賒分這個想法,並不是張宗子突發奇想,而是他自己心裏早就在一個勁兒意淫的美夢——如果分可以賒就好了,如果政審分可以賒的話,他就能提前四十年把自己的家產變現,捐獻給買活軍的那部分政審分提前取到手使用:張宗子的父親今年也才四十歲剛出頭,分家產怎麽都是幾十年後的事,不過,人生七十古來稀,張宗子覺得他把父親的壽命多料了十年已經很孝順了。


    他心底還藏了一個更孝順的計劃,張家是紹興一帶的大家大族,張宗子的親朋好友中就有十幾個進士,他親舅舅先在朝中為官,此時暫時下野,這是個可以綁架的對象,此外,他父親此刻也在山陽道魯王府中做長史,張宗子將來也可以效仿延平郡王府,說動——或者幹脆脅迫父親來個魚死網破、裏應外合,讓買活軍吞沒魯王府的萬貫家財。這都可以給張宗子換來豐沛的政審分。


    不過他目前還沒有勇氣主持如此龐大的計劃,也在人選中跳躍不定,娘親舅大,張宗子是被外曾祖養大的,與舅舅的感情很深,似乎孝順舅舅更可行一些,但父親又是血緣上和他最親近的人,而且魯王府肯定要比紹興張家要有錢得多,倘若拿下了魯王府,買活軍在登萊的行事就更加肆無忌憚了,和東江軍的聯係也將更方便,更緊密。


    他自個兒的政審分還在雲裏飄著,張宗子便熱情地先為郝六哥分析籌劃,作為自家的演練。“咱們在買活軍這裏也呆了一個月了,此處和外頭處處都是不同的,其中最不同的一點,便是人情在此處是沒有什麽作用的——是以,我以為,便是由我來執筆,為你們渲染敘州兄弟的苦楚,更在報紙上發了出去,也不會起到什麽效果,買活軍是不會搭理的。天下受苦的人太多了,敘州並不比別處就多苦什麽。”


    這一點郝六哥也是認可的,點頭道,“是了,說苦,遼東是真苦,我們川蜀雖然也鬧亂子,總的來講,要好得多。連東江軍尚且不能說動官府,多出船去運人回來,便可見得官府做事,是隻講好處的,宗子哥哥,這一點你看得明白,弟弟佩服。”


    郝六哥雖然囿於見識,先出了個餿主意,但他也有過人之處,一來是有氣魄,有領袖心,二來便是說話好聽,張宗子吃他一捧,不由眉花眼笑,吃了一杯米汁,又分析道,“既然如此,那這思路便很簡單了,和買活軍打交道,要許之以利,你想讓他們多做事,便要讓他們看到多做事的好處。那麽買活軍現在看重的是什麽呢?今年是不要牛了,他們要鐵,這個川蜀自古便沒有多少。”


    “船工,川蜀是有一些的,但還不夠,因為大江沿岸,河船工很多,川蜀算來是在大江上遊,距離最遠。這不算什麽突出的優勢——那麽除此以外,他們還看重什麽呢?”


    “人才,買活軍還看重人才。而且這裏的人才和外頭不同,可以分為幾種,第一種是一來就能考過掃盲班,之後便可以投入生產,被他們使用的人才,譬如小弟這樣,在外是個讀書人,考過了之後,不論是做小吏目還是做賬房,都是合用的,這一種,買活軍很樂意接收。但川蜀那裏的百姓,能符合這一條的很少。”


    “第二種呢,便是我從報紙上總結出來的——買活軍需要在生活範式上完全聽從他們安排,並且發自內心接受的,能幹粗活,能服從指揮,能上課的漢子。”


    這句話一出口,郝六哥和安叔都不由得精神一振,安叔連米汁兒都忘記喝了——他一直偷偷往米汁裏兌點酒,另外兩個人裝著沒看到而已。郝六哥更是脫口而出,“是呀!這話我怎麽就說不出口呢——宗子哥哥真是……善總結!我那三德兄弟便如你一樣聰明。”


    有這兩個捧哏,張宗子也是談興更高,嘿嘿一笑,自得道,“這也是我從報紙上總結出來的,按說以咱們買活軍的勇武,又有那天河舟相助,便是刹那間席卷天下,又有什麽不能的呢?買活軍之所以擴張得慢,恰恰是因為六姐花費了大量的精力去培育百姓,她是要百姓全按她的意思去活才開心。”


    “那六姐想要什麽樣的百姓呢?第一,是愛上學的,這一點誰都能看得出來。六姐喜歡所有人都上學。”


    說到這裏,眾人臉上都浮起微笑,張宗子是欽佩,而郝六哥等人卻是發自肺腑的感激,不論他多急於出頭,多麽怨恨這政審分的製度,郝六哥對六姐,對買活軍治下這好日子的感恩戴德也是不會有絲毫褪色的。


    “第二,是愛寫協議的,這也可以分為處事清爽,成年後便分家,分家協議寫得清清爽爽,不出紛爭,一家人各自報效官府,便是調動去別的城市,也能順從,而不是盡量在本地抱團,到處地和別的宗族起紛爭,總之便是盡量地聽官府的話,除此之外,不讓任何一個團體來約束他。”


