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活軍做什麽事都很快,這是黃大人摸索出的第一個認識——買活軍裏,所有人做所有事都相當地快,‘快’在這裏是一種常態,顢頇愚鈍的人在外間實在是過於常見,但在買活軍治下似乎並不多。


    當夜他睡的新客棧,便可見到買活軍建房是快的,他們拿下許縣不過兩個月,周圍新添的水泥屋子水泥路很多,黃大人至此對謝六姑的仙術也終於有些將信將疑了,他原本以為是白蓮教常見的招數,但現下不得不相信世上或許真有神鬼之事,此女或許真正生來不凡,否則,該如何解釋這水泥?這可是前所未有之物,比之前所見的三合土不知要高明到了何處去。


    再說陸大姐在一路上教授的知識,隻聽口氣,便知道隻是冰山一角,絕非閉門造車能鑽研出來的,黃大人能文能武,因此他的好奇心比一般人也要強得多,他又想得到買活軍的知識課本,把拚音和算數學完了,又想去買活軍的練兵處看看——他對陸大姐的一身功夫也是又驚又疑,那陸大姐風吹日曬,辨不出真實年齡,但看著最多也就二十許,能有這樣的身手,非得是童子功不可,但那時謝六姑才多大?而且買活軍內有功夫在的吏目絕不算少,他辨認中,隻要是身材高大健壯,神色傲慢,一看就知道是謝六姑手下老人的那些買活軍,幾乎個個都是中氣十足,哪怕是在朝廷大將的親兵中,這樣的體格都是少見,會被當做心腹來培養!


    在此地,卻被隨意任用,甚至很多軍士從事的是文職……對,買活軍手下,各個還都能文能武,這是連大帥親兵都比不了的,那些將軍們能把字認囫圇就不錯了,哪像是陸大姐,一個小小的反賊軍士,談吐卻很文雅……


    買活軍這個傳說,遠聽根本不當回事,接近了稍一咂摸,卻是處處神異,很多常理不好解釋的地方。黃大人勞累了兩三日,這一夜在客棧裏倒是得了好眠,客棧的被褥顯然是新洗曬的,幹爽清潔,透著淡淡的硫磺皂味道,不能說香,但這味道讓人很感到安全,至少感到床榻上多數是沒有臭蟲的——這在天下的客棧裏已經十分難得了,就是京城,也隻有那麽一兩間客棧有這樣的條件。


    少了臭蟲的困擾,身上的毛發都被剃得光溜溜的,也就沒了那時隱時現、若有若無,讓人大起疑心的瘙癢,連日來受了水汽的皮膚洗過了那所謂硫磺皂——又一個從前沒接觸過的新東西——之後,便顯得格外的幹爽,令人舒適極了。黃大人有心多整理些今日的見聞,但不知不覺合上眼睛便睡了過去,醒來已是一大早,有人敲門來送水,“客人該起了,在我們這處用早飯,用完便該去上學了。”


    若說睡夠,那是沒有的,主要是旅途實在磨人,不過三四個時辰的休憩也足夠讓黃大人恢複精神了,他看了天色一眼,來叫他的買活軍道,“現在六點,七點就要開始上課了,最好抓緊些。”


    黃大人也沒想到買活軍竟是用西洋人的計時,他曾在宮中見過一次擺鍾,據說這東西每一座都是千辛萬苦從海外運來的珍貨,一座說是價值萬金也不為過,朝廷的工匠都難有能仿製的,那擺鍾也有一人多高,極重,而且總是走不準,那買活軍的吏目隨手便從手腕上讀了時間出來——陸大姐倒是沒戴這東西!自然了,此物若在外間現世,怕不是一下就泄露了他們的身份?便是此刻,黃大人雖然眼饞,卻也絕不敢帶出買活軍的地盤,否則便是裏通外賊的鐵證。


    初來乍到,幾個較熟稔的人物都不在身邊,黃大人默不作聲,跟隨買活軍的人來到客棧大堂,裏頭已坐了不少客人,客棧外便是一條熱鬧的街市,賣早餐的攤販少說也有十來家,招呼吆喝的鄉音,也非止許縣本地人——至少黃大人便聽到了衢縣土話,還有許多人用著不熟練的官話大聲招攬顧客:此地一定已有許多外來人,商販才有說官話的原因,若都是本地的人客,自然是說土話的。


    “熱騰騰香噴噴的鹵粉——”


    “衢縣的好鴨頭好炸果來——”


    “鴨湯米粉出鍋嘍!”


