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別,別——”


    “啊,是你!你的頭發!”


    兩個白天剛見過的異鄉人,在黯淡的燈火中再次相逢,場麵的混亂三言兩語道之不盡。正義的‘魯爺爺’一邊要照顧著被撞翻了因而熄滅的燈籠,一邊還緊抓著小偷的手腕,嚴防她乘機逃跑,而等到燈籠再打起來的時候,莉蓮也因為這份巧合而嚇得放棄了掙紮,剛才她一直狂暴地試圖掙脫鋼鐵一樣的抓握,畢竟,距離自由她也就隻有這一步之遙了。但是,這女孩心中到底猶存了對主的那份敬畏,這個男人再次出現,似乎對她是一種不祥的征兆,暗示了主對於她的盤算那份隱晦的不讚許,也讓她一下就灰心喪氣,放棄了掙紮。


    “是你呀!”


    她拖長了聲音,僅僅是出於習慣,半真半假地露出了可憐兮兮的模樣來,好像灰心喪氣,下一刻就要大哭起來似的。“既然,你認識葛林特,又相信他的話,那,你就把我送回去吧!”


    如果她還掙紮著要逃走的話,或許這個華夏壯漢會毫不猶豫地把她送回酒館去,把她交給那暴躁的監護人兼債主,但是,莉蓮胡亂剃掉的頭發和她萬念俱灰的表情,似乎也發生了一定的作用,這個下午差一點點讓莉蓮免於被責罰的莽撞漢子,擁有過剩的正義感,這讓他自然也顯得有些愚蠢、輕信,很容易遭人利用,他的語氣猶豫起來了,“你……你會說漢語嗎?你的頭發……怎麽了?”


    莉蓮的聽力比表達能力強,她也聽出了自己的一線轉機,立刻就開動起腦筋來:她當然不能回去了,但要強迫這個人放她走或者收留她也不容易。她可以……或許她可以撕破自己的衣服,做出一副狼狽的樣子來,威脅他,如果他多管閑事,她就要指控他想強/奸自己,誘惑了她和他一起翻牆逃走,實際上懷了邪惡的目的。


    莉蓮知道,強迫他人發生親密關係,在買活軍這是重罪,不論對方是男是女,是什麽身份,自己又是什麽身份,都會被嚴肅治罪。這和歐羅巴老家是大相徑庭的,在莉蓮生活的鄉村附近,初夜稅還是一筆重要的收入,倘若有些農民或者匠人出不起這個錢,贖回初夜的話,他們的新婚妻子就得進城堡去接受領主的檢閱。


    要是領主看得上她的話,就會行使自己名正言順的權力——事實上,這是完全合法合理的,而唯一應當被治罪卻常常被糊弄過去的,就是領主把這權力賞賜給手下的騎士,嚴格來說,這才觸犯了法律,不過,農民們也很少去狀告領主,本地的座堂很少會公然和領主衝突,他們可付不起去首都的旅費,而且,對於國王或教會的公正也沒有絲毫的信心。


    但是,在華夏這裏,事情就非常不一樣了,在這裏追求女人是要格外小心的,買活軍這裏就沒有合法的娼妓,如果沒有拿到蓋了指紋的同意書,那男人就應該避免和婦女私下獨處,極端時候這種情況甚至要擴展到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間。因為買活軍這裏有一種專門迎合這種規定的騙術,叫做‘仙人的陷阱’,這種騙術把很多人的錢財勒索一空,倘若不從的話——它也為礦山增加了很多苦役犯。


    葛林特還繪聲繪色地說了很多人因此喪命的故事:仙人跳勒索的數額太大,找的目標又太棘手的話,很多原本隻是想要尋歡作樂的海上漢子,會被激發凶性,幹脆殺人逃跑。這倒沒什麽不能理解的,騙子們壓根就不懂,敢於跑遠洋的水手,遠遠不是看起來那麽簡單,這種凶殺案,一度曾經是買活軍大州縣主要的凶案組成,但是,葛林特格外強調的是,除非這個人就這樣遠遠地逃走了,再不回到船上來,否則,隻要被他發現了一點蹤跡,那麽,對不起了,為了大家的安全,大家隻能當成你在半路上就已經病死了,就從來沒有到達過港口。


    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麽在半路上病死呢?葛林特的語氣,暗示著他們有得是辦法。而莉蓮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買活軍這裏抓這些事情一定是非常嚴厲的,她把這一點記得牢牢的。並且剛才還使出來威脅這個壯漢,“你再不放開我,我就說你強奸我!”


