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升起的朝陽光芒四射,霞光慷慨地填滿了整座小院。


    院子裏,月姨娘腳下堆著幾件衣裙,很明顯是從手上掉下去的。


    可她卻顧不上把衣服撿起來,正瞪圓眼睛,滿臉驚慌地望著某處。


    知顏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一眼就看見了製造起這場驚慌的源頭:沈宴辭。


    “對不起啊,我……”


    月姨娘抱著衣服出門的時候,沈宴辭正在屋簷下洗漱。


    但是天地良心,他雖然在洗漱,但衣服穿戴得絕對整齊,連袖子都沒敢往上多挽。


    可饒是這樣,還是把月姨娘嚇得不輕。


    這會兒見知顏出來了,沈宴辭忙一邊將卷起的那一小截袖子放下去,一邊朝知顏投去求助的目光。


    知顏已經了然了。


    大清早的打開門,突然看見家裏麵多了一張陌生的麵孔,還是個男子,不怪月姨娘會驚嚇成這樣。


    想到這,她忙走到月姨娘跟前去,簡單向她解釋了番家裏麵為何會突然多出一個人來。


    這時候陳知渺也出來了。


    小家夥應該也是被院子裏麵的動靜驚醒的,睡眼惺忪地聽知顏說完,也明白發生了什麽。


    他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跑到月姨娘跟前,牽住月姨娘的手,小大人似的安撫她。


    “姨娘別怕,他是初七哥哥,初七哥哥是好人,他還幫姐姐挨了一棍子呢。”


    又哀求地說:“姨娘,我們別趕初七哥哥走好不好?我們收留他,讓他住在咱們家!”


    月姨娘本就是個心腸柔善之人。


    她剛才之所以會大驚失色,就像知顏猜測的那樣,純純就是被嚇到了。


    如今聽了姐弟二人的話,知道沈宴辭不但摔壞了腦子,昨天還因為保護她女兒被陳家那邊打斷了一條胳膊,月姨娘心裏麵的驚慌就煙消雲散能,隻剩下滿心滿肺的感激。


    她認真地打量著麵前的少年。


    看著看著,她眼睛裏麵就露出亮光來。


    “初七公子,你隻管安心在我家住下,以後這裏也是你的家,你好好養傷是要緊,其他的不必擔心。”


    不但不趕人走,看向沈宴辭的眼神,更是一百八十度急轉,由充滿戒備,轉為滿眼慈愛。


    那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又多了一個兒子呢。


    做早飯的時候,月姨娘叮囑知顏:“七娘啊,你記得蒸一碗雞蛋羹,多放一個雞蛋。”


    娘仨個以前在陳家過的日子,可以說是豬狗不如。


    月姨娘那雙因為做繡活快要熬瞎的眼睛。


    陳知渺一雙稚嫩小手上麵遍布的厚厚老繭。


    這些都是證據。


    尤其是月姨娘,眼睛熬成了半瞎不說,身子骨也是秋霜打過的老絲瓜,外皮看著還算堅硬,其實內裏麵早就幹癟的千瘡百孔了。


    因為身子底子虧虛太過,知顏這幾天都不太敢讓月姨娘沾葷腥,一日三餐喝養胃的小米青菜粥。


    頂多再在粥裏麵加一丟丟的瘦肉糜。


    現在月姨娘終於能自己下床走動了,知顏就琢磨著從今天開始給她進補。


    是以,聽見月姨娘讓她蒸碗雞蛋羹,知顏立馬就應了下來。


    取四個個頭飽滿的柴雞蛋,光是蛋液就裝了小半碗,上鍋之前用筷子打了又打,攪拌好的蛋液用細紗布仔細地過濾一遍,然後再放進鍋裏麵蒸。


    一盞茶後掀開鍋蓋,蛋液就凝固成了蛋羹,整體呈現赤橙色,再往上麵淋上幾滴麻油,撒上一小撮蔥花。


    色香味一下子就都具全了。


    這碗雞蛋羹,知顏做得別提多用心了。


    然後這碗色香味俱全的蛋羹一端上桌,不出意外地得到了月姨娘的誇讚。


    再然後,滿載著月姨娘誇讚聲的雞蛋羹,被推到了沈宴辭的跟前去。


    月姨娘:“初七公子,你身上有傷,多吃點,多吃才能好得快些。”


