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恒是豐都許氏出身。


    幾十年前,許氏就已經是豐都大族,許家老太爺乃是當朝國老,德高望重,桃李遍布天下,膝下兒孫,更是個個成器,儼然大家大戶,書香門第。


    可惜偏是這麽一戶人家,出了一樁不可外揚的家醜。


    彼時,許家小姐正是碧玉年華,卻在郊遊之時離奇走失,沒想到一去經年,竟又突然回到了家中,還帶有身孕。


    這便罷了,許家老太爺最是疼愛小姐,自她走失,花開花落,月圓月缺,始終不能釋懷,如今能夠重享天倫,並非不能接受,可沒想到的是,許家小姐懷胎期間,明明已有盡心照料,仍是日漸消瘦,產下其子之後竟便一命嗚呼,香消玉殞。


    許家小姐回家之後,本便一問三緘,去了哪也不說,做了甚也不說,連那懷中小兒之父是誰,也不願說,實在已將父兄各個氣得夠嗆,如今更是難產而死,一時這個新降生的孩兒,似乎就不如何順眼起來。


    許恒就是如此來到人世。


    對待許恒,許家其實絕不能算做差了,吃飽穿暖,沒少了他,讀書識字,也是盡心教育。奈何他是個來曆不明,又克死生母的‘野種’,終究有些不同的眼光,不同的言語,累積成少年人難以負擔的苦楚,終於在一個不甚晴朗的日子,許恒逃了出來。


    也不知曉究竟是許家沒有盡心尋找,還是許恒運道不錯,他竟真的沒被尋到,一路出了豐都,走了不知多遠。


    不過許恒身無長物,也沒什麽本事謀生,更遭的是,在一次受寒之後,他開始多出錯綜混亂、光怪陸離的夢與記憶,一度不能分辨現實虛幻,隻能做了乞兒,整日癡癡呆呆。


    幸得豐朝富碩,民間吃得飽飯,良善之人自然便多,因此才叫許恒渾渾噩噩活了下來,甚至漸漸恢複了些許正常,也正是此時,潘老道出現在了許恒麵前,說他天賦異稟,要收他為徒。


    淩靈秀書寫記錄的筆一頓,又頓,抬目瞧了一眼,卻覺許恒麵上,並無許多神色,好像所述孤苦不過清風一般。


    淩靈秀抿了抿唇,接著問道:“拜邪修為師之後,可曾犯下罪惡?”


    “不曾。”許恒道:“初拜師時,隻覺能學法術,實是天幸,後來漸漸察覺不對,有心脫身,卻也奈何無力,好在初入修行,派不上什麽用場,不必幫著師傅害人。”


    “為何會與陰子師同行?”


    “並不識得此人。”


    ……


    許恒的審問很快落下帷幕。


    出了靜室,李巧年已然沒了初時意興盎然的模樣,忽然歎了口氣,竟道:“師姐,這人……有些可憐。”


    淩靈秀雙眸垂下,沒有應話,隻說:“走吧,將審問結果告知陳師兄。”


    “可是……”李巧年正要出聲,斜裏忽然傳來一聲:“可是什麽?”


    “陳師兄。”李巧年一抬頭,隻見陳太辰一襲雲袍,背負雙袖,信步行來,連忙喚了一聲。陳太辰微微點了點頭,問道:“師弟師妹,也已審問完了?”


    “正是。”淩靈秀遞上手中記錄,“具細我已寫在此處,師兄一看便知。”


    陳太辰取過一看,麵色並無變化,隻道:“料想也無差錯,便如此吧。”


    “陳師兄。”淩靈秀這時才終於出聲,問道:“師兄準備如何處置?”


    陳太辰淡淡道:“我已經審過,這些妖人並不僅僅修煉邪法,而且劫道行凶,謀財害命,無惡不作,全都廢了修為,關入朔風穀去便是。”


    隻是可惜,還是沒有抓住陰子師的蹤跡,那麽懲處幾個妖人,實在算不得是順心。


    “嗯...”淩靈秀麵色含顰,似乎另有想法,不過還沒出言,李巧年卻忽然道:“那小……妖人,也要關入朔風穀麽?”


    “嗯?”陳太辰轉過眼神,一雙淩厲的眉微微揚起,問道:“怎麽?”


    李巧年被他瞧了一眼,身量都仿佛矮了一分,支支吾吾道:“我與師姐審問的此人,身世十分可憐……”


    “李師弟。”陳太辰緩緩道:“世上可憐之人,數不勝數。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正就是正,邪就是邪,不會因為這種原由改變。”


    “但他並非真的心思邪惡……”李巧年本想辯解,但在陳太辰的目光下,不知為何聲線越來越低,最終細若蚊蠅一般,“也不曾參與害人。”


    “李師弟,你這樣的思想,實在大錯特錯!”陳太辰一聲冷哼:“既然犯下罪惡,無論心思如何,都不能夠逃脫處罰,否則世上豈有公理可言?”


    “不曾參與害人,更是荒謬。”陳太辰目光如電,問道:“他是邪修之徒,他修行的法術從何處來?修行的資源從何處來?他吃、喝、住、行,如此種種,又從何處而來?”


    “他所獲的利益,都沾染著無辜的血,你告訴我,他有罪否?”


    “這……”李巧年本便稚嫩,在陳太辰的目光之下,心中頓時劇烈動搖,幾乎便要點頭應下,卻忽然聽見師姐說道:“師兄此言差矣。”


    “哦?”陳太辰淡淡問道:“師妹又有什麽見解?”


    淩靈秀恬容氣靜,有條不紊道:“許恒雖拜邪修為師,但是究其原因,卻非自身所願,應算是被誘騙、拐帶才是。”


    “而且跟隨邪修之後,許恒始終都有脫身之心,隻是無計可施,唯有虛與委蛇。”


    “至於師兄所說的,許恒修行並不精深,還遠不到觸碰邪法之時,當然吃喝住行自是難免,但求生存,乃是人之本能,此為無可奈何,我想可以宥恕。”


    “我之錄筆,也有具細,師兄應當看了才是。”


    陳太辰沒有去瞧錄筆,隻是深深看了淩靈秀一眼,竟反問道:“既如此,師妹以為如何處置為善?”


    淩靈秀顯然早有考慮,聞言頓了一頓,便道:“依我之見,廢了修為趕下山去,也便是了。”


    “哦。”陳太辰冷笑一聲,竟也不再辯論,說道:“那就依師妹之言吧。”言罷一甩袍袖,大步行出殿去,緊接便有鶴唳響徹行雲,顯然這位師兄已是真的架鶴離去了。


    淩靈秀也沒想到,自己一時動了惻隱之心,竟然真能說動了陳太辰,才正鬆了口氣,忽然臉色微變,快步到了靜室之前,開門一看。


    隻見許恒麵如金紙,昏死在那椅背之上,幾縷血色,赫然是從口鼻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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