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相對穩定的鄉村內,是否就是歲月靜好,除了耕種勞作之外什麽都不用去考慮了?在華夏如此廣袤的農土上,當農民從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是頗為需要一些膽色、血性和謀略的,這些素質和作為基礎的吃苦耐勞結合在一起,才能讓一個農戶在鄉村中穩穩立足,保持住自己的一份基業,並且有把血脈延續下去的希望。鄉村生活和靜好實在沒有太大的關係,反而更像是殘酷的血肉磨坊,若沒有硬骨頭撐著,很快就會被歲月消磨成了無聲的粉塵,成為博弈贏家活下去的資糧。


    就說膽色和血性吧,在湘西這裏,日常的耕種倒似乎是不需要這些,山林間也沒有什麽猛獸,需要農戶們用血性去搏殺,可此處多山,上好的耕地、水源,卻也不是俯拾皆是的,鄰村之間爭鬥起來,你家裏人要是處處落後,不敢衝在前頭,那就是在本村,也會遭到其餘村民的排擠、議論,就此淪為村中的底層,處處受人欺負,這樣的欺負有時甚至會轉化為欺淩,直到農戶本身在村裏存身不住,不得不賣身去做了佃農,或者淪為流民,離鄉去尋找生路,這才告一段落——仔細考量下來,這就是一種淘汰機製,不夠勇敢孔武的人家,不能在衝突中維護本村的利益,那麽便自然地被群體排擠了出去。


    擁有武力才能立足,才能保護村落同時保護自己,而擁有勞力,才能幹重活,才能生產出更多的糧食和布匹,養活自己,當農民的雖然說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卻運用得非常嫻熟,因此自然而然地產生了極端重男輕女的思想,能打架能種田的男丁,是一個家庭的根基,男丁越多,根基就越牢靠,說話也越響亮,在村裏也越沒有人家敢於來招惹。


    很多時候,一戶人家敢不敢冒險在家業上做出一些新嚐試,直接是和家裏的人口掛鉤的——這就和謀略有關了,像是引種新果樹也好,開個魚塘養魚、開個蠶坊養蠶也好……這些並非是種植主食,而是進行經濟種植,有可能換來錢財的行動,一戶人家能不能嚐試,就要看他們能否正確認識自己在村裏的地位了。隻有引入新糧種是不算在內的,因為這個是和所有人都息息相關的事情,對於敢於嚐試的勇士,大家反而都會很支持,也關切著產量,如果好的話,全村都會來跟著學,也沒有人敢來搗亂,那觸犯了眾怒,是真的會被活活打死的,而且,百姓之間對於禾苗、稻穗也有本能的敬畏,就算是兩下的死仇,也很少有人去禍禍田裏的莊稼,一旦出手,村裏的輿論也會立刻就予以譴責。


    但這些蠶啊、果樹什麽的,那就大不一樣了,哪怕頭幾年相安無事,看著一家人慢慢的賺到錢興旺起來了,自己又沒有跟著去學的條件,心生妒忌,暗地裏搗亂的人家,絕不會少的,甚至於倘若就富了幾家,村子裏紅眼病的人多了,有意無意合起夥來排擠那戶人家的,也不是沒有,這種事情,村裏要管都不好管——這也是口說無憑的,難道我半夜給魚塘倒點糞水什麽的,給果樹砍幾道痕,還能留下什麽憑據不成?無憑無據,你怎麽來問罪?


    要怎麽防備這樣的暗手,各家都有各家的主意,有些人家男丁多的,顧慮就最少,“幹啊,怎麽不幹,樹苗多多的拿下來,搞個果林怎麽就不行了,大不了我們兄弟幾個輪流去果園過夜,再養兩條好狗,如今日子好過了,就拿紅薯也夠讓它們吃飽的!誰敢來鬧事,俺們兄弟拿著板凳過去,不把他上輩子的屎打出來!”