    知顏和陳知渺姐弟倆都沒份。


    月姨娘甚至都沒有分一點兒眼神給姐弟二人。


    她滿眼慈愛地望著沈宴辭,一會兒催促沈宴辭快點趁熱吃,一會兒又叮囑說吃慢點小心別燙著嘴。


    那模樣,就差沒拿個勺子一口一口地喂沈宴辭吃了。


    突然變得不值錢的姐弟倆麵麵相覷。


    陳知渺看看自家姨娘,再看看坐在姨娘旁邊的初七哥哥,黑亮的大眼睛眨啊眨啊,裏麵透著茫然和不解。


    姨娘不愛他和姐姐了嗎?


    以前有好吃的,姨娘都是緊著他和姐姐的。


    知顏則是目光冷冷地瞪著沈宴辭。


    眼神警告:你敢吃獨食試試?


    不是她小氣,而是因為這碗蛋羹裏麵,不光光隻有雞蛋蔥花和麻油,還有她的一滴血。


    那可是錦鯉血。


    小小一滴,滋補效果賽過千年老參。


    所以,這碗蛋羹,是她特意為月姨娘和陳知渺母子倆準備的,給娘倆調理身子用的。


    對麵射過來的目光實在太有殺氣了。


    沈宴辭頓覺如芒在喉,他多有眼力勁兒啊,立馬舀起一大勺蛋羹放進月姨娘的碗裏麵去。


    “我年輕力壯的,不用刻意進補,倒是伯母您,您才是真的需要好好進補呢。”


    說話間又給月姨娘舀了一大勺蛋羹。


    然後再舀出兩大勺蛋羹給陳知渺。


    “阿渺,你也多吃點兒,多吃點才能長個子,長力氣,將來保護姐姐和姨娘,我們阿渺呀,很快就能長成一個強壯的男子漢啦。”


    一張嘴就跟抹了蜜糖似的,將娘倆哄得一個比一個高興。


    滿滿一碗雞蛋羹,轉瞬間就被他分去了一大半,隻剩下一個薄薄的碗底。


    沈宴辭還要再分。


    這次是分給知顏的。


    知顏連忙拒絕:“別,我不愛吃這玩意兒。”


    哪有自己吃自己的道理啊。


    知顏將自己麵前的碗端起來,又睇了眼對麵的人,說:“你快吃吧……那個,我姨娘沒說錯,你確實也需要好好調理一下身體。”


