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禁錮,腦子裏的布……


    就算是被問起放足的事情時,沈曼君也沒有這樣地感到被羞辱過,如果她再年輕幾歲,或許眼淚就要落下來了。她用力地咬著下唇,垂下頭一言不發、並不爭辯,謝六姐說話時是不容打斷的。她還在繼續分析著沈曼君,或者說是沈曼君所代表的這個階層。


    “來到買活軍這裏的百姓,凡是自己主動來的,幾乎都沒有想走的意思,哪怕是一般的小地主,進入我們的統治之後,即使被我們贖買了田產,有了很大的損失,但也很少主動離開買活軍。從我們的統計來說,最想走的是什麽樣的人呢?便是沈娘子一家這樣,因為治病、種痘的需要,來到了我們這裏的讀書人。一般的說來,他們留下安家的意願都不大——但這些讀書人又是我們需要的,不管是做吏目也好,教書也罷,我們都很能用得上他們。那麽,這裏便存在一個很大的矛盾了,為什麽沈娘子們總是想著要回家呢?”


    “以我的看法,且不論男丁——隻說我們更急需的女眷,沈娘子為何從未想著留下來呢?是因為太懶惰,不願出去做事嗎?”


    這個原因似乎讓張少爺很讚成,但沈曼君便很想為自己辯解了,不過謝六姐先否定了自己,“似乎不是的,這些女娘一般事情都還做得不錯,包括我們治下一些已經安家的官宦女眷,她們在工作中也表現出了相當的本領,而且普遍是喜愛工作的——不追求報酬的話,也不會很難、很累,每天還能出門走走,有什麽不好呢?”


    “是嫌報酬太少嗎?或許,這裏是個很大的矛盾點——這些讀書的女娘,她們在家鄉幾乎都是稀少的才女,畢竟在外頭,女子隻要識字,便不可多得了,若能讀懂一些經典,再吟詩作對,儼然便是難得的才女,但這樣的素質在買活軍這裏俯拾皆是,我們這裏對低階知識的報價是較低的,這會形成一個心理上的落差。”


    徐先生也讚成道,“識字的女娘,往往家裏的條件較優越,是不會看上日薪三十文那些較低端的工作的,如會計、文員、書辦等等,這些在她們的心裏,多少有些賤業的味道,因此這些女娘寧願來做老師,哪怕報酬一樣,但這是她們較能接受的工作。”


    “是,但教師的晉升空間是相當有限的,她們也教不了初級班,隻能教掃盲班,那麽一日三十五文的收入確實很低,便是之後升到了高級班,最多一日七十文而已,許多女娘是不看在眼裏的,有些大戶人家的女孩,她們每個月的脂粉錢都不比這些少。這多方麵原因使得這些女娘留下繼續就業的意願的確相當的低。”


    謝六姐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但為何她們不願做教師以外的崗位呢?是不敢嗎?是不願嗎?我也有許多猜測,不過今晚見了沈娘子之後,似乎找到了答案——多數還是要為家鄉留下的親人們考慮,是嗎?”


    這句話,是真的說到了沈曼君心裏——不論她對買活軍是什麽好惡,這份擔憂的確是真實的,沈曼君不可能一輩子都不回去,這意味著要將全家人接來,他們的確沒有這個能力,而且如何能強迫家人做這個決定呢?便是吳家人都來了,娘家沈家的姐妹呢?為了他們一家奔走的大姐夫呢?


    大姐夫是將要考進士的人,頭頂也還有雙親,因為上一科沒有中,家中的氣氛已有些低沉了,沈曼君離開老家以前,大姐夫閉門苦讀,連姐姐都不再吟詩作對。若是此時,有新聞傳到家鄉,說沈曼君做了買活軍的女吏目——又或者是《買活周報》的編輯,又會如何呢?即便大姐夫並不介懷,但世伯母呢?大姐在婆婆麵前會不會更難做人?