    “烤餅、柞麵、水晶糕,我這裏還送好醋!”


    街頭上人頭攢動,許多年輕的漢子聚在攤邊吃食,稀裏呼嚕好不痛快,偶爾也能見到女娘的身影,手裏多數是挎了個籃子,這是本地人來為全家人買早餐了。各樣美食混雜出複合的香氣,飄入客棧中,隻看這條街,便知道許縣的日子過得不差,一條街能支持這麽多攤販,便說明有這麽多的百姓有工做,唯獨有工做,才有錢吃這些花色豐富的早飯。甚至從很多人的舉止衣著來看,他們這些年輕漢很多都是進城來找活做的農戶——黃大人不由詫異地挑了挑眉頭:現在正是春耕的時光,這些農戶進城做工,難道自家的田不要了?


    買活軍的人待黃大人算是滿客氣的,問他要吃什麽,黃大人隨口點了一碗鹵粉,客棧夥計自然去為他們跑腿,端了一碟鹵粉、一碗縐紗餛飩,餛飩餡隻比筷子頭略大,皮也極薄,湯鮮極了,上頭甚至還飄著一片海帶,黃大人忍不住問,“這些日子以來,浙江道的海帶幹跌價得很厲害,難道也是因為買活軍麽?”


    接待他的買活軍是男子,姓謝——但並不是謝六姐的親戚,是被彬山流民收留了養大的孤兒,他不記得生身父母的名諱,便自己起了這個姓,名字也很異樣,叫向上,這是如今少見的名字。謝向上介紹買活軍手下這樣改姓的人很多,因此他們這裏姓謝的人是很多的。


    這樣的孤兒自然對買活軍忠心耿耿,和那陸大姐一樣,幾乎不可能背叛,被派來接待黃老大倒也合情合理,謝向上自己吃一大盤烤餅,此時大約還有七八個左右,就著豆漿,掌心大小的烤餅一口一個,咬在嘴裏咯吱咯吱地響,痛快至極,聽到黃大人的問話,這才抹抹嘴答道


    ,“是的,我們買活軍會養海帶。”


    以黃大人所知,海帶是隻生在黃淮一帶外海,因為海禁的關係,海帶幹倒成了真倭、高麗人專賣的俵物,他們叫做昆布的便是。這些年來由於北方的戰亂,俵物也跟著漲價,即便前往泉州港的商路未受滋擾,也絕非平民百姓能隨意食用的海物。他不禁又多問了一句,也生出一絲憂慮來,“難道這一帶的海水如今冷得能養海帶了?”


    這東西不是沒有漁民試著養殖過,但一旦離開北麵,到了南方的海水裏便活不了,此事一般人還不知道,就連泉州港的宋老爺也從不曾細究這個,也是黃大人從錦衣衛發回的各地文書中偶然看到這般的奏報——其實他們錦衣衛並非隻是刺探敵情,也有一大職責便是收集這些市井瑣事,開闊京城大人們的見聞。


    謝向上應該是知道從前海帶無法在南方存活的,他麵上現出了由衷驕傲的笑意來,“我們六姐會的東西還多了呢,又何止這個?客人您就等著瞧好了吧——快請用,時間要來不及了。”


    買活軍的人……十分看重守時!這是黃大人發現的第二點,滿街裏的人都是匆匆忙忙的,時不時便有人探頭出來,拿著一個鐵製的大碗,從中擴大自己的聲音,報著時間,“六點半了,注意時間,要遲到了!”


