勢利?


    難得聽到往日裏和氣到甚至有些呆頭呆腦的越小公子會這樣評價一個人。


    葉青釉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越小公子想了又想:


    “辛苦你們遠道而來送瓷,不如進來喝口茶湯?”


    葉青釉自然也不想站在門口同越小公子談及柳二公子的婚事,依言跟在越小公子身後進了柳府,一邊輕車熟路的穿過回廊,一邊隨口問道:


    “小公子尋到心儀的隨從了?”


    上次見小公子的時候還是孤身一人,這回身後多了兩個生麵孔,看著步履還十分輕盈,看著像是手底下像是兩把家夥事兒的人,不像是普通的下人。


    越小公子似乎不覺得這是某種窺探,點了點頭,隨即回道:


    “是,福生想回本家,我身邊實在沒人,最後還是聽小娘子的意思,去問我大哥討的。”


    福生想回本家?


    如今這年頭,待在一個正經少爺的跟前鞍前馬後,又有年少時陪伴的情誼在,晚些年,少說也能混成個府裏管家。


    現在還沒等越小公子長成就想要回本家,估計真是被柳二老爺那名叫秋生的小妾傷透心了吧?


    葉青釉腦中劃過這麽一道念頭,應了幾聲。


    幾人穿過回廊,停在了先前葉青釉見越大公子的堂屋內,此時越大公子不在,是以越明禮毫無拘束的招呼葉家父女坐下,又招呼下人沏茶,隨後才道:


    “......葉小娘子今天怎麽突然問起柳善了?”


    身邊沒有其他人,葉青釉自然沒有顧忌,想了想,撿能聽的話,將王秀麗如何更名騙婚,葉家如何黑吃黑,葉珍金如何抱著孩子,昨夜裏來威脅的事兒一股腦說了出來。


    原先越明禮隻是隨口一問,聽了幾句,就覺得大事不好,等葉青釉說完,終於喘了口氣又空喝口茶湯的時候,這才一臉呆滯的開口問道:


    “小娘子這說的是什麽?我怎麽有點,聽不懂......”


    這,這還是柳二那未過門的賢惠媳婦,這還是龍泉嗎?


    其實也不怪越明禮吃驚,於他而言,葉小娘子經曆的這些事兒,他活了十幾年,別說是見,壓根是連聽都沒聽過!


    為了一樁婚事就要害人?


    而且還是嫁給柳善這種人?


    這世間事,未免也太過瘋癲了些!


    葉青釉險些一口茶湯上湧,就要把自己胸口一口氣堵了個半死。


    可瞧越小公子那滿臉純良懵懂的模樣,葉青釉哪裏還不曉得尋越小公子說這件事,算是犯了大錯。


    片刻思索之後,葉青釉開口詢問道:


    “那越小公子覺得這些事兒,告訴誰比較能聽懂?”


    這回,越明禮原本有些放空的眼神一下子就清明了過來:


    “自然是我家大哥!”


    葉青釉暗道果然如此,可下一瞬就聽越小公子有些沮喪道:


    “隻是他不喜柳善,不一定會管這件事。”


    “怎麽會有人為了一樁婚事害人呢?我真不明白.......”


    葉青釉無視掉對方的最後一句話,斟酌著問道:


    “柳二公子做了什麽事情,如此不討喜?”


    越大公子不喜歡此人,越小公子說此人勢利,甚至連上次在庭院中曬病氣的柳三老爺,也對他沒什麽好臉色。


    按理來說,雖然隻是一個庶出,可畢竟柳府子嗣稀少,怎麽說也是個正經少爺,為什麽會收到這樣的待遇?


    葉青釉自然不會所有的事兒沒個源頭,可按這條思路仔細想下來,怎麽想,根源應該都在這個柳善身上。


    所以,到底是做了什麽事兒呢?


    越小公子一陣搖頭歎氣,壓低聲音說道:


    “我同小娘子說,小娘子可千萬別同別人說。”


    這話葉青釉熟悉,能說出這話的人,八成接下來就是要講大事兒。


    葉青釉立馬精神一震,連連點頭。


    越小公子這才神神秘秘的說道:


    “最近越姥山上在修葺,這事兒小娘子知道嗎?”


    原來是這事兒......


