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時至,祈春秧,祈春歲。


    原本是農家祈求田地生長的日子,後來漸漸成了眾人祈求一年順遂的節日,這一天老人小孩都會上街,或上香或放燈,盼著孩子這一年茁壯成長。


    阿笙看著一群孩子拿著糖葫蘆從旁邊跑過,又看著幾步在前的裴鈺,這市井之間多是百姓人家,甚少有識得他的人,但這人皮相招人,還是引來不少女娘攔路。


    “九公子?”


    此時有人喚出了裴鈺之名,阿笙心下一驚,但裴鈺卻恍若未聞一般,旁人見他對這稱呼毫無反應,又覺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


    那人轉眼便看到裴鈺身後幾步距離跟著的阿笙,想來是自己認錯了,九公子怎麽會帶女娘來這市井之地,如此招搖。


    阿笙見那人走了方才鬆了口氣,她不明白,今日裴鈺怎麽會這麽有興致跑來這裏閑逛,就連阿七也不帶著。


    “聽聞水廟那裏可以放河燈,可要去看看?”


    裴鈺忽而回首,便見阿笙走在自己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一臉莫名地看著他。


    她一路便這般模樣,一些想要上前搭話的兒郎見她盯著前麵的裴鈺,還以為她是在尾隨人家兒郎,便也不敢上前了。


    這市集之間大小攤鋪、各色花樣,最是熱鬧,阿笙這個年紀的女娘該是最愛的,但她這一路卻似乎興致缺缺的模樣,就連路過服飾、脂粉的鋪子,都是一眼都不帶停留的。


    見裴鈺忽而不走了就這麽看著自己,阿笙莫明,“怎麽了?”


    “可是不喜歡這裏?”


    阿笙幾步走上前,“喜歡什麽?”


    裴鈺睇了睇這滿城的熱鬧,但這裏的煙火似乎進不去阿笙的心一般,她的眼中沒有欣喜。


    “走吧。”


    裴鈺見她當真就是“陪”自己來的模樣,還帶著幾分謹慎,也不敢離自己太近,便想著還是去人少的地方吧。


    水廟在城東的湖心島上,上麵有一座觀音廟,唯一能上去的是一條石頭砌成僅一人能過的窄橋。


    素水湯湯,那濕漉漉的石橋之上長滿了青苔。


    裴鈺走在前踏了上去,阿笙跟著走上,她低頭看著裴鈺身後長衫似有似無地掃著那石橋,不由皺了皺眉,而後下意識將他外衫提了起來。


    裴鈺感到身後動靜,卻並未停下來。


    遙遙地,河邊路過的行人便見到那古老的石橋上,一個年輕的女娘牽著身前兒郎的衣衫,二人謹慎地走過那狹窄的石橋,去往湖心島上。


    阿笙低頭看著腳下的路,並未注意前麵的裴鈺已經停了下來,一個沒注意便撞了上去。


    “怎麽了?”


    阿笙見裴鈺側過頭來一臉失笑的模樣,才偏頭去看不遠處的觀音廟,廟宇殘破,廟前還放著燃斷了的香燭,待她看清那塑像手中的娃娃時,不由挑了挑眉。


    這是一尊求子觀音。


    顯然裴鈺根本不知道這水廟到底是做什麽的。


    阿笙倒也並未有半分尷尬,而是走到廟前的石凳坐了下來,錘了錘自己的腿。


    這一路裴鈺跟溜她似的,滿城亂竄,她也走累了。


    裴鈺見此也在她旁邊跟著坐下,絲毫不介意這石凳是否足夠潔淨。


    這湖心島雖少有人來,但是視野卻極好,能遠觀帝京河邊的一片楊柳岸,遠處的山水朦朧,沒入雲煙,眼中所及皆是車馬如流,人行紛踏。


    阿笙側頭看著裴鈺,他靜靜地看著河對岸的熱鬧,神色溫潤而淺淡,她幾次想問他今日究竟是怎麽了,卻還是沒有問出口。


    “你在看什麽?”


