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年來,努布拉島正在逐步開放。


    隨著客流量的增加、草食恐龍的增多,蘇珊幾乎騰不出時間前往舊區,被迫在新區的各個飼養點打轉。自然而然地,阿薩思便被流放在失落的國度,每天與她“互動”的聲音隻剩下園區的廣播。


    它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是為維持秩序而生,混合著喧囂的人聲一遍遍強調注意事項,反複得有些失真。


    “女士們、先生們,現在是聖何塞時間早上7點,園區的早餐部已經開放,祝您和您的家人用餐愉快。”


    “園區的觀光列車即將啟動,請大家做好準備……馬上,我們將進入三角龍飼養區……”


    “女士們、先生們,現在是聖何塞時間中午12點,園區的午餐部已經開放,祝大家用餐愉快。如果您在離開食肉龍飼養區後倍感不適,請到中心便利店領取免費嘔吐袋。”


    偶爾,廣播也會播放一些流行音樂,但更多的是氣象報告。


    “颶風‘塞特’將於今晚18點登陸哥斯達黎加西海岸,努布拉島會受到波及。這不是演習,請工作人員提前做好疏散工作,緊急加固園區生態籠。”


    當晚,風暴果然來了。


    狂風呼嘯、暴雨傾盆,森林在閃電下鬼哭狼嚎,電網也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雷聲驟響,慘白的電弧劃破天空。水流順著闊葉衝下,淋漓在阿薩思銀灰色的表皮上,她先是仰頭看著不息的雨簾,再從隱蔽處起身,去籠子的邊緣尋找一種特殊的植物。


    在她的觀察中,這種植物一沾水就會變黏,很容易搓出泡泡。


    她記得發現它純屬偶然,那也是在一場暴雨後,它滴落的黏液在地上匯成了一個小小的水坑,而她在漫步時一腳踩了進去——


    陰差陽錯的,水坑冒出的泡沫溶解了她後肢上的血漬,她由此明白了它的用途,並一直在雨夜用它清潔身體。


    這次也是一樣。


    她站在樹下淋著黏液,再伸長爪子、擺起尾巴打出泡沫,洗去身上結痂的血跡與幹涸的泥土。


    雨水將所有汙物衝下,她銀灰色的表皮煥然一新,泛出了金屬的光澤。


    很舒服,她暢快地舒展脖頸,正想仰天吼叫一聲——不料就在這時,她頭腦中的警報驟然拉響,腎上腺素即刻飆升,仿佛被一種強大的掠食者盯上了,頭皮發麻的感覺令她毛骨悚然。


    怎麽回事?


    腦子完全沒反應過來,可她的身體已經發力,一躍跳離了原地。


    然而野獸預知天災的速度哪裏比得過大自然的偉力,頃刻間,一道閃電從天而降,“轟隆”一聲劈在她洗澡的地方。


    樹木、水流、地麵和她剛好構成了一個回路,雷電立馬在這塊場域中爆開,分散的電弧扭曲成致命的死線,猶如撒旦探出的利爪,一把拿捏住幼龍的性命。


    阿薩思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哀嚎,就被電得兩眼一黑,“咚”一下砸在地上。要不是她平時有做電擊訓練,估計這會兒已經一命嗚呼了。


    原來,打雷的時候是不能站在樹下也不能淋水的嗎?


    她真是……受教了。


    渾身劇痛,她緩了好久才找回知覺,之後一點點挪進當年迅猛龍住過的籠子裏,心有餘悸地鬆了口氣。


    好險,她差一點就死了。


    *


    颶風過後,努布拉島一片狼藉。


    園區的運營主管清點損失,從落地窗到防護欄,從喬木到花草,從隧道到公園……越計算越心疼,他似乎看到無數美鈔長了翅膀飛走,他一分也捉不住。


    “據統計,昨晚有四頭腕龍、兩頭三角龍、兩頭雙冠龍和一頭食肉牛龍死於雷擊,另有近百頭恐龍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東區的電網壞了,一頭亞成年異特龍跑出了飼養區,進入到馬門溪龍的領地。很不幸,它沒能活下來,被受到雷暴驚嚇的馬門溪龍群踩死了。”


    “西區的生態園損毀,有三頭劍龍下落不明,追蹤器上隻顯示了一頭。”


    運營主管抖著手做下決定:“從今天開始,努布拉島的恐龍樂園停止運營。該死的!這群恐龍為什麽一打雷就喜歡躲在樹下?不知道這樣會死得更快嗎?”


    “先生,它們隻是恐龍,與樹木為伍是本性。”


    “哦該死!真是該死!園區的生態籠必須更新,至少要防雷擊!上帝啊,知道死一頭恐龍要損失多少錢嗎?”


    運營主管氣得抓頭,卻又在某一個瞬間停止了抓狂的行為。


    他眯起眼,說道:“去聯係那些富商,看看有誰需要恐龍屍體或骨架的,記得把價錢抬高。賣不出去的屍體扔到舊區,畢竟那裏住著一隻‘半自動垃圾桶’。”


    “不對,舊區的電網牢靠嗎?”