    葉青釉頷首:


    “知道,圍場裏麵還往外賣了不少的泥,我當時還買了不少。”


    越小公子似乎有些詫異葉青釉知道這事兒,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撓了好半天頭才說道:


    “既有修葺,就有活計,這事兒現在是我大哥手底下在操辦。”


    “柳善前些日子想從我大哥手中,將采買的活計接過去,又因我幹爹能在我大哥麵前說上幾句,所以讓我幹爹與他同行,想要將這事兒給定下來。”


    “我幹爹原本就在病中,不願意折騰是一回事,做不了主又是另一回事,自然就沒有接話,被逼的急了,就直白的說了自己做不了主........”


    言及此處,越小公子難得深深皺起了眉:


    “柳善幾乎是當場就變了臉色,原本鞍前馬後的在幹爹麵前跑,當天便不再來了,直到今天也沒有來再看過一眼幹爹。”


    當然,這隻是委婉些的說法。


    一開始的時候,柳善在柳三老爺麵前痛哭流涕,又是下跪,又是磕頭,拍著胸脯信誓旦旦的說自己若能得到差事,一定能將這事兒辦的漂亮。


    柳三老爺直白的說了做不了主之後,柳善幾乎是瞬間咬起了壓根,扭臉離開。


    越明禮那時候剛巧拿了新藥回來,撞見了柳善轉身之後臉上的神情......


    越明禮在家最小,家中長輩都是清流,在學堂裏也多有和善的師長,有趣味相投的同窗,所以還真沒見過什麽不光彩的事兒。


    所以,他光是回想起柳善臉上的表情,就有些打寒顫,更不知道該如何明說。


    葉青釉也是聽得連連皺眉:


    “小公子同大公子說這事兒沒有?”


    聽小公子的說法,這個柳善,還真未必簡單。


    也許正如先前的越大公子所言,柳善本就是一個唯利是圖的人,不會管未過門的妻子到底是誰。


    既然能自尋婚事,娶一個有大筆嫁妝的小門戶,那娶王珍金,還是娶葉婉兒,對他而言又有什麽區別?


    現在怕就怕,葉家換親的舉動,在對方心裏就是將假貨換成了真貨,沒準還真對了對方的胃口!


    若是越小公子沒有見這事兒告訴越大公子和柳三老爺,他們還不清楚此人的為人......


    怕是以後少不得吃些苦頭。


    越小公子笑而露齒,十分驕傲:


    “當然說了!”


    “我出門前爹娘就同我說了,有什麽事兒,一定要同我大哥說,如果我大哥不在,就同我幹爹說。”


    “我心裏覺得沒底,於是兩個都說了。”


    “幹爹當時說柳善此人有鷹視狼顧之相,本就是這樣的人,讓我往後別同他待在一處。”


    “而我大哥......”


    越小公子有些疑惑:


    “我大哥也這麽說,但是他後來又將采買的事兒交給柳善。”


    越大公子,又將采買的夥計交給了柳善?


    一邊防備,一邊重用?


    這算什麽?


    葉青釉腦中思索,瞬間想起越小公子原先登門拜訪時候的情景來。


    越大公子此人,外冷內更冷,偶有笑眯眯的模樣,瞧著也像是萬年的老狐狸一般。


    老狐狸最喜歡做的事兒是什麽呢?


    捕獵?


    不,老狐狸喜歡做的事兒,是試探。


    當時葉二葉三接影青瓷活計的時候,越大公子登門,其實就為試探而來。


    若是她當時態度軟一些,露出了馬腳,沒準如今身敗名裂的就是她。


    一個一看就有些野心,可卻連裝都裝不到位的柳善......為什麽要接下采買的活計?


    若是他真為了采買的油水而去,那這回,可怕是要吃大虧了!


    葉青釉回想起記憶中那雙眉眼含笑,可笑意卻不達眼底的冷冽眸子,生平第一次,在不冷的情況下,打了個寒顫。


    葉青釉搖了搖腦袋,在越小公子略有些詫異的神色中,接話道:


    “大公子不會錯的,既然已經有所抉擇,那應該柳善還是個能靠得住的人.....”


    吧。


    葉青釉心中默默接了一句,越小公子倒是全信了這話:


    “也是,大哥從小就聰明,長輩們都讓我向他學。”


    “那我去尋一趟大哥,將這事兒同他說一遍?”


    越明禮是真心發問,可話出口後,想了想,又覺得有些不妥當:


    “不,小娘子還是同我一起去吧。”


    “我,我現在都已經有些忘記了原先你說的那些東西.......”


    太複雜了,一環扣這一環。


    這還是和讀書,修課業完全不一樣的複雜,有些離奇,甚至還有些駭人聽聞。


    讀書人又不是說書人,複述不來很正常嘛!