    驟然撞進那一雙入深淵的眼,阿笙微微一愣,卻並沒有移開目光,道:“你呢?在看什麽?”


    裴鈺看著那一雙如珠玉般的瞳眸,好似看到了六年前那個為了進裴氏而不惜劃花自己臉的小女娘,她向來膽子大。


    這一次是裴鈺率先移開目光,他看向隔岸的煙火,緩緩道:“阿笙,你可是覺得無趣?”


    裴鈺這話來的突然,但阿笙卻聽懂了他的話。


    她雖還在做著從前的事,敢為了商號去誆親王的名號,看似皇帝的那道旨意對她毫無影響。


    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如今已經沒了心氣了。


    父母之案在前,自己的名聲在後,帝宮裏的一句話便能動人生死,壓得她不得反抗。


    她在最繁華的年紀,卻覺得倦了。


    阿笙低垂了眉目,看著腳下不平的泥土,輕輕“嗯”了一聲。


    “你看,我現在無非兩條前程,入仕或為商,入仕者為天家之臣,就像我父親,拚盡一身力氣,卻隨時可能被天家丟棄,為商者就像竇氏,做大了也會被天家覬覦,這樣的一個世道,還有何前程可談?”


    阿笙笑了笑,“不是無趣是什麽?”


    裴鈺看著阿笙遠眺的眼,那裏麵滿是對這世道的失望,他仿似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裴鈺斂了斂眉目,緩聲道:“阿笙,若向上看不見前路,便試試換個方向。”


    阿笙愣愣地看向裴鈺,不明他所言。


    裴鈺問得清淺,“你可知為何裴氏能傳承數百年?”


    見阿笙並不答自己,便是知曉,那些所謂的權勢論並非是裴鈺的答案。


    “因為在裴氏眼中,王朝更迭是常事,這世上沒有永遠的君王,隻有血脈相連的族人。裴氏見證了東境這片土地之上十多個王朝的起落,王在裴氏眼中便如同維護園林的匠人一般,誰都可以做。”


    裴鈺看著阿笙,字字清晰道:“你無須理會帝宮裏坐的是誰。”


    河水潺潺而過,將裴鈺這大逆不道的話隔絕在了這湖心島上。


    那個重禮教如山的裴鈺,在教她,無須服從。


    “帝王將相如盤中之棋,何為棋?那是規矩塑造的遊戲。”


    裴鈺的聲音如鑿在耳,入了阿笙的心中。


    “既然是遊戲便可以有別的玩法,沒人規定你一定要成為怎樣的人。”


    阿笙靜靜地看著裴鈺那一雙眉眼如深淵難測,今日一番話,她恍惚覺得自己從未真的認識過裴鈺一般。


    他如淵海,而時人隻得窺一溪流而已。


    裴鈺知她聽懂了自己的意思,淺淺笑了笑,“阿笙,人生還長,可以慢慢去尋自己喜歡的。”


    春風送暖,裴鈺這輕飄飄的一聲,卻在阿笙心中紮下了根。


    自己喜歡的……


    “為何今日要與我說這些?”


    為何今日,這般反常……


    裴鈺清淺地看了阿笙一眼,道:“我要去一趟通州,歸期不定。”


    “通州?”


    通州是南方一個貨物出關的口岸,除此之外阿笙一時想不起那裏還有什麽,也不知裴鈺為何要去這麽個地方。


    “歸期不定是什麽意思?”


    裴鈺卻隻是笑了笑,並未再回阿笙這話。


    待二人返回對岸,阿七便已經在那候著了。


    他看著阿笙被竇府的侍女接了回去,對裴鈺道:“公子今日就該出發了,為何卻來見她?”


    裴鈺神色淺淡,天光也照不進他斂了的眉目,“該告個別的。”


    阿七垂首,再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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