓,都不是好兆頭。


    “我對你好嗎。”


    我坐著一動不動。


    他忽然伸手一拽,抱住我,“你認為我很壞,是不是。”


    我不由自主抽搐著,“宗易,我沒那麽認為。”


    “韓卿,我對你不是很壞,隻是有點壞。”他笑了,臉就埋在我長發裏,“我對其他人更壞,我不懂仁慈。在你身上,我已經手軟了。”


    恍惚中,我仿佛看到那個在華京辦公室的林宗易,他問我,“韓助理聽過圍魏救趙嗎。”


    一晃,一年半了。


    “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嗎。”


    我搖頭,“沒有。”


    林宗易手臂一緊,“有嗎。”


    我還是搖頭。


    他隱約鬆了力道,卻依舊抱我許久,客廳敲響十點的鍾聲,他起身,側臉一閃,我看不真切他表情,隻覺他仍舊平靜,那種覆住了一切暗流湧動的平靜。


    台燈半明半昧,床頭櫃上的相片旁,擱著他的婚戒。


    他摘下了。


    我拿起,在燈光照耀裏冰冰涼涼。


    我不明白他什麽意思。


    樓下突如其來傳出汽車發動的聲響,我衝向廚房,踮腳看窗下,林宗易的車拂塵而去。


    我凝視著眼前一堵牆失神。


    程澤轉天約我,我沒理,他又發短訊,說我不去腸子悔青了,我回了他一句滾蛋。


    程澤什麽脾氣我一清二楚,他朝我賣關子,但我壓根不好奇,他最受不了,自己就往外吐了,可這回我等了半小時,始終沒動靜。


    他學會吊我胃口了,我開車直奔梅園。


    程澤在301包廂,我踢門進去,“你要告訴我什麽啊。”


    他端坐桌邊,斟一杯酒,成熟又鄭重其事,“韓女士,請坐。”


    我一愣,他真把我唬住了,我走過去,他問我,“有後路嗎。”


    我擰眉,“什麽後路。”


    “林宗易的根,不穩了。”


    我立馬坐在他麵前,直勾勾看著他。


    “德元沒動他,可早有耳聞他管理著十幾家娛樂產業,馮斯乾願意給周德元當槍使,攪進混戰,你了解原因嗎。”


    程澤掏煙盒,“林宗易籌謀挺久了,會館的錢都流進索文了,索文禁不起查,因此他千方百計奪華京,借華京上岸,做一個正經商人,馮斯乾攥著華京,他自然是林宗易的絆腳石。”


    程澤嘬著煙蒂,“華京能打過索文,可殷沛東不同意。馮斯乾打不過林宗易在濱城的勢力,林宗易混到這份兒上,手段確實厲害,把馮斯乾壓得死死的,可身份也注定是他最危險的把柄。去年年初,馮斯乾察覺了江都會館是林宗易的買賣。”


    他噴出嘴裏的濃霧,“馮斯乾知道自己鬥不過林宗易,他本來想裝傻,可林宗易發現自己在馮斯乾那裏暴露了。”


    後麵我想到了,但我沒打斷程澤。


    “馮斯乾和孟綺雲在一起,所有人都當真了,甚至周德元和孟綺雲也當真了。卸磨殺驢是最常用的,馮斯乾必須抓著周德元的女兒才能平安。你和兒子被林宗易扣下,他能不想法子嗎?傍上周德元是勝算最大的路子。”


    我別開頭,“我害他失去華京,差點身敗名裂,他恨極了我吧。”


    程澤撣了撣煙灰,“恨不恨你自己去問他,我知情的都告訴你了。”


    我托腮端詳他,“馮斯乾的事你從哪知情的。”


    程澤碾滅煙頭,“王惠在五年前搶過程氏的工程,程氏敗了,她啃下了幾個億的肥肉,馮斯乾掌握了我和王家的這點恩怨,他主動提出合作。自從他卸任華京董事長,程氏與華京的項目就終止了。我對他的人品不信任,他為表誠意,亮明了他設下的局。”


    我恍然大悟,“你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啊。”


    程澤的目光深情認真,“韓卿,我清楚你在意這些,這麽久了,孩子生了,婚也結了,卻蒙在鼓裏,你不舒服。”


    我默不作聲夾菜,程澤盯著我吃,我愛吃什麽,他就將餐盤換到我跟前,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腕看表,從桌後起立,“馮斯乾在隔壁,我們有沒談完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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