    這是家裏人口多,在本地聲勢本來就旺的,一向隻有他們欺負別人,哪有別人來欺負他們的?說白了,要不是看在村長是外來戶,且村裏還時不時的有外人到來,消息也鎖不住的份上,他們還未必能和那些遷移來的外來戶好好相處呢!雖說是在買活軍的主持之下分了家,但親眷之間往來頻密,還好得和一家人似的,分家時鬧的矛盾,早就被擱置了——


    這村子裏各家各戶之間的恩怨情仇,哪個不是好幾本帳?可這不妨礙他們在別村麵前抱成一團,村裏人家各房也是如此,別看分家時為了一口鍋能吵三天架,妯娌間恨不得把頭發都給扯掉了,轉天要是有別家人敢到自家親眷的果園來搞小動作,照樣擼袖子上去幫著打架,否則,‘吃裏扒外’,在村子裏就別過了!誰也不敢和這樣的人往來!


    “依我說,可以試一下的,就種在咱們後院,也不要多,先來兩株,我們後頭依著山,本來少人跡,若是種得好了,還能教會鄰裏,我們這幾戶人家都種起來了,彼此守望著相幫,就算有人要弄鬼,過了丁字路口也就遭發覺了。”


    這是家裏人丁少的農戶,思量後打算采用的策略,“便是我們種不多,有了經驗,未必不能做半個田師傅呢?你看大妞,瘦瘦小小的,還瘸了一隻腳,來說親的那都是什麽人家!偏就她學習倒好,心眼也靈活,給我們家堆肥都是她在下料,不敢講去做大田師傅,就叫她也學會了種果樹,將來也好說個好親家!”


    這是一戶剛分出來不久的年輕小戶,父母年紀都還不算太老,三十歲出頭,膝下還活著的一女兩兒,女兒大一些,十一歲,小時候在瘟疫裏落了後遺症,不單有點瘸,一隻手一邊臉也有點抽抽,長得更是不高。她能活下來,完全得益於這些年湘西氣候還算好,家裏不至於要擇人餓死,或者是易子而食去開人市,吃糠吃野菜,到底還是能勉強對付下來。


    這不是九歲上買活軍來了,有了紅薯,她居然也可以吃飽,並且在掃盲班裏表現出不俗的天賦了,雖然肢體殘缺,但因為這點好處,還有她母親在外誇口,說自家肥料堆得好,她們家的確也收成好的緣故,居然還有人看在這點上登門來說親,甚至於,雖然還絕沒有大膽到開始妄想著立女戶,或者是讓她去考吏目,做真正的田師傅,父母也開始動念,讓大女兒學會照料果樹,再多一個技能,看看能不能把說親人家的質量再提一提,別盡是些鰥夫懶漢,甚至是二傻子,好說來個年紀相當的,過了門正經過日子,最好家裏親眷還多些,能有個照應,這樣大妞倘若因為太瘦小,實在生育不了(他們是不願承認大妞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侏儒的),還能從親眷家裏抱一個孩子來,也不用留在家裏,指著侄子給養老。


    “種是想種的,隻是我們家未必能申請得下來,”也有人家愁眉不展,“村長說了三四次了,我們合該分家的,這樣幾房擠在一起,衙門見了不喜歡,怕是不肯分給我們……”


    “敢?!”說話的人眉毛一揚,那股子蠻橫的血性、狠勁,立刻就上來了,他胡攪蠻纏地道,“要是不給我們家,我就睜著眼看他們批給誰家!誰家敢要!那個養了瘸子女兒的楊家?他家要是敢,就別怪我打上門去!把她老子也打成瘸子!看他們怎麽種地!”


    “胡說什麽呢!小點聲!”他妻子嚇得一把捂住他的嘴,提心吊膽地望著窗外閃動的人影,到底咽不下這口氣,壯著膽子抽了丈夫胳膊一記,“隔牆有耳……沒聽掃盲班的師傅說起鄰村告密得了分數獎勵的事情?家裏人口這麽多,要是——要是——”


    “你這也是婦人心思,再怎麽樣都是一個姓的,誰敢吃裏扒外?老爹請家法直接打死了!”


    男人不耐煩地抖摟肩膀,把妻子的手甩下去了,和絕大多數丈夫一樣,他對自己的家庭充滿了沒來由的信任和眷戀,“反正我不管,這稻子種下去的時候,誰也不知道收成如何,那還不是我們家先種的?若是村長不念著這份情,不給我們苗子,我是不服氣的!高低要和他鬧一鬧!”


