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淳離開時,下了兩個時辰的雨也終於歇了架勢,隻是烏雲還未散去,天色昏沉。


    內城的商家緊趕著掛出燈籠,昏暗的魚骨狀的街道瞬間燈火通明,落雨之後冷清的街麵上,很快就出來三五成群的遊人們,歡笑聲不絕。


    夜市千燈照碧雲,揚州的夜市在這條東關街上熱熱鬧鬧地開始了。


    黎淳坐在馬車裏,喧鬧聲不絕入耳,各家商鋪掛著的燈籠光亮順著縫隙擠進來,照亮漆黑的車壁。


    他沉默地坐著,手邊是臨走前江芸塞給他的手帕。


    “我一定會讓您滿意的。”


    狼狽的小童站在台階下,渾身濕漉漉的,江家高大的門楣陰影落在他身上,本就瘦弱的身形越發矮小,可他的眼睛卻是這麽亮,連帶著漆黑的瞳仁都好似含著光。


    “我也不會是您的汙點。”他折腰而拜,神色認真。


    雷鳴震耳雨風湧,孤光弱螢一點星。


    他這輩子收過很多徒弟,厲害如李東陽,天順八年進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如今已是左庶子兼侍講學士,實幹如楊一清,十四歲鄉試中解元,十八歲中進士,曾擔任山西提學僉事做出無數能事,眼下父孝除服,還是會有一番作為,他的子孫則是由他親自教導,也各有各的出息。


    這些學生如楊李二人,以神童聞名遐邇,生來就該有一番作為,再譬如他的子孫深受父輩影響,勤學苦讀,也能成就一番事業。


    隻有遇到江芸,這個年歲還未啟蒙已經晚了眾人一步,若是尋常人早已寂寂苟活,混混過日,可偏偏他在這個小童身上看到了那點微弱的光。


    他察覺揚州繁華下的百姓孤苦,他悲憫大雨下無助的母子,他身上有著常人難有的執拗,總讓人恍惚為之設想,也許這株角落裏的野草終將會長成挺拔的蓬蒿。


    那一刻,他不可抑製地心動了。


    “今日是佛誕日,內湖上都是遊船,遊人看熱鬧把路堵住了。”黎風停下騾車,無奈說道。


    黎淳回神,掀開簾子朝外看了一眼,湖麵上已經飄了河燈,有僧人捧著撒了鹽的豆,邀請路人品嚐,他揉了揉額頭:“繞路回去吧。”


    黎風從一條小道裏繞了出來。


    “一個佛誕日揚州就這般熱鬧,聽說楊通判還打算大辦上元節,說要造煙火,到時路上的人肯定多到走也走不動,也不知縣衙的人力夠不夠。”黎風笑說著,“隻可惜是看不到了。”


    黎淳閉眼不語。


    “老夫人。”騾車停了下來,黎風驚訝說道,“您怎麽在這裏?”


    黎老夫人提著一盞燈籠站在門口,原本昏暗的小巷因為這一盞燈籠也有了少許光亮。


    “買個書,結果這麽久不回來,我自然擔心。”


    黎風解釋著:“去了一趟江家。”


    “江家?”黎老夫人驚訝地看著走下來的黎淳,“是送江小童歸家嗎?”


    黎淳順手接過她手中的燈籠,淡淡說道:“雨大,送了一程。”


    “他年歲小,又這般瘦弱,若是今日冒這麽大的雨回去,怕是要大病一場了。”老夫人跟在他身後,憂心說道。


    黎淳想起今日江家的態度,不由冷哼一聲。


    老太太睨了他一眼,嗔怒道:“怎麽,他還不是你徒弟呢,怎的要求如此嚴苛?”


    黎淳晃了晃手中的燈籠,解釋道:“我不是朝他生氣,隻今日見了江家人對他的態度,有些不平罷了。”


    “不平什麽?”老夫人不解問道。


    黎淳不說話,穿過微亮的走廊,低低歎了一口氣。


    “是發現其實他當日所言非虛。”黎老夫人了然,“他說他有難處,你今日發現了他的難處?”