    這裏有許多話,張宗子也是一邊說,一邊整理思緒,感覺思路變得更加清晰了。他說道,“第三就是能遵守六姐這裏的新規矩——給女娘繼承家產,給女娘分田,當然,自然是再沒有纏足這一說的了,此外還有給女娘上學,讓女娘出去做工,或者在婚書上也可以做出協議,任何權益都平等。總之就是這些新東西,是不易為本地人接受的,那就是我們這些外來人的優勢,他們本地人已經過上好日子了,可咱們敘州的兄弟有些還活不下去那!這些事情有什麽是不能讓步的呢?倘若還有人覺得這些都是壞了規矩,是不能接受的,那就說明他還沒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可以先把來買活軍的機會讓給別的兄弟嘛!”


    為什麽本地人有些還猶猶豫豫,不願接受這些新規矩?郝六哥以為這也是能理解的,因為這些規定,對他來說一個並沒有什麽好處,甚至有些似乎還有害,第二個和原本的生活也有極大的不同,本心裏總有些懷疑,是一種不願去變化的心態。


    倘若他也和本地人一樣,無求於官府,生計無憂,對這種非強迫的措施,他大可以置之不理。但既然現在他有所求,而且有所圖,也想著出人頭地做一番事業,那郝六哥立刻就意識到了,這些政策看似並不強製,但其實已經反應了官府的需求——原來都吃黍米飯,突然間官府說還可以吃菰米飯,他要是不想賣菰米,費這事幹嘛呢?


    雖然或許遵守這些規定並不會立刻加政審分,但若是想在買活軍這裏步步高升,那肯定是要擁護所有新政策的。郝六哥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覺得張宗子說得很對,本地人猶豫,那就是外地人的機會,本地人已經過上好日子了,難免挑三揀四,他們的熱情絕對比不上想要過著好日子的外地人,二者的心態完全是兩種樣子。


    “說得對!”他立刻便表態道,“我可以代我們巴蜀船工說一句,這些政策我們全都可以遵守,半點不打折扣,倘若能讓我帶船回去接人,那麽要上船的人若是不按手印,不承認這些,是絕不會叫他上船的,這些買活軍的吏目都可以做見證!有一個算一個,我們敘州來的人,定然


    都能做六姐這裏的良善百姓!等將來六姐收服了巴蜀之後,我們也一定下死力去做工作,保證在巴蜀這一帶把規矩都鋪開,絕不叫我們賒來的分數落空倒扣回去!”


    他說這話是極其真心實意的,因為這關係到了郝六哥現在的晉升通道,如果不能說動買活軍賒分,郝六哥就幾乎是卡死在船工這個崗位上,不能有絲毫的變化,李小妹等人也便不能考吏目,一步慢,步步慢,這讓他們怎麽能甘心呢?


    張宗子也相信郝六哥不是花言巧語,因為買活軍對規矩一向是非常嚴格的,比如說張宗子,他很得徐先生的喜愛,甚至聽謝向上說,連六姐都知道他的名字,聽到他們稟報這個主動投靠的肉票時,還笑著說了一句,‘是他呀——’(張宗子當時心潮起伏了好久,他覺得這預示著將來他是個大人物),但即便如此,規矩就是規矩,張宗子還是沒有額外的政審加分,也不能登上天河舟去看一看,他的《桴海觀大舟記》依舊缺失了登舟後的所見,隻能從徐先生的複述中去想象和摘抄。


    這是想起來就讓人落淚的傷心事,但也說明了規矩的嚴格。張宗子現在發現,規矩越嚴格,對於遵守規矩的人來說就越有力,隻有如此一絲不苟的執行規矩,人們才會消除對規矩的質疑,更主動地去適應規矩,比如郝六哥,現在他雖然因為政審分而痛苦,但卻並不會懷疑這不公平,這是對敘州人的苛待,畢竟連張宗子這麽有辦法的人,也一樣因為政審分而為難呢。他還是積極地想要通過擁護規矩——而不是破壞規矩,為自己謀取一些利益。


    “這件事由我來形成文字,遞給向上大哥吧。”他們商議著就把此事定了下來,“還是不要再麻煩毛家姑娘了,主要是這主意也幫不上她們。”


    遼東那裏是一個運力的擴大問題,和敘州這裏希望能建立固定運力,的確有所不同,現在登船來的遼東人本來就是女娘居多,買活軍這裏的政策對她們來說本就是有利的,就沒辦法割讓自身原本擁有的選擇權利來換取更多。郝六哥若有所思,他覺得今晚這頓飯比之前蹭鄭老哥都更有意義得多,他的腦子仿佛都更好使了,感覺學會了一種新的看待事物的辦法——而且還是能到處去用的辦法,並不止限於這一件事上。


