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你們也去看工地啊?”


    “一道走!”


    “等等我,三哥——今日一早好多人從我家門口上山去,你們這都是第四撥了!把我心也搞亂了,本來蠻講不去了,前些天下地,肩膀又磨了泡,還說在家歇一天的!”


    “哈哈哈!你這是一冬天沒去搞那個紅薯粉條吧,這皮肉是賤東西,三天不幹活就要嫩起來!你越勞乏它反而倒越皮實了,走走走,家門口的工地,總是要去看一眼!”


    說是家門口,但也有幾個時辰的山路要走,不過,不能小看了這幫農戶的好奇心——對這些農民來講,他們的好奇心和畏懼心是可以同時存在的,哪怕距離不遠,農戶們沒有閑事也不會進縣城去,也不關心縣城的事情,可倘若是鄰近的村裏開廟會,又或者是鬧分家了、搞械鬥了,這樣的熱鬧,他們又是極為要看的,哪怕要走遠路也是情願,隻因為在心裏,城裏的事情那都是別人的事情,而村裏的事情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事情,當然要極度關心了。


    水泥廠的工地,現在就正處在城裏的事情和自己的事情之間,這樣,願意去看一眼的人就相當的多了,而人多了,走山路的膽量也就大了:從巽山村去水泥廠,沒有什麽陡峭難行的山路,基本上,現在住在絕壁後、深山裏的村子,願意遷徙的都被買活軍的好處誘惑著遷徙出來了,現在還發展著,有村官駐紮的村子,交通都還算是勉強可以的。這樣,王老三他們就不用擔心跌落山崖,人多了又可以避免被野獸襲擊——這倒是真說不來的,因為他們生活的山林裏的確有野獸生活,三不五時還能聽說十裏八鄉外誰進山沒回來,親戚進去搜尋的時候,隻找到了被虎豹豺狼吃剩半拉屍首的事情。


    不過,野獸是怕人的,至少是怕成群結隊的人,就是最莽撞的野豬,也不會直接衝向一群人,聽到聲響就會遠遠地躲開,巽山村裏哪怕是平時最不對付的兩個人,這會兒遇到了也都會在一個隊裏,大聲說笑著穿過灌木叢中依稀可見的山道,踩著因碎石樹根而凹凸不平的路麵,也是如履平地——這樣的山路對當齡的壯勞力來說,實在不算是一回事。老人和體弱的婦女就不太能走了,需要人背,餘下哪怕是五六歲的孩子,也都是走慣了的。


    走在最前頭的王老三,手裏操著鐮刀,時不時地揮砍幾下,清掉擋路的荊條,在他身邊的堂弟則拿了根棍子,看似閑得無聊,到處在草叢中撥弄著,發出‘沙、沙’的聲音,這麽做是為了驚走附近睡覺的蛇:湘西的蛇是很多的,他們這裏尤其更多,掃盲班的先生在給他們講地方史的時候,還提到了他們這裏從前出過一個有名的官,寫了一篇《捕蛇者說》。當時王老三他們還大笑起來,因為鄉間會捕蛇的人實在不少,也有人賴以為生,但——“這樣的事情也值當寫一篇文章嗎!”


    “別說,這買活軍來了以後,鐵器是真便宜了。你看老三手裏那把鐮刀,吾們年前進城也買的一樣的,雪亮!一問價錢,你猜多少?”


    “多少?”


    “猜嘛!”


    “嬲你喲,猜個頭!老子請你吃個窩窩頭!”


    “啊!手冰冷!恩裏牙身上暖得很,你莫伸來!”


    十幾個漢子邊走邊聊,時不時就打鬧起來,氣氛十分歡快,走了大概一個多時辰,在王老三的建議下,抄了一條近道,從半山腰裏往山坳過去,這樣就又節省了小半個時辰的功夫,中間遇到山泉水,還停下來,各家喝完了帶出來的涼白開,又灌了滿滿一水囊——因為這個又生發出了關於‘水燒開再喝’的大討論,還扯到了血吸蟲病,最後王老三下結論道,“也就是現在日子好過了,肚子也能吃飽了,有力氣多討柴,不然,誰還把水燒開了?不費柴火的?至於說水,河水髒點兒,那個不敢喝,井水我看沒什麽不能喝的道理!”


