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生寒,竇府各院都點上了燭火。


    近日,因府中有喪,不少年紀小的侍女、仆從膽子小,夜裏行路生怯,所以阿笙便讓人在各個廊下和院落多點些燈火,就連靈堂那裏都是徹夜通明。


    也因此,他們才能安生伺候。


    尤其,這幾日安氏夜裏睡不安穩,入睡前都需進一盞牛乳羹。


    阿笙也是擔心下人因沒能伺候好,惹她心中不快。


    白日裏,安氏被傅榮華氣得夠嗆,今夜阿笙便在她屋裏多待了些時候。


    孫嬤嬤替安氏順著長發,阿笙便靜靜地坐在一旁陪著。


    燭火幽微,襯得阿笙的臉更消瘦了。


    安氏看著滿是心疼。


    “白日裏,為何要與長房說那番話?”


    知安氏定然是不忍心的,阿笙遂才細細地解釋。


    自她接手竇氏家業以來,雖然未動糧行的一切部署,但也摸清了裏麵的底細。


    “這些年,大舅舅一直在幫著祖父處理糧行的生意,但他手底下大多卻是傅氏的人。”


    竇升平為人不算精明,但卻能與二房鬥了這麽多年還不落下風,當真是他自己的能力麽?


    阿笙將糧行摸清才知道,傅榮華這些年在糧行到底安插了多少人。


    這些人在糧行幹了多年,其中糾葛複雜,難以理清,這樣的糧行即便接過來,阿笙也難管。


    “大舅母對糧行是勢在必得,否則也不會在大舅舅還未救出的當下,便急著要掌印。”


    “再說分府的事,如今家中這般情形也算是讓我也看清了府內的人心。”


    “從前,您與我說,莫要讓後院起了火,但若後院本就燒著一把火,我若不將這起火的源頭去了,將來便更加防不勝防。”


    “二房便是這個前車之鑒。”


    見安氏聽完她的話眉頭微蹙,阿笙繼續道:


    “若是大舅母還念著從前的情分,今日可會拿扶靈之事要挾您?”


    “她這個人,若是不涉及自身利益便是千好萬好,但一旦觸及她的利益,便是半分不能相讓的。”


    “如今因著大舅舅這件事,她恨上了祖父,也恨上了我。”


    “他們畢竟是我長輩,又是名正言順地持家,若是此刻我不將自己摘出去,將來便隻能被他們仗著輩分拿捏。”


    阿笙的聲音輕緩,但卻字字如巨石一般砸在安氏的心裏。


    安氏自是明白阿笙的不易,但她也擔心,自己如今已然年邁,將來若有個意外,阿笙便是連個能幫她說話的人也沒有了。


    “你大舅母就罷了,難道你阿姊與大兄,你也不往來了麽?”


    安氏的焦急阿笙看得真切,她淺笑了笑。


    “我知道您在擔心什麽,但我今日若是不分府,恐怕等不到大哥哥與阿姊說了算的那日,別府便會找著時機將我處置了。”


    “更何況……”