    定下了這麽一件大事,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錯,雖然還不知道結果,但至少有進展,吃喝起來便更有勁頭了,郝六哥已經吃完了自己麵前的那些菜肴,小白買得好,份量五個人分分,幾乎都沒有剩菜——這裏最無事做的張宗子,現在一天至少也要走萬把步的,郝老娘操持家務,李小妹幫廚要顛鐵鍋,安叔和郝六哥是船工,體力消耗都大,食量也自然跟著大了起來。


    如果是在外頭,請客沒有什麽菜剩下,那就是主人小氣了,但買活軍這裏不賣折籮,又不喜歡浪費,時興的是一種新規矩,那就是請客時大家都剛好能吃完,便說明主人會點菜,對客人的食量也了解,彼此的交情深。這幾個菜,糖醋雞架又酸又甜,不能下酒,下米汁也是好的,而鐵鍋燉鵝,這是本朝人認為最名貴的家禽,用鐵鍋慢燉,肉爛骨酥,加了山陽來的好醬,滋味也是醇厚鹹香。安叔非常欣賞這個菜,就著買活軍這裏新出的玉米麵餅子,蘸著湯吃餅,連酒都不喝了。


    蘸醬菜是早吃完的,在冬日裏,黃瓜就該生吃,非如此不足以顯示出它的珍貴,那股子清香被雞蛋炸醬激發,包著千張送入口中,雖然份量有限,但卻非常惹味,讓人口齒清新。而郝六哥這裏,水煮肉片下頭墊巴的泡白菜,他都吃完了,這會兒的水煮肉片沒有油澆在上頭,真的是水煮,墊著泡白菜,把豬肉片得很細,抓了生粉,用熱水燙熟了撒兩勺辣椒粉,鹹味和風味都來自於下頭的壇子泡白菜。郝六哥吃完了這些所有菜,還要把湯架在小爐子上,燒熱了來下了一碗米粉吃。


    “痛快!”


    這食量和之前比,大約隻有三分之一了,但對常人來說仍是大肚漢,張宗子等人都在吃茶了,見到郝六哥吃得如此豪爽,也不由得都會心微笑,尤其是張宗子,他自己胃口不大,但很喜歡看別人吃東西。郝太太在屋內也用川話說了幾句,郝六哥回道,“知道了,不再加辣椒油——我娘怕我吃太油,滑了腸子。”


    張宗子已經和安叔議論起了雲縣這裏的美食,雲縣的食物,在三省都是有數的豐富,這裏雲集了南北方各式各樣的幹貨特產,本身又盛產海鮮、海帶,還有謝六姐帶來的仙界菜式,而小販們汲取這些長處,也在不斷地推陳出新,除了炸雞一樣,因為油必須特製,本地不易買到之外,其餘什麽鐵板豆腐、鐵鍋燉大鵝、玉米麵貼餅子,豌豆燜麵,都是買活軍甫一推出,民間立刻風行,四處都開出了仿製的小攤來,如今引領本地風尚的還是買活軍官營的酒樓,但各家小酒館也是各有絕活,時不時推陳出新,大大地方便了張宗子這樣的小老饕。


    “最近連辣椒粽子都有了,是將梅幹菜做得很辣,包了厚厚的肥肉進去,非常開胃,安叔你們可嚐過沒有?”


    “何止辣椒粽子,如今金華酥餅都有些做得很辣,辣椒這東西還真是,下飯得很……”


    眾人閑談了一會,又切了柿餅分食,作為甜點,這柿餅也不知是從何處販來的,上頭結了厚厚的白霜,吃在嘴裏蜜一樣甜。賣價倒也不貴,應該是沿海貨——正吃著,郝太太在屋內又開口了,直接說的是官話,和張宗子閑聊,“張少爺預備寫什麽文章去投稿呢?”


    張宗子其實也正盤算著此事,聽問,便說了起來,“第一篇自然是看了大船後寫的觀船記,若論文字,應當還是看得過去的,若能刊登了,也可起到一些弘揚天威的效用,不過我還要改改,原本的文筆是有些拗口的。”


    這一篇能否獲得刊登,他是存疑的,因為買活軍必然也會報道大船現身的事情——這消息根本是瞞不住的,固然張宗子的文筆好,但題材重複,不知會不會影響刊用。第二篇張宗子是想過一段時間寫,“第二便是賒分了,不過此事我打算等幾個月,若是確實可行,而敘州的航道也建立了起來,之後再寫,給咱們留一段時日。”


    這件事也是無法瞞人的,但不能現在就發表,一來是買活軍還沒表態,二來就是買活軍這裏的外來戶很多,可以想見,許多人都會有郝大陸的念頭,想要再拉更多人來這裏。若發表得太早,競爭或許會很激烈,要給郝大陸留出操辦的時間。


    “嗯。”郝太太稱讚,“張少爺大才,買活軍定然喜歡關於賒分的文章。”


    “不過,此事還需時日,如若張少爺不嫌棄,明日或許可以隨我一起,去醫院走一走,一來是探訪我孫子,或許可以出一期對小兒傳染病的文章,二來,老身是準備去看看醫生,問這放足手術的事,以老身所見,此事定然也能敷衍出一篇極合買活軍口味的文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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