    山泉水麽,也被列為了和井水一樣的清潔度,他的觀點也得到了大家的認可,大家普遍覺得所謂的不喝生水有點兒矯情,是城裏人的講究,眼下,村子裏也就那些城裏下來的主任和老師堅持著喝熱水,如村長也還保留了吃飯前拿滾水澆碗筷的習慣。


    “上回去縣裏,也見到賣熱水的,從前沒見過的,我看城裏親戚也是拿起水瓢,水缸裏打水就喝!”也有人嘟囔道,“現如今多了這樣的茶館,賣茶不說,白水燒滾,加點糖加點紫蘇葉、薄荷葉,就是飲子了,倒也是賣得便宜,我看城裏人都圍著買,也不去井台那邊打水喝了。”


    “那自然是因為現在白糖也便宜下來的緣故。”王老三隨意搭腔,沉默了一會,又不得不承認道,“終究謝娘娘的天兵來了以後,日子比從前是越來越好了。”


    “那是的。”


    “不假不假。”


    雖然這幾年來,村裏興發的事情也多,但日子越來越好過,也是不爭的事實,現在就算連處於分家風險之中的王老三都這麽說了,旁人還有什麽好講的?自然都是附和,大家又興興頭頭地說起了春耕,計算著今年的收成,有人說起去年的失誤,“去年吾們上課不認真,肥沒堆好,收成就硬是少了個四五百斤的,按道理講不該,地還是我們家的好。”


    “哎,你們知道費家的大妞不?”


    “那個瘸腿的?”


    “就是那個跛子,聽講她腦瓜子倒是好用,她們家的肥是她使喚著弟妹去搞的發酵,肥力足得很!自家的田地用不完,菜地都拿去澆,他們家也分了果樹,看明年她們家樹長得好不好。”


    “倒真沒想到——她說親了沒有?我小舅子和她年紀像是差不多!”


    王老三聽到果樹就有點兒頭疼,正好轉過一個彎,便看到山坳在下方,隱約已經能見到有些方塊,便乘勢打斷了眾人的對話,道,“你們瞧,那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工地了?”


    “像是啊!”


    不少人手搭涼棚,也跟著王老三眺望了起來,他們抄的這個近路,是直接來到山坳側後方的半山腰上,接下來還要找路下去,不過,也因此擁有一個很不錯的視野,這裏看不清,再往下走了一段,騎在半山腰上就看得清清楚楚了,都是疑惑道,“這就是工廠了麽?”


    “這大長條是啥!藍瓦瓦的,蹭亮!瞧著怪嚇人的!”


    “那裏頭咋有人進進出出哩?喲,你們快看,那是橋嗎?這麽快浮橋都造好了啊!”


    浮橋其實倒也還是好造的,隻需要把船隻橫停下來,上頭鋪板就成了,這條河道頗為寬闊,二十來米,浮橋下頭還有一些拿木板子圍起來的東西,在河裏矗立著,不知是不是要造橋,大家屈指一算,也不由得為買活軍辦事的效率咋舌:造橋一般都是要幾年功夫的,其實按道理來說,這廠子前麵就是水路,完全沒必要造木橋或者石橋,就用浮橋好了,建個小碼頭,把貨擺渡到對岸去也行,卻還要造個橋!好浪費!這橋除了這個水泥廠之外,又沒什麽用處的!


    有錢啊,衙門是真的有錢!眾人光是見了這造橋的畫麵,就十分興奮起來——他們的見識,倒還不至於發出‘就是這麽有錢,為啥還遲遲不給村裏修路’之類的疑問,因為就根本不覺得衙門有鋪路造橋的義務,能見到這樣的畫麵,就已經很滿足了,自覺開了眼界:村裏幾輩子人,起房子是能見到,可有多少能親眼見到造橋的呢?


    其實,不單是造橋,就是起磚房這也是值得去看熱鬧的大事,周圍的村子基本都是夯土牆,能用燒磚建房的一個也沒有,可等他們逐漸接近工地之後,就能看清,浮橋上絡繹不絕,一直有人在推車運的是一車車的磚——這個水泥廠好大的手筆,全要用燒磚造廠房啊!