    黎淳搖頭:“他的難處不止被江家打壓這一事,這小子還未說實話。”


    黎老夫人轉而說起另外一件事:“今日赴宴,我見著那江家主母,是一個有主意的女人,想來馭下極嚴,她愛子深重,處處打算,可惜那子並不是江芸。”


    黎淳忍不住皺眉:“都是江家子嗣,何苦如此對待。”


    “你是郎君,自然不懂內宅女子的心,而且人心哪有不偏的。”黎老夫人歎氣,“我那日見他坐在台階下的樣子,便想起你小時候的樣子。”


    黎淳側首看她。


    “華容學風濃鬱,考學壓力極大,你自小就有上進心,希望能給自己和家人爭出一片天來,所以每日天不亮就起來讀書,學到人定才肯休息,若是聽聞哪裏有人做出了好文章,便是翻山越嶺也要去拜訪,若是那人拒絕了,你便也坐在人台階下,想著磨一下。”


    黎淳哼唧了一聲,粗聲粗氣說道:“我那是求學若渴。”


    黎家書房內,黎循傳讀書的身影正倒映在門窗上。


    黎淳和黎老夫人站在不遠看。


    “我四歲就開始讀書了。”黎淳起步走時,為自己辯解著,“不管他人如何打壓驅趕,我可不會隨意離開,那小子如何能和我相提並論。”


    老夫人含笑地點了點頭。


    黎淳背著手走了幾步,到最後踏入正堂的時,對著身後的夫人低低歎了一口氣:“但他確實頗有心氣。”


    老夫人神色微動:“看來家中又要熱鬧了。”


    “若是他的字寫的亂七八糟,我可不會收他。”黎淳甩了甩袖子,快步離開。


    ————


    黎淳離開後,江芸芸直接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既然已經撕破臉了,自然也沒必要虛與委蛇。


    她背著小書箱,抱著食盒,頭也不回地走了。


    江如琅氣得眼睛都紅了,氣極時更是摔了一個南宋的花瓶。


    江蘊氣得直跳腳:“目中無人,太囂張了,爹,打他啊。”


    江蒼抬眸,冷冷反問著:“若是明日他去不了黎家,你覺得黎公會覺得是誰的問題?”


    屋內兩人沉默,江蘊把自己甩在椅子上,氣悶說道:“那現在怎麽辦?難道真的要看著他踩在我們頭上。”


    “你我兄弟若是同心。”江蒼低頭去看江蘊,神色冷淡,“他如何能壓得住我們。”


    江蘊被大哥這麽一盯,訕訕地低下頭:“我,我,我不行。”


    “為何不行。”江蒼上前一步,那張過於蒼白的臉滿是譏笑。


    “寶應學宮進不去,又入不了眼黎公的眼,爹給你請的老師你氣走了三個,結果現在,一個大字不識的江芸就輕輕鬆鬆壓在你頭上。”


    江蘊神色尷尬,有心辯駁,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有些人天生會讀書,也愛讀書,可總有人是笨蛋一個啊。江蘊心裏抱怨著,他就是一捧起書就想睡覺,這如何怨得了他。


    隻是這些話他不敢在江蒼麵前說一個字。


    江蒼那雙肖像其母的細長眉毛輕輕一挑,消瘦的顴骨便也跟著聳動一下,不笑時本就顯得不好相處的臉龐,在此刻似笑非笑中更顯得不近人情。


    “滾去讀書。”他身子微微往後靠了靠,卻又在即將靠上椅背上時停了下來,整個人下意識坐直,手指撥弄著佛珠,冷臉說道。


    江蘊畏懼大哥勝過父母,被他如此冷漠嗬斥著,紅著一雙眼,哭唧唧地跑了。


    江如琅冷靜下來後,沙啞說道:“你且先回去讀書,不要耽誤了功課,江芸的事我自會處理。”


    江蒼沒有離開,反而看著廳外那棵被大雨衝刷後顯出幾分淩霜之姿的交翠桂樹。


    “我記得這棵樹前些年都枯萎了,現在長得倒好。”他輕聲說道。


    江如琅急躁地掃了一眼:“少關注這些沒用的,快去讀書。”


    江蒼收回視線,纖長的睫毛微微下垂,淡淡說道:“你可知黎淳在朝堂上到底有多少影響力。”


    “若是真的厲害,怎麽會被陛下抓著一點小錯誤就攆到南京養老了。”江如琅譏笑著。


    江蒼把手中的念珠撥了一顆又一顆,好一會兒才沙啞開口:“我聽學宮的老師說過,將來內閣的位置,一定有他學生的位置。”


    江如琅眼尾狠狠抽動一下。


    內閣閣老,那可真是至高無上的位置。


    他連想都不敢想過江蒼能走到那個位置。


    “那現在怎麽辦!”他突然暴怒,“我們今日已經徹底得罪黎淳了,江芸也和我們不齊心,他便是再厲害,也和江家無關。”


    江蒼抬眸,那雙淺色的眸子好似還未從剛才的那陣狂風暴雨中喘過氣來,帶著幾絲水汽。


    江如琅被這一眼看得莫名有些心虛,更煩躁地揮了揮手:“過幾日就啟程回學宮讀書,不要荒廢了學業。”


