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那是因為在這部電影中,導演想講的不隻是親情。


    甚至根本就不是親情。


    這好像是一個熱血的故事,完全就是一個標準的模板,鬱鬱不得誌的主角,和東拚西湊的助手團,甚至到最後,就連鋼琴也做成了。


    然而這故事一點也不熱血,反倒充滿了現實的無力感。


    就像開工之前,陳貴林一行人在廠裏吃著大鍋飯,構圖神似《最後的晚餐》。


    陳貴林慷慨激昂地講話:“那鋼琴是什麽東西,那就是一個會發聲的機器,我就不信了,鋼琴要是整不出來,我就跳煙囪,有人跟我跳嗎?”


    回應他的是一片尷尬的沉默,空氣凝固了。


    沒人接他的話也就算了,陳貴林打開鋁製飯盒,剛想扒兩口飯,卻傻眼了:“勺呢?”


    王朗曾說過,這部電影不是文藝片,而是現實主義,哪怕再荒誕再魔幻,也是現實的一部分。


    就像他們一起在ktv唱著《懷念戰友》一樣,每個角色都有自己弧光,不是純粹的工具人,這是一部群像劇。


    他們不是為了陳貴林,他們隻是需要一個理由聚在一起,回到工廠,就像回到曾經那個自己還有用的歲月。


    就連陳貴林自己,他也需要這架鋼琴給自己一個目標。


    哪怕他心裏很清楚,即使鋼琴造了出來,女兒跟著他也是受罪。


    對於這些被遺忘的人來說,造一架鋼琴,就是他們最大的反抗。


    昔日最優秀的工程師、鉗工、木工、焊工、鑄工都聚在了一起,還點了掛鞭炮慶祝。


    別管事能不能幹成,先弄出點響來。


    開工之後,在整部電影少見的特寫,全都給了造鋼琴。


    鑄造、打磨、拋光、貼麵、刷漆……


    在這個破敗的廠房,這些滿身塵土的工人手中,鋼琴的零件一點點被做了出來。


    在休息的時候,他們也會唱歌、拉琴,王彩鈴那些難懂的歌劇也開始有人聽。


    陳貴林拉著手風琴,老王拉著提琴,演奏了一首《一步之遙》。


    這首曲子原名porunacabeza,是西班牙語,最經典的一首探戈。


    曾經是《辛德勒的名單》、《聞香識女人》、《真實的謊言》三部經典電影的插曲。


    僅看就知道這首曲子在地球上的含金量,是影史留名的一曲探戈。


    哪怕在他們手中,這首曲子拉得有點跑調,甚至小胡跳的是芭蕾,他們拉的是探戈,驢頭不對馬嘴。


    在這個廠房裏,沒有別的瑣事,反倒像個世外桃源一樣,所有人齊心協力,隻為了一件事,就是造鋼琴。


    他們突破了一個個技術難關,齊心協力把翻砂鋼琴模具推進爐子。


    好像已經沒有什麽能難倒他們的了。


    隻是快手和胖頭之前的矛盾再次爆發。


    季哥也因為偷賣鋼材被帶走。


    在被帶走之前,季哥隻提了一個要求:“先等一下,我的活還沒幹完。”


    他仔細檢查了自己負責的翻砂模具,確認砂型沒問題之後,對陳貴林說:


    “我的活幹完了。”


    然後絲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了廠房。


    造琴的困難可以克服,可是人心散了,這琴也就造不了了。


    陳貴林終於認命,他同意小雪跟著小菊,鏡頭從開始和小菊談離婚時的仰視,變成了俯視,他的身影顯得如此矮小。


    鋼琴做成了,又怎麽樣呢?


    在小雪的問題上,從來都不隻是這一架鋼琴。


    隻是他固執的像對著風箏舞劍的唐·吉訶德,夢醒了,也該麵對現實了。


    這部電影的鏡頭一直都很有意思,從不會跟著人走。


    像那些vlog和短視頻,鏡頭是永遠跟著人走的,人是絕對的主角。


    而在這部電影裏恰恰相反,鏡頭不僅不跟著人走,時不時還要有人掉到畫外去。


    在小雪這個孩子的視角裏,陳貴林永遠在畫外,隻有蹲下來的時候,才會進入到畫麵裏。


    他們父女說話時,老父親也在畫外,隻有幾聲咳嗽才能表明他的存在。


    每個人當被邊緣化的時候,他就會毫不留情地被鏡頭趕到畫外去。


    在現實麵前,人顯得極其渺小。


    直到揚起一陣陣煙塵,汪工心心念念的兩根舊煙囪也被爆破了。


    他努力地想要留住這兩根煙囪,就像陳貴林努力造鋼琴一樣。


    從長頸鹿到火箭,甚至連蹦極台的點子他都想到了,就想給這兩根煙囪一個特殊的含義,隻要他們還有用,就能被留下。


    隻是就和陳貴林的鋼琴夢一樣,煙囪最終也沒能留住。


    就這樣,冬天到了,雪也開始下了。街道、廠房到處都是空空蕩蕩。


    東北的雪,在下的時候是最好看的,像鵝毛一樣飄落在頭發上、衣服上,抖一抖幹幹淨淨。


    在雪停的時候最難看,到處都是髒兮兮的腳印。


    琴也不做了,煙囪也被炸了,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小胡也自毀入獄。


    王彩鈴去看他時,他倒是很高興:“我這根刺,終於從他們的嗓子裏拔出來了。”


