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葉青釉所賭,就是一個人性中的‘貪’字。


    如果葉老爺子或葉家人心中但凡有一絲正直,選擇立下期證,隻要自己本應該所得的那些,那年年的敬老錢,葉青釉勢必親手奉上。


    葉老夫妻二人能夠活多久,便實打實補貼上多久。


    可事實便是......


    “期證會不會麻煩些?”


    葉守財迫不及待插嘴道:


    “一年年都得來送,還就那麽三瓜兩棗,著實是有些不值當。”


    “況且,老大原先是不是說要離開龍泉?”


    “這往後拿銀子,估計也是不好拿的,索性簽立斷證,一次性了結個幹淨。”


    果然如此。


    葉青釉心中了然,說那麽多,其實也就一句話,葉家人還想要通過這個名目,簽訂斷證,再拿上一筆銀子。


    雖然前麵說的去京城告狀是假,隻是用來哄騙葉家人的手段,可如今被葉守財翻出來講,卻正好合上了葉青釉的心意。


    葉守錢濃眉緊鎖,難得表露出來些許不願:


    “若是期證,還能年末初春之時來給爹娘拜年磕頭.......”


    還擱這兒拜年磕頭呢!


    莫不是平常都是葉守財葉守富二人在前頭替葉老爺子發言,導致這呆瓜老爹覺得葉老爺子就是個好人不成!


    眼瞧著葉家雙生兄弟臉上不屑的表情,葉青釉心中暗罵,拉了拉自家老爹的袖子,輕輕搖了搖頭,用嘴唇描摹了兩字,輕而易舉的將葉守錢後麵的話咽回了肚子。


    葉青釉說的正是——


    “召婿”。


    分家另過,相當於族譜分支單開,葉守錢心心念的替女召婿,自然就可以提上日程,不再是沒有影的期盼。


    如此一來,自然是要盡快了結分家事宜。


    否則的話,久久被此事牽絆,便不知後續還會生什麽事端。


    葉守錢頓了頓,終是調轉話頭,磕巴道:


    “不過斷證也是好的。”


    怎麽好,為什麽好,沒有說,可也沒有人在意。


    葉守財見葉守錢答應,臉上閃過一絲洋洋得意,看了一眼同胞兄弟:


    “那就立證。先立個......二十年?”


    二十年?!


    這三個字傳入屋內眾人耳朵之時,不僅是葉青釉難以置信,連上首老爺子都覺得連上有些無光,情不自禁挪開了眼,咳嗽了幾聲。


    葉老二這意思,竟然是恬不知恥的在討要往後二十年的敬老錢?!


    他難道覺得葉老爺子和黃氏,竟然還能活二十年?


    太離譜了。


    若是說個十年,被坑十兩銀子,睜一隻眼閉一隻倒也就過去了,葉老二開口這二十兩銀子,換誰來都得大吃一驚。


    這回倒是不用葉青釉開口,葉守錢便直率的提出了自己的顧慮:


    “爹如今身體不好,二十年怕是.......”


    怎麽能這麽說!


    難不成這糊塗老爹是直接打算說老爺子肯定活不到這個年歲嗎?!


    葉青釉眼皮一跳,接過了話頭:


    “阿爹,二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咱們短誰的銀子,也不能短阿爺的銀子,對吧?”


    “您一定是想著,若一年給阿爺一次銀子,咱們也算是在阿爺麵前有個往來,能時常來看看阿爺......”


    “可您再想想,其實二叔說的也沒錯,萬一以後咱們不在阿爺跟前,銀子沒法子送到阿爺手中......確實還是立斷證更好。”


    “唉,隻是咱們如今手中沒有銀子,這二十兩銀子一下子拿不出來......”


    葉青釉適時漏出愁容,輕巧的岔開話題,葉守財輕輕頷首,露出了滿意的神情,朝向葉守錢道:


    “老大,你瞧瞧你閨女,都比你懂事的,我差點以為你要咒咱們老爹!”


    “我也覺得二十年不多,別人家老人都可以長命百歲,咱們老爺子活個八九十又怎麽不能行?”


    “至於錢......我老早替你們想好了!”


    葉青釉的眼皮又是一跳,葉老二同葉老三對視一眼,複又笑道:


    “外麵的老金頭,他隻有一個兒子,前兩年正好弄了個交子鋪。”


    交子鋪?


    葉青釉一愣,細細在腦子中搜索這個稱呼,果然有所收獲——


    此時的貨幣體係,除了葉青釉懷中的銅錢以外,還有官銀,以及交子。


    這些中,銅錢分為大小平錢兩種形製,小平錢就是流傳於百姓間,日常最常見的銅板,大平錢則通常用於大宗尚貿以及官府征收稅款,尋常百姓家甚至難以見到。


    官銀,最好理解和辨別,各種大小銀錠,剪沒剪過的,奇形怪狀的,隻要算是銀,基本全部都算在此類。


    第三種交子,則是基於官銀基礎上的一種信用憑證,後世也將之稱之為銀票,麵額大小不一,可隨時兌換成相同價值的貨品,或是銀子。


    而交子鋪,雖與交子隻有一字之差,卻不是指的專門將交子兌換成銀子的錢莊,而是——


    專門放高利貸的鋪子。


    宋承唐製。


    在唐朝時就出現“公廊”(普通借貸)、“舉貸”(純信用貸款)、“質庫和質舉”(抵押借貸)等等,專門從事放貸的官府機構情況下......


    宋,自然也不逞多讓。


    若葉青釉沒有記錯的話,此時官營的放貸機構應該叫“交子務”、“會子務”之類的名稱。


    而民間自己組織的借貸渠道則叫“交子鋪”、“交引鋪”。


    她還記得,此時的信貸由於過於發達,甚至出現了貸款代理類業務,即由金主雇傭名為“行錢”的中間代理人共同放債,然後利息五五分......


    要問她為什麽知道的那麽清楚?


    廢話!


    葉青釉年少學瓷的時候,入門第一節課是認識老師同學,第二節課就是聽師長講一個‘愛瓷老祖宗’的悲劇——


    說是北宋年間有一個學業不成,家境也已破落的書生,極為喜歡文房瓷器。


    上等的瓷器自然貴,可他又沒有錢,怎麽辦呢?


    書生找了個交子鋪借貸,買了心心念的瓷器,稀罕了個把月,等待收賬人上門,這才發現借的銀子竟然漲到了原先的三倍,想還也還不上了!


    原本故事到這裏,書生還有回轉的餘地,可那書生也不知是怎麽想的,竟然舍不得瓷器,決定將自家祖宅賣了,保留下瓷器!


    最終的結果,便是書生家人騰房之時,不小心將瓷器打破,而屋子被賣,妻子天寒地凍中奔波,連同孩子藥石無醫......


    真,竹籃打水一場空。


    葉青釉如今還記得師長的話,師長說:


    ‘瓷為人,非是人為瓷。’


    師長很愛瓷器,則一點毋庸置疑,但也正是那一節課,葉青釉也看到了師長所堅信的一點——


    工具,無論何時,無論何原因,都不能越過生命去。


    葉青釉也愛瓷器,也堅信著這一點,所以對這個故事印象深刻。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昔年的故事中,困住她的,並不是瓷器,而是.....交子鋪!


    怎麽如今就要到她借高利貸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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