    這苗到底有多少,該怎麽分,還沒個明確說法,沒見到文字呢,村子裏各式各樣的反應就都來了,當仁不讓的,心動又有顧慮的,想種怕輪不上自己的,自己不願意折騰也不想看著別人折騰著把日子過好了,開始說酸話潑冷水的,還有完全不聞不問,關心著冬閑修路隊什麽時候開始,今年路能否從縣城修到村裏的——這些種種反饋,就好像消息從上頭流向村裏各處人家一樣,自然也通過種種渠道返回到了村長耳朵裏,讓這個駐村幹部的眉頭也皺了起來:雖然早有預料,但麵對現實的時候,還是有點兒煩心。


    “果然,在村子治理上,遇到的困難還是有點多,一旦離開沿海區域,開始鋪到內陸山村,政策、思路上的調整的確都很巨大……”


    作為買地派來做新領土消化的吏目,別看隻是個村長,素質在同儕之中也算是優秀的,尤其這種新占之地的親民小官,如果能做出成績,摸索出被上頭采納,行之有效的思路和經驗,提升速度更是極快,就算做不出什麽成績,隻要不出岔子,按部就班,政績不被附近的同僚拉下太多,外派數年之後,調崗回縣城任職的話,收入也會比一開始就在繁華之地任職的吏目要多一些。


    當然,在買活軍飛速擴張,多少販夫走卒、下倡女婢乘勢而起、平步青雲的如今,大多數吏目要好的心思還是很強烈的,琢磨得也很主動,哪怕是一點小事,都願意花費心機,來增強自己的威嚴,改造百姓的思維——他們也不得不如此,買地的統治深入到內陸之後,很明顯基建的速度就放緩了,路也修得比較慢,這樣位於縣城的兵丁是不可能快速支援村落的,絕大多數時候,一村裏唯一的喉舌就是村長,他要憑一己之力來消化整個村子,往買地標準去改造,且還要完成上頭布置下來的種種生產任務,三不五時還有上頭的耳目過來巡視,別看隻是個小村子,沒有一點手段,輕易駕馭不了!


    “這村裏聰明人實在不多!膽子大,可用的人家也沒幾個。”


    這會兒,這巽山村長曹小力,便是撓著耳朵,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嘟囔著,“下了多久的餌,咋就是沒人吃呢!怎麽就沒人來問罐頭廠招工的事?!嗐,都說這調弄村子要拉一幫打一幫,可這村裏實在沒什麽人值得拉拔,我這……我這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要不,把果樹的事情抻一年,就說政審分太低,申請不下來,推著村裏幾戶人家分家?但這樣也不妥,這麽做前提是要能團結到村裏餘下的一些大姓,要有不怕鬧事的底氣才能這般拿捏,否則,手段就有些太激烈……唉,越是基層這工作真越是難做!眼看都快兩年了,村裏還一個女戶沒有,年底的考核該咋辦?


    雖說周圍的村子,進度也都差不多,但曹小力並不會因為同事和他一樣爛就滿足——這不就淪為他厭惡的村夫村婦了嗎!恰恰相反,他還希望同事裏有人能有突破,這樣他也好跟著取取經啊,現在提拔的機會那麽多,根本談不上你進步了我就沒戲了,有創造力的會被提拔,反應快能跟上的難道就不提拔了?關鍵是誰能把局麵打開,有所突破,把眼下這個緩慢的消化速度往上提一提!


    “有些事情可不能一味往後推,敘州就是個好例子,生產力的提升如果不伴隨著徹底的風俗改造,很快就會形成新的利益集團,到時候再要改動,那就傷筋動骨了……”


    畢竟是衙門的幹部,水平不是一般百姓可比,看問題都是這樣的高屋建瓴,曹小力在自己屋裏憂心忡忡地轉悠了一會兒,又把剪報本翻出來,反複地觀看著被他珍惜保存下來的幾篇頭版文章,“這‘軍地兩用’、‘工業小三線建設’,兩大方向都提出了好幾個月了,具體實施細則怎麽還沒下來……”


    “軍地兩用且不說,依我來看,我們巽山村這樣的地方想要發展,可是真離不開工業小三線建設——不行,我得寫一篇報告,強調一下我們內陸山村發展的難處,這裏和福建道可不一樣,雖然都是山區,但局麵卻是截然不同……若沒有小三線建設的支撐,發展不起來,真發展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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