    看到小胡在獄中踮著腳尖跳芭蕾舞,王彩鈴再也忍不住,落荒而逃。


    她穿著她用窗簾布給自己做的亮藍色禮服,拿著假花,到廠房裏唱起了沒有人願意聽的歌劇。


    在工廠裏,隻有陳貴林獨自拉著手風琴,他懷念過去,也在告別回憶,承認著自己的失敗。


    見她來了,就給她伴奏,他們就這樣唱著,為那架注定做不成的鋼琴,和這座馬上要被拆除的工廠,為那些和他們一樣的人而唱。


    看見煙囪倒了,人也一個個回來了,這一刻,不為錢,也不為陳貴林,隻是為了他們自己,鋼琴反而做了出來。


    這是一種不被異化的勞動,也是整部電影裏最魔幻的鏡頭。


    他們跳起了熱烈的鬥牛舞,搬運小車的車輪摩擦起電火花。


    火焰、電火花、鋼水……混雜著一曲熱烈的弗拉明戈,這部電影終於有點熱血的味道了。


    隻是一塊掉下來的鋼板砸壞了自行車車後座,那是陳貴林父親坐的位置,也暗示了父親的死亡。


    他抱著父親的遺像,戴著黑袖章,沒有煽情,沒有一句台詞,這段情節快速得讓人覺得冷漠,好像死亡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插曲。


    直到小雪要跟著小菊走的那天,她們來到了工廠。


    鋼琴是用龍門吊運出來的,前後左右四個視角,穩穩當當,像禮物一樣降落在她的麵前。


    小雪彈奏著鋼琴,鏡頭拉遠,隻有小雪粉色棉襖和頭繩唯一的亮色。


    沒有合格的木頭,用鋼鐵製作出的硬核鋼琴,聲音會好嗎?


    但無論如何,這架鋼的琴最終做成了。


    隻是小雪還是和小菊一起走了,帶著陳貴林對她的希望和愛。


    影片最後的鏡頭是拆了一半的工廠大樓,碎磚堆積著,雜亂卻美,甚至像一架鋼琴。


    片尾演職名單之後,是一片黑色的場景,雪花落下,陳貴林獨自彈著紙鋼琴,唱著片尾曲《練習曲》。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段旋律,是他生命中最初的練習曲。”


    誰願意把孩子送走,誰又願意離開自己家鄉?


    沒有人能回答這些問題,隻有陳貴林繼續獨自唱著。


    “聽,踮著腳尖的自行車鈴。


    “聽,打開胸腔的機器轟鳴。


    “聽,澡堂裏熱鬧的水蒸氣。


    “聽,台階上茲茲拉拉的半導體。”


    他沉浸在紙鋼琴假想出的旋律中,想象著有一天會和小雪再次相見。


    “也許……不知在未來歲月的哪一天裏,你又會突然,就會突然,和她再次相遇。”


    等放映結束時,現場一片沉默,掌聲並不熱烈。


    就連互動環節一開始,都有些冷清。


    觀眾都沉浸在了劇情之中。


    對有些人來說,他們的生活,好像比電影裏的還要更糟糕。


    對中年人來說,他們經曆過那個時代,


    對剛進入社會的年輕人來說,他們沒有經曆,但那些迷茫、畢業、失業,還有鄉愁也會引起他們的共鳴。


    看到最後的時候,玉總已經哭了。


    他想起去年秋天,考研工作兩手準備的時候,他一個人坐著火車,獨自去參加那場根本不值得的麵試。


    去參加那些名為試工和實習,美其名曰“鍛煉”,還要陪著笑臉的工作。


    那時的他在想什麽呢?


    想葷素搭配的盒飯,想家裏的老式鍋包肉,想酥脆的溜肉段和炸茄盒,想蓬鬆清爽的雪綿豆沙。


    想夏天冰箱裏的大白梨、糯米糍和冬天窗外發黑的凍梨。


    小雪在和媽媽走的時候會想這些嗎?


    她隻是不得不走了,這個把她養大的家,給不了她什麽了。


    他想起他的室友,來自山河四省,總是說著在讀書的時候,滿腦子想著離開這裏就好了,走遠一些,到大城市去。


    他也是一樣,隻是現在真的離開家之後,他反倒有點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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