    江蒼把最後一顆琉璃珠子撥完,手指在佛珠上慢慢摩挲著,直到摸到尾端已經褪色的紅繩這才停了下來,隨後麵無表情起身離開。


    烏雲層層,細雨飄飄。


    他站在台階下,抬頭感受著冰冷的雨絲落在自己臉上,看著烏黑卻又遼闊的天空出神,直到晨墨慌慌張張撐著傘,擋住了最後一片天空,他的視線便再一次隻剩下眼前富麗堂皇的江家院落。


    “春雨乍寒,公子可別病了。”他碎碎念著,“之前科考完就病了一場,還沒好好養好呢。”


    “夫人見了又該心疼了。”


    “公子慢慢走,小心水坑。”


    江如琅目送江蒼離開,跳動的燭火落在雪白的麵團臉上,一道道陰影割裂了臉上本該和善的眉眼。


    “蒼兒小時候明明不是這樣的。”他不悅說道,“如今讀了書,倒是有了大主意。”


    管家低眉順眼站著。


    江如琅著急地來回走動著:“你說現在可怎麽辦?江芸也是一個白眼狼,江家養他這麽大,卻絲毫不知恩圖報,這樣的人,還不死了。”


    他停下腳步,轉著大拇指上的綠扳指,眉眼低壓,陰森說道:“一個不屬於江家的東西……”


    “老爺何必心急。”管家打斷他的話,謙卑說道,“黎公不是還未收下嗎?”


    江如琅側首。


    這位同他一起長大的管家抬眸,微微一笑:“一個未經世間險惡的小童,不是這世上最脆弱的人嘛,若是他自己先退了,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


    江芸芸剛踏進小院子就發現不對勁。


    ——雖然這個院子一直挺窮的,但什麽時候這麽幹淨了!


    “哥哥回來了!”江渝捧著破了的陶罐從屋內走出來。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周笙和陳墨荷也都從屋子裏出來。


    ——那間屋子正是她的屋子。


    “誰打的你!”江芸芸一眼就看到周笙臉上刺眼的紅痕,隻覺得一股火直冒頭頂。


    真是打上癮了不成,專門捏周笙這顆軟柿子!


    “是章秀娥。”江渝大聲告狀著,“她把哥哥屋子裏的東西都拿走了,娘把人攔住,她就打人了!”


    “你屋子裏的東西都被她拿走了,那塊泥板也摔壞了。”周笙一手泥,手中捧著四分五裂的泥版,怯生生說道。


    陳墨荷一身狼狽,可見經過一番搏鬥。


    江芸芸深吸一口氣,先把手中的食盒遞了過去:“這是先生給的肉餡饅頭,麻煩媽媽熱一下,你們一人一個。”


    陳墨荷歎氣,用衣服擦了擦手,這才接了過去:“晚飯還沒吃,我去廚房看看還有什麽。”


    “勞煩媽媽了。”江芸芸語氣平靜,“屋裏的東西壞了就壞了,除了娘做的幾件衣服,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


    “衣服也被踩了。”江渝癟了癟嘴。


    江芸芸摸了摸袖子,這才發現帕子送人了,便直接用袖子給她擦了擦臉。


    “新衣服呢!”江渝心疼地抓著她的袖子,“壞了,就沒了。”


    “髒了就髒了,我也沒幾天幹淨日子穿。”江芸芸笑說著,隨後對著周笙說道,“以後若是有人來找麻煩,不要起衝突,保護自己為主。”


    “可她們把你這幾日寫的東西都拿走了。”周笙不安,“這可怎麽辦?”


    江芸芸心口一軟:“那些都沒有你們重要,要是他們使壞,弄傷你或者渝姐兒這才是得不償失。”


    “今日章媽媽說你膽大包天冒充黎公的學生,夫人擔心你學壞了,所以要檢查你的屋子……”周笙小心翼翼問道,“可是發生什麽事情了?”


    黎淳到底有沒有收下江芸,小院裏的人也一知半解。


    “沒事。”江芸芸露出笑來,“因禍得福,要不是鬧這麽一出,我以後揍江如琅還要偷偷摸摸,施展不開。”


    “你怎麽說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周笙下意識看向門口。


    江芸芸轉移話題:“去洗手吃飯,黎家的饅頭很好吃。”


    “你吃吧,我不餓。”周笙說。


    “我吃過了,我先把字練了。”江芸芸把書箱放在屋簷下,猙獰一笑,“現在打不得江如琅,難道還不能教訓一下章秀娥這個狗仗人勢的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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