    越明禮心裏不斷哄著自己,況且都和葉小娘子這麽熟悉,也不是什麽外人,大哥也認得,將小娘子帶去說道說道,也不是什麽不得了的事兒。


    葉青釉想了想,應了一聲:


    “好。”


    她囑咐老爹在廳堂等候,而後跟著越小公子穿過廳屋後的小步廊,來到一扇門前。


    越明禮甚至沒有抬手扣門,內裏便有一道熟悉的清冽嗓音開口道:


    “進來。”


    耳朵真好。


    葉青釉心中一聲腹誹,走進屋中,就發現屋中的人還不少,除去越大公子及兩位隨從之外,越小公子的幹爹,也就是柳三老爺也在屋中,甚至還有一胖一瘦,兩位白發蒼蒼的老者,也在屋中。


    越小公子和葉青釉這麽一進屋,原先還算是寬敞的書房頓時有些局促起來。


    所幸,兩位老者也識趣,很快站起身告辭:


    “既還有客人,那我們兄弟倆先走一步。”


    “柳三老爺,我們同您的意思是一樣的,這幅畫,絕對不是真跡,言盡於此,告辭。”


    越大公子沒有挽留,隻是開口:


    “長留,積石,送兩位大家出去。”


    不是,真跡?


    葉青釉的心下意識漏停了一拍,下意識朝書桌上瞧去,就見那張從書房中被搜出來的雪夜聽鬆圖,正被攤開擺放在正中的位置,而邊上,還有數卷攤開的畫作,也具是有關鬆的畫作。


    數卷畫卷爭相鬥彩,隻是一瞥,葉青釉心中就是涼了半截。


    因為那些畫作之中,不乏一瞧就比劉老先生那副‘雪夜聽鬆圖’,堪稱....平平無奇。


    早該想到的,這話連自己都騙不了,怎麽能騙到浸淫畫技多年的大家呢?


    葉青釉心中有些忐忑,腦中又不可抑製的想起另一件事,原先劉老先生說三日一定會寄信,如今怎麽還沒收到信呢?


    原先還在想著會不會是山高水長,信件路上不通,可現在都過去五日,就算是路上有些波折,也總該到了吧?


    是忘了嗎?還是路上遇見了什麽事情,不方便寄信?


    不過.....現在不寄信或許也是好事情,越大公子能尋人來辨別真偽,應是動了真格,如今被他特別關照,可不會是什麽好事情。


    葉青釉這麽想著,難免有些走神,好在越小公子清亮的聲音很快拉回了她的神智:


    “大哥,幹爹,葉小娘子來尋我,同我說了件事兒,我拿不定主意,來問問你們。”


    仍瞧著‘雪夜聽鬆圖’的越縝終於挪開了視線,輕聲發出一個音節:


    “哦?”


    葉青釉隻得將原先在越小公子麵前講的所有東西有重新講了一遍,口幹舌燥的講完,越大公子和柳三老爺的臉上卻沒有半點驚詫之色。


    越縝飲下半口茶湯,不緊不慢道:


    “哦。”


    這反應,著實是有些不在越明禮與葉青釉的預料之內。


    葉青釉想了想,有些明白自己錯在何處,末了添道:


    “......我們並非在意柳二公子會不會同葉婉兒成婚,隻是在意為葉婉兒換親的葉家人能否受到懲戒。”


    柳二公子或許能為嫁妝不在意自己娶的是誰,可真能不在意殺人換親這事兒被捅出去後,婚事若不能成,那筆嫁妝落不到他手中的事兒嗎?


    這事兒,才是葉青釉來此的目的。


    畢竟事關乎葉青釉自己,也決定了她該怎麽將葉家的‘殺人’的名聲傳言出去。


    越縝吹開茶湯上氤氳的熱氣:


    “小娘子,你犯錯了,知道嗎?”


    葉青釉一愣,越縝眉眼低垂,瞧不太清楚神情,他今日罕見的也沒什麽往日裏喜歡逗人的心思,直截了當的說道:


    “你將好不容易抓到手的葉珍金送到了縣衙。”


    葉青釉第一瞬沒懂為什麽越大公子單獨提醒了一句這樣的話,等反應過來之後,整個人頓時如墜冰窟。


    葉婉兒的外祖,正是縣衙裏麵的主簿!


    世上的冤屈,隻有受害者和凶手知道。


    如果受害者死去,還會有凶手自討苦吃,說出這件事嗎?


    什麽換親?沒有的事兒!


    庚帖上寫的就是葉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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