    別的不說,這一下,光是這運磚的用量,就把大家給震懾住了,他們心底對於工廠這兩個字的想象,也終於從紅薯粉幹作坊的畫麵中掙紮了出來——在此之前,不論曹主任怎麽吹,大家想象的畫麵無非是工坊百倍的放大:就一溜夯土牆的院子,一百多間老式的木屋,幾千口大缸,更多的人在其中忙忙碌碌……倘若不是這樣,又會是哪樣呢?這是他們萬想不到的。


    可現在,哪怕房子還沒立起來呢,光是這些壘成一排排的磚塊,就已經讓他們頭暈目眩,把腦海中所有的想象全都給撕碎了,這些磚塊似乎是恰如其分的:不像是那個藍瓦瓦的長方條東西一樣,讓人無法理解,有些恐懼,它恰好卡在了這些農戶見識的上限,讓他們知道這個廠子的規模能有多大:就光是看到的這些磚塊,也夠造裏外十幾間屋子了吧?!這可真是……可真是……就算是從前的縣衙,也不過就是這樣的手筆了吧!


    懷著這樣的敬畏,大家甚至都有點不敢說笑了,也不敢直接從被木樁圍起來的地塊上路過,雖然那處現在好像還沒動工,但對於廠方劃下的界線,他們似乎也沒有忽略的底氣了,一個個悄然從山間找路下來,跳到地上之後,順著山坡往前方熱鬧處走,直到和早來的親友們匯合了,見到了鄰村來看熱鬧的熟人,這才稍微挺直了腰杆,但說話也是不敢大聲,“甚時候到的?那——那東西是啥啊?怎麽還有人進進出出的?瞧著……瞧著像是……”


    說起來真是奇怪,這藍瓦瓦的東西,瞧著真像是房子!隻是從沒見過這樣的房子,橫平豎直和個木塊一樣平平整整,高也是高的,怕不是有一人多兩人高?走近了還能看到它的窗戶,還有人壯著膽子去摸過牆壁,“滑溜!鋥亮!感覺敲一下都能有響!好像全是鐵——那得多少錢啊!”


    真是的,有這樣顏色的鐵麽?眾人都不敢太靠近這東西,甚至有些膽小的農民不敢多看,感覺看一眼腿肚子都轉筋,尤其是見到人從那門內進進出出的,更是感到害怕,好像是一隻野獸把人吞吞吐吐一樣。也有些人思想是開放的,已經看出來了,“就是鐵做的房子……買活軍真有錢!你們瞧裏麵還有亮亮的,聽到那個嗡嗡的聲音沒有——那叫發電!你們進城沒看過幻燈片嗎?和幻燈片一個道理,都是發電機!那個亮光是燈泡!”


    這是舍得花錢去看皮影戲的人,現在自然而然就擁有了優越感,大多數農戶哪裏舍得這個錢,或者是圍在這些有見識的熟人身邊,敬畏地聽他們侃侃而談,或者是擁到別處去,關切和他們關係更深的東西,譬如說那些磚塊:他們都在臨時儲磚的棚子外頭站著,歎為觀止地看著工人卸磚,也有人問,“這麽多磚,夠建多少房子!怕不是要有個兩進的大院了!”


    “兩進?”


    大概是縣裏來幫工的一個漢子,是聽得懂鄉音的,他麵上頓時露出了一絲不屑的微笑,大概是表明了他對這些‘鄉裏別’的蔑視,“縣裏還有多少磚等著要發運呢!你們自己去看那白的石灰線,知道那是什麽意思?那是廠房的牆線!你們去看看,那麽大的廠房,要用多少磚才夠!”


    什麽?那些白線是砌牆線?


    王老三耳朵一嗡,回想著剛才見到那規模闊大的白線——他還以為那是圍牆的示意呢——在心中再一估量那白線圈出來的地兒,以及那要用掉的磚塊……


    有那麽一會兒,他真有點喘不上氣了,好像是被什麽人當頭扇了一掌一樣,王老三是一陣陣的眩暈,幾乎要承受不住這樣的衝擊,這樣的工廠,這樣的廠房——


    這樣的廠房,出現在山坳中,會給巽山村帶來什麽樣的衝擊?這是王老三一時間計算不出來的,而這邊,他還沒收拾好心情呢,便聽到了又一個消息,讓他一下就從震驚中驚醒了過來。


    “喂,你們今日既然來看熱鬧了,想必是已經把苗栽下去了吧?”


    說話間,又有一個管事走過來,對他們高高在上地說道,“既有幾日農閑,你們有力氣的,要不要來工地上幫忙——我們除了給工錢之外,還給管飯,有誰願意來的沒有?”


    來工地幫忙——給錢?管飯?


    大家麵麵相覷,倒不是不願,隻是這消息來得很意外,一時間都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見得人群中有個漢子排眾而出,一邊搓手一邊忙不迭答道,“願意,願意,小人王三,願意來做工,為、為大人們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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