    眾人因此更加快了動作——不過飯總是要吃的,黃大人也忙卷起米粉送入口中,這鹵粉是江西道那裏的小食,在浙江道倒不吃這個口味,其中放了不少茱萸,也偏鹹,並不太適合他的口味,而且黃大人是北方人,早上吃米粉總覺得有些虛無縹緲,並不太滿足,慌忙吃了一碟粉,又喝了餛飩,心下是有些想吃烤餅的,隻是謝向上食量很大,說話間竟已將十幾個烤餅全都吃光了,黃大人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得和他一道起身,往買活軍的‘掃盲班’去。


    被安排來上掃盲班,多少算是意料之中,因為買活軍儼然是很重視教育的,而且也並不忌諱往外散播他們內部的知識,而黃大人身份這樣敏感,在他想來,陸大紅回城之後,要先處理那些女童的事,再往上請示敘職,上頭商議出了對付他的章程,最後再到上級接見,中間至少也要天時間,那還都算是快的了,倘若買活軍人員眾多,機構完備,中間的環節便會更多,那麽哪怕等上十天半個月也很自然——倒不是說吏目就一定會互相推諉,但黃大人也是做官的,深知其中三昧,等是一定要等的。這期間他能去上課,而不是被幽禁,已是此地究竟還是叛軍所在,一切規矩都鬆弛隨意的緣故了。


    知道得多,就能沉得住氣,這就是所謂的‘城府’,黃大人下定決心,在掃盲班上不論被教授了什麽知識都絕不會驚異,他的同學有小佘,還有幾個從外地來做工的漢子,買活軍目前都是半日工半日課,這些漢子們口音很重,磕磕絆絆地靠‘拚音’來讀官話,黃大人在課間試著和他們攀談,才知道他們多數都是從省界虎山下來的,因為錯過了春耕,而且那些拋荒的地今年也種不了什麽收成,必須要‘熟’上一年的緣故,便打算今年都以做工為主,因此許縣才有這麽多的漢子,在農忙時分也做成了這麽多事。


    總比他們真正是靠天兵天將來做事要好一些,黃大人多少有些放鬆,心底也不無詫異——做工,眼下看當然是好的,收入未必會比耕田低,但這些漢子不會不明白這麽簡單的道理,倘若做工當真有這麽好,那麽人人都來做工了。做工好不好,主要是看明年冬日到開春這段時間,糧價是如何,這些漢子都在城裏住,沒有自己的屋子,無法在秋後糧價最便宜的時候囤積米糧,那麽他們今年積攢下來的錢財,能不能扛住冬日糧價的上漲,這就是今年能不能過得去的關鍵了。


    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糧店到了冬日漲價時,會漲到什麽程度方才罷休呢?那就不是簡單地上漲幾成,甚至是翻倍了——哪裏打得住呢!他們自有分寸,是要漲到把人逼得活不下去之前,才會停下,要漲到將今年勤儉留下的所有積蓄全都榨幹,方才罷休,每年冬日,別說那些做工的人了,連自己有地的農戶都有活不下去的,隻能把種糧吃了,自賣自身在草市上求個活路,更遑論這些家無隔夜糧的小工了!


    在虎山的日子當然也是很苦的,這從他們的外表便能看出來,但無論如何,至少有些糧食吃,在那裏也不用交稅,這些人是吃了謝六姐的香灰嗎?竟這樣輕易地就下山來找工做,好容易種的田也不要了,任其荒在那裏?


    “你們這裏是有常平倉嗎?”他聽說了這些人的來曆,便這樣問謝向上。而謝向上也很會意——這樣一個小跑腿的都如此機敏!他笑著說,“我們這裏的糧鋪買賣糧都是有指導價的,統購統銷,常平倉也有,糧食保價保供,這是重要工作,任意漲跌、囤積居奇、投機倒把者——”


    他舉手往下一劈,意思已很明白,黃大人不覺怔然——他倒不懷疑謝向上話的真假,隻是想到買活軍竟能做到這一步,不免詫異,又有些悵惘,因為官府無疑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個中的原因,實在千頭萬緒,一時也很難說明白。


    “這樣糧鋪不會囤積居奇嗎?”他還是試探著問了一問。


    “自然會。”謝向上漫不經心地笑了,這笑裏是帶著殺氣的,“但,難道我們不會查嗎?”


    他又看了下手腕上那個能顯示時間的仙器,黃大人心裏和貓抓似的,買活軍這裏沒有五輪沙漏,也沒有日晷,所以他一直無法核對這時間究竟準不準。


    “差不多了,吃午飯去吧,吃完了咱們去衙門找人,一起動身去許豐驛。”謝向上說,一句話又讓黃大人大吃一驚——買活軍的決策居然這樣快?“讓你們看看我們買活軍是怎麽查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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