    但是,或許是她的漢語還說得不好,這個漢子一點反應也沒有,莉蓮現在可以在這條路上貫徹到底,但她很害怕這個莽漢愚笨到不知妥協,大家隻好鬧到更士署去,而有這個人在,她的來曆是瞞不過去的。莉蓮最害怕的——還不是被送回葛林特那裏,而是他們立刻讓她再參加一次檢定考試,那樣的話,她隻能背負重債,被送去做苦工了!


    “他們……他們欺負我……”


    威脅大概行不通,那就來軟的,眼淚立刻從她的眼眶裏滾落出來了,莉蓮發現自己可以很自如地運用技巧來給他人潑髒水,卻還不落人話柄,她那欲言又止的態度,可以讓人浮想聯翩,但她卻因為‘漢語不好’、‘性格羞澀’,完全沒說出真切的指控,也就不會有誣陷他人的罪名風險。她察覺到那漢子的眼神似乎有點同情了,便伸手摸了摸淩亂的短發,“我不願意,他們就……”


    這個壯漢舉起手中的燈籠,把她完全籠罩在光裏,上下地打量了起來,莉蓮任由他去看,她心底是很有把握的,因為她的衣服本來就因為爬牆而有點淩亂,對方似乎也相信了她的話,同情地歎息了一聲——但他的手可絲毫沒放鬆,語氣甚至更堅定了。“那就更要去告官了!這裏是買地,更士們會為你做主的,你放心,我也能給你做證!”


    不是,你就不能先把我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嗬護一下,給我倒杯熱茶嗎!真到更士麵前對質的話——葛林特可是有其餘船長、酒館老板還有其餘‘貨物’做證那!難道她要對更士老爺解釋說,‘他們欺負我’,指的是葛林特強迫她學習?


    莉蓮已經早就知道了,華夏的居民對於學習有一種病態的癡迷和狂熱,任何與學習有關的虐待,似乎都相當的正當,反而是不願學習的人很難得到他人的寬容。她慌張失措,氣急敗壞地又開始掙紮了起來,隻是她的力氣實在太小,壓根無法撼動這該死的男人,“別別別,你等等——我告訴你實話,我告訴你全部實話行不行!”


    “原來你剛才真沒說實話啊!”


    男人有些驚歎地說道,但到底還是停了下來,莉蓮對於這個笨得無法利用的男人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想法了,她在心底把他全家詛咒了個遍,才結結巴巴,頗有幾分難以啟齒地交代了自己的來曆,還有整個女巫貿易的來龍去脈:那些實在活不下去的女孩子,為了一條遙遠的生路鋌而走險,和海盜打交道,想方設法地登上了可怕的海船,忍著風浪、眩暈和嘔吐,在大海上飄蕩了經年累月,來到了自由的——天堂一樣富饒的華夏,但是,她們每個人也都因此欠下了巨債。


    “船票的價格非常貴……”


    “有多貴?”


    他們已經暫時離開了那條危險的後巷,在紹興隨處可見的小河邊坐了下來,這男人的手還非常警覺地鉗在莉蓮的手腕上,他是對的,因為莉蓮會遊泳——既然還沒有得到逃開的機會,她就老老實實地繼續對這個人訴說著,放棄去編謊話了,她發現自己好像也沒有聰明到能把謊話圓好的地步。


    “用你們的計算方法,一個人一千兩銀子。”莉蓮說,“船上人越多,單張船票就越便宜。如果我們都活到了華夏港口,為葛林特換來了積分,那麽均攤下來,未抵扣的情況下,一個人是八百兩。葛林特說,每個船長帶人的預設利潤都必須和他們選擇運貨的話,同等重量的貨物能得到的貿易利潤相當,否則他們就沒有帶人的動力。”


    這段話用漢語來表達是困難的,就算用母語也不容易,因為利潤、貿易、抵扣都是很複雜的單詞,不過,莉蓮還是設法讓這男人聽懂了,他明白她的意思後,也吃驚地吸了一口涼氣,“八百兩!做苦力要多少年才能還清八百兩!”


    “如果一輩子都是苦力的話,那就是一輩子……”莉蓮有些淒涼地說,而男人已經計算了起來,“不會說漢話,不會拚音,一天20文,一個月600文,一年七兩二,八百兩……不吃不喝一百年都還不清!”