    萬幸的是,舊區的電網很牢靠,一夜風暴過去了,它是半點沒壞。


    確定第二隻還活在籠子裏,工作人員們長長地舒了口氣。接著,他們用大型升降杆吊起一頭三角龍的屍體,拿它充作第二隻的午餐。


    “它食腐嗎?”


    “夥計,這頭三角龍才死了不到12小時,跟‘腐敗物’沒有任何關係吧!”


    “它不吃腐敗物。”另一名工作經驗相對豐富的人員說,“同一具動物屍體它最多吃三天,第四天就不會動嘴了。之前我們投放了一頭成年角馬,它沒吃完,剩下的部分全喂給了島上的老鼠和海鳥。”


    三角龍的屍體落在了地上,陰影處的“資產”冒了出來。它似乎是第一次見到別的恐龍的屍體,看上去充滿了好奇,一直圍著屍體打轉。


    片刻,它開始嚐試著對三角龍的頸部、背部撕咬,又嚐試著用爪子劃破它的皮膚,折騰了好半天才回到頸部重新下嘴,很輕易地撕開了屍體的皮肉,低頭大快朵頤起來。


    “它剛才在幹什麽?”


    “評估獵物吧,它一直保持著這種‘進餐習慣’。”老員工說道,“先對屍體下手,下次遇到活體就容易對付了。沒發現嗎?它在試探三角龍哪塊區域的皮最嫩。”


    或許是“資產”的獵食手段表現得太聰明,他們幾個聊著聊著就陷入了沉默。


    他們隔著電網觀察了它好一會兒,見它沒有發現他們,這才放鬆了一些。


    “但它也隻是恐龍。”


    他們離開了。


    *


    阿薩思吃了一個月的恐龍屍體。


    如果說前一周吃的屍體還算完整,那後幾周的食物就是屍塊,還是剛從冷庫取出來、解凍不完全的那種。


    她差點吃吐了,偏偏她的身體很喜歡恐龍肉,每次見到凍肉都會急不可耐地撲上去,活像餓了八輩子似的。


    她一度不能理解自己的口味,直到在啃了半個月的恐龍肉後,她發現自己的個頭長得飛快,幾乎算得上突飛猛進,才明白身體的選擇是對的……


    她的身體知道該吃些什麽才能長大,而恐龍肉裏一定蘊含著她需要的營養。


    為了成長,她逐漸適應了恐龍肉的味道,還吃出了感情,升起了把這當作主食的念頭。可就在一月後的某天,她突然發現同一種恐龍的肉質變了,她的身體對恐龍肉不再有急切的需求。


    這是怎麽回事?


    不止她有疑問,她的現任飼養員們也有疑問。而在他們尚未搞明白緣由前,她先一步察覺到了真相。


    真相就是她在一個月內吃到的恐龍全是被雷劈死的,而在一個月後進食的恐龍多是病死的。


    經過雷電“處理”的恐龍肉應該是多了一些特殊的“營養”,以至於讓她的身體對此萬分渴求。而病死的恐龍體內多是病毒,她的身體對此排斥,她也因此失去了食欲。


    不過,她對身體的控製力很強,即使心理上對病龍的肉接受不了,可她還是會狠心下嘴,將它們的血肉連同病毒一起吞下。


    原因無他,疾病也是她成長的一環。如果她能克服大多數恐龍都無法克服的病毒,那人類對她的拿捏就又少了一分。


    她終是咽了下去。


    “還真跟普裏特主管說的一樣,它就像一個半自動垃圾桶,什麽都能吞下啊。”


    “你不覺得這樣的恐龍很可怕嗎?它是整個園區唯一一隻吃了病龍肉卻沒死的食肉龍,還獲得了免疫力,而另一頭成年棘龍卻沒有扛過去。”


    “一頭幼龍的免疫力比一頭成年棘龍的強,這合理嗎?”


    這明顯不合理,可就是發生了。


    或許這就是實驗室堅決留下第二隻資產的原因,他們想通過它做實驗采集血樣、研究抗體,然後給另一隻資產用上,防止那隻半路夭折。


    但根據實驗室並不頻繁的采血頻率看,等他們來采血的那天,第二隻體內的病毒早就富集到一個無法控製的量了。除了它自己,沒有任何一隻恐龍能扛住這樣複雜的病毒源,包括它的同類也不行。


    “它不像一隻恐龍,都快被養成怪獸了。”


    “對了,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普裏特已經不是園區的主管了,原因是他私自販賣恐龍的屍體,還被吳博士發現,他的下輩子應該會在監獄裏度過吧?”


    “新的運營主管會在一周後登島,是克萊爾·戴寧……對,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工作狂人。”


    飼養員們聊天的時間不會太久,但他們每一次聊天的信息量都很大。阿薩思刻意放慢了進食的速度,把一些重點記在心裏。


    待她進食完畢,他們記錄了一下時長、估算了一下肉量,不久便驅車離去。


    之後,阿薩思不再進食病龍,而是將它的殘軀拖到了樹下,與水池和電網相鄰。


    自從上次被雷劈過,她的感知就敏銳了不少,她能嗅出空氣中獨屬於海水的腥鹹,也明白一旦這股氣味加重就是風暴降臨的前兆。


    她在等,等待下一個雷暴天。


    她要驗證自己的猜想——經雷電改造過的食物,是否更符合她的口味?哪怕是這種難以下咽的病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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