    畢竟身帶奇毒。


    他能活到現在,也是挺不容易的。


    沈宴辭聽出了她話裏麵的潛藏之意,不由得愣怔了一下,繼而他又暗自失笑。


    小沒良心的端上來的這碗雞蛋羹,一看就是特意為她家姨娘和弟弟準備的。


    他大概率屬於捎帶的那一個。


    都成捎帶的那一個了,他還指望這碗雞蛋羹裏麵,暗藏著能給他解毒的良藥啊。


    是他想太多啦。


    瞧出了知顏眼睛裏麵的抗拒不似作假,是真的不想吃蛋羹。


    沈宴辭便也沒有再堅持相讓,乖乖地將剩下的碗底吃幹抹淨,一點兒也沒有吃別人碗底的意思。


    嫌棄什麽呀,多可口的美食。


    太孫殿下吃得津津有味起,一邊吃還一邊在心中腹誹,這蛋羹蒸得嫩滑可口,吃不出一絲雞蛋的腥味,手藝絲毫不比宮裏麵的禦廚差。


    差的是裝蛋羹的海碗。


    有一邊磕破了一個豁口。


    這麽可口的美食,小沒良心的竟然不喜歡吃,什麽奇怪的口味啊。


    沈宴辭在心中搖頭,悄悄腹誹知顏口味奇怪。


    知顏也在偷眼打量他。


    之前在山上的時候,她就瞧出了沈宴辭五官不差。


    但當時沈宴辭一身是血,還正處於毒發的危險階段,所以她當時隻粗粗掃了幾眼,並未細看。


    包括昨天,她也沒有沉下心來細看沈宴辭的長相。


    如今兩人坐在一張飯桌上麵對麵地吃飯,知顏終於有機會多看沈宴辭幾眼了。


    這一看,她就被少年俊美的皮相驚豔了一把


    輪廓清晰流暢的麵龐上,眉如遠山,目若星辰,挺直的鼻梁下麵,一張薄唇紅而不豔,隱隱帶著幾分勾人心魄的誘惑。


    整張臉上的五官,精致的就仿佛精雕細琢過一般,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瑕疵。


    氣質亦是極好的,哪怕他此刻穿著普普通通的粗布衣衫,依舊遮蓋不住他身上那種卓然出塵的風華。


    還有他吃飯的動作,看似吃得很快,但快中透著優雅,並不會給人一種狼吞虎咽之感。


    再回想下那套從他身上扒下來用火燒掉的血衣,還有他身上的奇毒,知顏心中已經隱隱有了幾分猜測。


    少年穿著不俗,一身氣質也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非一朝一夕能養成。


    由此可見,少年的家世非富即貴。


    ……應該屬於富的那一類吧。


    凡間那些權貴傍身之人,哪一個不是將優越感刻進了骨血裏麵?


    就像陳三娘和陳夫人,家裏麵窮得快要揭不開鍋了,還要養著兩個使喚丫鬟和一個婆子,時刻不忘記彰顯她們貴人的做派。


    有村民從娘倆跟前路過,娘倆都要掩住口鼻,嫌棄人家身上的土腥味。


    少年若是出身權貴,就不會和他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就算他勉強忍著嫌惡坐下來,身上也肯定會透出不自在的別扭感。


    但這些,她都沒有看見,她隻看見了少年身上的輕鬆和自在。


    知顏一邊吃著飯,一邊在心中做著判斷,然後她往沈宴辭腦門上麵貼了一張落難富家小少爺的標簽。


    早飯差不多快吃完的時候,外麵響起一串車輪碾壓地麵的聲響。


    緊接著響起拍門聲。


    男人粗狂的嗓音透過院門縫隙鑽進來。


    “七娘妹子,七娘妹子——”


    是李鰥夫。


    “來了。”知顏連忙應一聲。


    她三兩口將剩下的幾口稀粥喝完,起身過去開門。


    “李大哥,你等我一下,我還得跟姨娘和弟弟交代一聲。”


    “不著急,你去吧。”李鰥夫笑著說。


    他轉身回到牛車前,將架子車上的兩扇豬肉往裏麵推推,挪出空位來,又往空位那裏鋪了幾把稻草,這樣等下就可以坐人了。


    院內,月姨娘聽說知顏要跟著李鰥夫進城去,她倒沒有阻攔,但是她將沈宴辭推了出去。


    “你李大哥進城後,還要忙生肉鋪子上的生意,他肯定沒時間陪你在城內四處逛蕩。”


    分家了,以後凡事都要靠她們娘仨自食其力了。


    她們沒田也沒地,她眼睛也不好使,沒辦法再做繡活賺錢養活一雙兒女。


    女兒說要進城去看看,看看能不能找個掙錢的小生意做做,她雖然不忍心,但也知道不能阻攔。


    “城內三教九流,雲龍混雜,什麽樣的人都有,你一個姑娘家家的在城內走動,姨娘不放心,讓初七公子陪你一塊去。”


    月姨娘說完,也不管知顏同不同意,徑直扭頭去拜托沈宴辭。


    “初七公子,伯母就把七娘托付給你了,你幫伯母好好護著她,行不行?”


    月姨娘鄭重拜托,目光裏不光隻有慈愛,還有隱匿的希翼。


    沈宴辭眸光閃了閃,笑著說:“伯母放心,我一定照顧好七娘。”


    知顏卻沒作他想,倘若她知道月姨娘心中真正的意圖,她驚掉下巴不說,隻怕還會立馬將沈宴辭打包送走。


    叮囑娘倆不要離家門太遠,又交代陳知渺好好照顧月姨娘,遇到危險就跑進院子裏關好門。


    得到陳知渺小大人似的保證後,知顏這才放心出門進城去。


    通往縣城的路在村子的另一頭。


    想要走到那條路上去,就必須得經過陳家。


    然後在陳家門口,知顏不出意外地撞上了陳三娘。


    不但有陳三娘,還有陳家的一眾女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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