    會說漢話和拚音的話,就要好一些了,一天二十五文,再加上她們是去偏遠地方做活,還會有五文到十文的補貼,如果她們幹活努力,得到提升,日薪到50文的話,再加上20文的偏遠崗位補貼,一個月的收入到達2兩左右,那就隻需要三十年左右能還清了——但不要忘記,合同是始終有效的,日薪能到達50文,至少會被歸位b類檢定結果,船長就可以得到一筆政審加分,這樣她們的運費也會被免除一半,隻剩四百兩。


    在這麽多的前提下,她們才能在十五年後還清這筆巨債。如果她們一直拿最少的工錢,那就一輩子都隻能在固定的地方做活,一直到死,莉蓮認為,這怎麽能責怪她們想要逃債呢?任何人身處她這樣的境地,都會想方設法地逃避債務,而任何一個有基本同情心的人,都該鬆鬆手,讓可憐的莉蓮奔向自由,而不是淪為船長的私奴,為他工作到死。


    “就因為弄到了一艘船,每趟走船,他至少至少可以拿到多少個八百兩作為報酬,他說自己風裏來浪裏去,這是他應得的!可難道我們這些乘客不是陪著他一起冒險?!我受了這麽多的苦才來到這裏,可不是為了受一輩子的罪幫葛林特掙錢!”


    一個人想要做一件事,總能找到充足的理由來在道德上支持自己,如果一件事連自己都無法理直氣壯的話,那麽它一定就邪惡到不可挽回的程度了。莉蓮的心虛隨著述說而逐漸褪去,她變得越來越自信,越發相信她逃掉的是一筆不正當,不應該發生的債務,她簡直可以說是一個羅賓漢式的女俠盜了。她甚至敢於再一次挑戰這個愚鈍得就像是一堵牆一樣的男人,向他再一次發出了交易申請,“我聽到你和你身邊的女人在分析你們廠子裏的竊盜案了……隻要你放了我,讓我獲得自由,我就告訴你破案的關鍵,能讓你賺到一大筆賞錢。怎麽樣?你願意幫幫我,讓我自由嗎?”


    男人沉默了下來,他的態度似乎有所鬆動,鉗製著她手腕的掌握也放鬆了一些,莉蓮覷準了機會,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他的掌握裏把手腕往外褪,放輕了聲音幽怨地說,“我聽他們說,去做工的c類姑娘,很多都隻能在當地和工人結婚,換一筆錢來還債,我不想就這樣隨隨便便地結婚,為了生計和男人睡覺……”


    她不知道為什麽,但有個做伎女的朋友告訴她,男人很吃這一套,總會情不自禁地心軟。莉蓮便出於本能熟練地應用著這一招,但是,她不知道自己麵對的是怎樣一個鋼鐵般特殊的對手,壯漢的手突然一下又收緊了。


    “你的話有點太多了,聽得我眼花繚亂!”


    他說,“我也說不出你的道理對不對——我隻知道一點,那就是如果你在家鄉能找到活,幹到老,那你就不會上船。既然你口中那個討厭的船長,讓你平平安安地到了這裏,能有個工作的機會,能吃得飽飯,看得起病,還能結婚生子,平安活到老。我這個人很笨,隻知道一個道理——買地的苦工,在我們敏朝地界都算得上是好日子了,你們歐羅巴化外莽荒之地,連敏朝尚且不如,買地的百姓說那裏是偏遠之地,是苦工,敏朝的流民可有那個臉?我敏朝和華夏還是同氣連枝,本為一體,將來遲早歸於一家,你們這些外來的野民洋番,在老家飯都吃不飽的,有什麽資格來挑剔買地的工作,說這個苦,那個苦?嫌苦你就不該上船才對!”


    他的話,理所當然,讓莉蓮難以入耳,感到極為不中聽,立刻湧起了反駁的衝動。不過她居然真不知道該怎麽說好,因為實在要較真起來,就該說到檢定考試的事情了,而這個壯漢居然看透了檢定考試和女巫貿易的本質,“聽你說,考到a級隻需要付八十兩路費,這對a級人才來說不過是一兩年的收入,這價格也才合理嘛!那按我想來,這說明買地衙門隻想要a級的人才,其餘人可有可無——是啊,我華夏富有萬物,人口眾多,又何必特意從遠方歐羅巴找人來做苦力?”


    “那b類的人才四百兩銀子,已經是用錢彌補學識缺陷的極限了,c類以下的人才,本來就不該占了運力,船長本該多搜羅緊缺物資,如有a類的學者搭載一兩個,這般是最穩當的,收你們八百兩銀子,的確是很應當的,因為你們就是擠占了他們運貨的地方。”


    “當然,要說他對你有什麽恩情,我看也未必,大家不過是公平買賣,他運貨還能立刻拿到回款,運人過來,回款漫長還沒有利息,萬一你們半路死了,他就是純虧,你說他從你身上占了多大的便宜?我看未必。你如果對自己的學識水平心中有數,就該知道,這八百兩,不是你被逼無奈付給他的不合理的價錢,你是在買自己的命,自己的將來,如果你覺得你這一輩子不值得八百兩,就配在老家活活餓死,那你確實可以不付這筆錢。”


    “如果你覺得你一輩子不能晉升,不能賺更多的錢,隻能在一個苦力崗上做到老死,你不該過這樣的生活,那……你本來該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呢?你倒是說說是誰把你的好日子給奪了去了?”