    阿笙眉目低了低,她是想到了白日裏得來的消息。


    央國與陳國在北境出現摩擦,司庫雖是撥了款,但以財庫空虛為由,叫停了皇帝給民意閣的撥款,沒了民意閣的支持,各地結社的清流文士已然開始躁動。


    皇帝眼下急需錢財,穩住好不容易得來的民間支持,正巧,竇升平便因事而入了刑庭。


    竇盛康走得突然,竇氏如今與天家難有默契,軒帝未必肯就這麽簡單放過竇氏這塊肥肉。


    竇氏商行提交的人證物證都十分充足了,但刑庭至今還未放人,怕是就等著竇氏拿錢去贖。


    阿笙分府,也是為了以防萬一。


    兩日之後,竇氏出殯,長孫扶靈,送靈的隊伍占滿了一條長街。


    竇氏近日的鬧劇引得城中之人皆出來觀望,見得竇二姑娘與長孫同行,長媳亦隨老仆在其列,倒看不出有不合。


    此番送靈是要送去魏山,那是竇氏一族當年喪命之地,也是一族埋骨之地。


    因族人皆死於此地,人數眾多,而竇盛康年幼,不得勢力,亦無錢財,無法將人悉數轉移,便隻能就地埋葬。


    阿笙望著巍巍山嶽,心中不免感歎。


    當年有個少年便是在此處獨自處理完一族的喪事,孤身返回塵世,今日,他帶著一生的榮辱對錯,又回到了這裏。


    這一次,再也不走了。


    人的一生不會總是正確的,也不會總是榮光滿地,即便今日竇氏這分崩離析的場景,阿笙亦是怪不得竇盛康。


    他這一生比自己的難多了。


    都是年少失去最親之人,阿笙能明白他對於親人的執著,但人心便不是你與我多少,我便回你多少的等價買賣。


    治家如治國,沒有利落的手腕,便是一灘渾水,任雜草滋生,不得清明。


    待處理完魏山之事,剛回帝京傅榮華便催促著阿笙去商行做交接。


    其實也沒什麽需要交接的,畢竟糧行在阿笙接手時是個什麽情況,如今也是絲毫未變。


    兩府很快做完了交接。


    竇二姑娘將大半家業讓與長房,此事很快便傳開了。


    但這熱鬧城中的人還未看盡,便見竇氏別府之人陸陸續續搬出了宅子,全都搬去了城東的宅子。


    竇氏分家之事當即傳回了帝宮。


    彼時,軒帝正在禦案之前沉著神色。


    他聽完竇氏之事卻沒有多大的反應。


    竇盛康的死帶走的還有當年竇氏在外的恩情。


    竇氏這一代青黃不接,竇盛康的人脈並未接全。


    如今的竇氏不足以讓他多費心神。


    眼下令他心煩的還有別的事。


    趙氏的封後典上,軒帝看得明白,繞是天家威儀也未能得來世族的迎合,如今朝堂之上,文武兩側都不如他所設想的得力。


    甚至出現禦令下達卻遲遲未執行的情況。


    軒帝每思其中原由,都驚恐不安。


    “沈自軫人呢?”


    此前派去沈府尋人的內官遲遲未見回來,辛欒垂首道,內官還未回來。


    此時殿外,另有一人求見。


    “聖上,言議閣黃大人求見。”


    軒帝此時才想起還有個黃庭生,便將人宣了進來。


    多日未見黃庭生,軒帝見他消瘦不少,雙目內凹,已沒了從前的神光。


    黃庭生入內拜禮,而後直言。


    “臣有一計,可解聖上之憂。”


    此時殿外天光正好,吹得幾縷涼風入內。


    辛欒低垂著頭,沉默地聽著殿內之人的諫言,神色卻凝在了那。


    良久,軒帝揮退了黃庭生,著辛欒親自相送。


    辛欒作為帝宮內官首領,聽政多年,從未置一言,但今日,他卻開口多問了一句。


    “黃大人,您此番諫言可曾想過黎民百姓?”


    黃庭生緩停了腳步,他端起的笑意在消瘦如山峰的臉上顯得幾分瘮人。


    “為臣者當為君分憂。”


    此話說完,黃庭生拱了拱手,遂大步離開。


    辛欒看著黃庭生遠去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自他被皇帝革職之後,聽聞是受盡了人情冷落。


    諫官一職本就不受朝臣待見,他欲往別處,多是投路無門。


    他本欲求合德,但合德如今失勢,他甚至沒能進到公主府的大門。


    今日他能站在皇極殿外,還是低下身段,去求了沈自軫。


    經曆起落,黃庭生終究是不同以往了。


    他如今隻做天家之臣。


    辛欒不由想到了從前也有一名小諫官,名喚宋執。


    當年,他亦是如此,說的都是皇帝愛聽的話,做的是皇帝不方便做的事。


    最後卻是埋骨山野的結局。


    辛欒收斂了神色,遂又站回了殿外候著,漸落的殘陽照在他的身上,投下一抹不動如山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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