    這話說得讓人聽了很難受,而且,尤其是因為莉蓮沒有一句話能立刻反駁得上來,就更讓她不開心了。最後一句話,更加挫傷了她的自尊心,她想說她當然不該去過做苦力做到老死的生活,但她在另一個人麵前不能不承認這一點,她,莉蓮,沒有姓氏,一個勉強靠著姥爺和舅舅過活的農家孤女,生在稻草裏,長在牛糞中,別說什麽去偏遠地方做工(她不敢說那是做苦工了),是被奪走了好生活,就是能找到個管吃飽白米飯的工作,對她來說都是極大的提升。她想方設法給自己粉飾得光鮮亮麗的行為,實際上就是在逃債,這在道德上似乎的確站不住腳,它是錯的——


    但是,僅僅是這樣的認識,可不足以讓莉蓮放棄逃跑的決心,盡管它是錯的,可它對莉蓮非常有利呀,這就已經足夠了。她的舌頭下方已經儲存了無數惡毒的彈藥,以自己艱困的前半生作為武器,來攻擊這男人高高在上的道德立場,但是——她愕然地轉動著手腕,發現這男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把手鬆開了。


    “雖然說了這些,不過……咋說呢。”


    這男人憨憨地撓了撓頭,顯得更加蠢笨了,他甚至傻笑了一下,“做幾十年的活,一直得還債,也不能換工作,不能離開當地,好像聽著也有點不落忍……算了,由你自己吧!”


    “我就是想說——姑娘,你看,現在你還是有身份,有來曆的人,這一走,可就說不好了。我是不懂你打算怎麽去再弄一個出身,就覺得……你年紀也不大,恐怕沒你想得那麽容易!你看,這裏雖然是天堂一樣的富饒,但卻也有這麽老些案子,我也要破竊案,你也要去給自己弄個出身……這麽好的地兒也一樣有黑路子,有見不得光的人那!”


    “如果是在你我的老家,就算是白路子的日子也苦得厲害,和黑路子差不多,那我也就不勸你了。哈——我雖然不知道你老家如何,想著和敏朝也差不多吧。”他自嘲地笑了笑,“可好不容易來到了買地,你也瞧見了這白路的活法是多麽的好,姑娘,你自個兒想清楚吧,不過八百兩,這錢是不算少了,如果是八兩、八十兩,那我一定告訴你,有一天你壓根不會覺得這筆錢太貴,根本就不值得……嗐,我自己也混得一般那,也不好多勸你什麽,你自己啊,瞧著辦吧……”


    這男人……


    莉蓮揉著發麻的手腕,震驚地望著他——這男人簡直蠢得讓人頭皮發麻!


    這下子,她倒可以肯定了,敏這個地方的日子,的確一定比她老家好得多,一個傻成這樣的平民還能活下去,長得這麽茁壯,還跑到買地這裏來,證明他們那裏還有多餘的糧食來養傻子。在她的老家,一個農民如果學不會狡詐、自私和吝嗇,早就死在饑荒和寒冬裏了。


    對於這傻子的話,她根本沒往心裏去,立刻站起身來溜進了黑暗中,去投奔她向往已久的自由——這傻子甚至忘記向她詢問竊案的竅門!活該他虧損一大筆獎金!就該給他上一課——永遠別在她和她這樣的女孩中去奢望什麽感恩和良心!


    但是……但是他的確把她給放走了,而且……並非是被她騙出了廉價的同情心,他知道了一切,也看穿了莉蓮的自私,給予了她一點兒(可憐的,基於自己那點見識的無用的)規勸……卻還是鬆開了手,讓她自個兒去選擇了。


    這個不知道姓名的姓魯的男人,大概和她一樣也混得不怎麽樣,隻是出於生在華夏的運氣,比她的境況要稍微好一些,這份運氣,本該讓莉蓮對他十分的敵視,但他又給了莉蓮一種她從未擁有過的東西,她不知道這叫什麽,但是,這種新奇的感覺,還是讓她的腳步略微遲疑了瞬間,她回過頭在這男人耳邊急促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測,隨後便輕鬆地、順暢溜進了黑暗之中


    ——就讓葛林特虧到家吧!就算之後他再也不運人了,那又和她有什麽關係?至少此刻,現在,莉蓮已經得到了她想要的全部:


    在這塊富饒而又和平的土地上,再也沒有人能逼迫她做什麽,她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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