    兩家聲望,係於一身,這不是她自己一個人不回去就夠了,沈曼君要考慮的是她那數十個女性親人,做教師幾乎是她唯一的一條路,因為這是一個在哪裏都很能說得出口的職業,女夫子——雖然也難免讓人皺眉,但卻足以讓家人自辯了。而吳先生為商人做文員,便是更要低調處理的一件事,因為這非常地拿不出手,而吳家一樣也是有做高官的親戚,也是清貧自高的體麵人家,若不是吳先生不像是沈曼君這種才女這樣惹人注意,這文員他也是不敢做的,隻能和沈曼君一起做教師。


    謝六姐能看出這一點,已算是很會設身處地了——以她的作風,沈曼君原本根本不指望她能理解自己的顧慮,但謝六姐不但想到了,而且還進一步地分析,“除了對女性親人的影響之外,還有對男性親人的體諒,我這裏所說的禁錮,並非是自視過低,覺得自己無能,覺得自己不能夠進行複雜的勞動,而是……我把它形容為一種‘分寸感’。”


    “這種分寸感是什麽樣的呢?是一種家人之間的默契,沈娘子以及她的親友,這些出名的才女們,由於男性親友的愛護和容讓,無形間獲取了一些特權——身為女娘,而能讀書識字、吟詩作對,並且家裏人還允許她們的文字向外流傳,形成了才女的美名。這些美名本應該是一個封建社會的女性無法享有的,實際上違反了如今顯學中對女子婦德的要求。”


    “於是女娘們也形成了默契,正因為男性親人做出了讓步,讓她們擁有了原本沒有的東西,所以她們一定要在其餘的地方更突出地表現自己的美德,如此才能證明,她們享有的這些特權,是應得的,並沒有被賦錯人,她們對自己的道德要求勢必將更為苛刻,這是交往中存在的分寸感——而我將它看成是傳統知識分子一脈相承的……雞賊。”


    張少爺已經有些跟不上了,李先生默默聽著,流露深思,徐先生看了沈曼君一眼,苦笑中帶了一絲長輩的關懷,這些話自然是很不中聽的——而沈曼君呢,她驟然抬起頭來,眼中冒著火光,似乎是終於按捺不住,要和謝六姐爭辯起來了:不論謝六姐如何貶低她,她都可以忍受,但對家人的侮辱是無法容忍的。


    “你現在似乎很生氣,但內心深處,你知道我說得沒有什麽錯。”謝六姐卻依舊相當的冷靜,她的聲音似乎沒有一絲提高——盡管她說出口的話語是那樣的刻薄和冷酷,“儒者,齊家、治國、平天下,既然修讀聖賢之書,秉持聖賢之道,為何寄情戲曲詩詞,遠離朝廷紛爭?為何又接受詭寄、投獻,詐脫朝廷賦稅?雖說滄浪之水,有清濁之分,但即便如此,也該獨善其身,而不是隨波逐流,寄予田畝之上,隻做與國無用的所謂才子佳人?”


    這句話的調子極高,而沈曼君不由亦抗聲道,“家父一生清廉、俯仰無愧——”


    “那你家收沒收親戚的投獻?”


    沈曼君便緊緊地抿著唇,無法反駁了——沈家的確是收投獻的,那便是幫助偷稅,要再辯解這是因為朝廷賦稅過重,這就沒完


    了,畢竟這也不是違法徇私的理由。


    謝六姐端詳著她,仿佛宣判般冷然說,“像你們這樣以君子自命,工於詩書的小地主,腦子是被框得最死的,也是最雞賊的,采取的完全是一種消極的避世態度——利用國家優待儒生的政策,寄居於田產上,從出生到死亡,從未想過自己勞作得食,因為這是極不體麵的。卻又不能完成和國家的交易——國家優待儒生,免去田畝的賦稅,並不是要獎勵儒生會考試,是因為儒生不管有沒有功名,如果能如聖賢典籍一般為人處世,為國為民,國家萬不至於墮落至此。你們家個個儒生,都做到了麽?”


    “既享受了國家的恩惠,卻什麽都不做,這就等於是在挖國家的牆角。倘若對自己的違約有認識,也就罷了,卻又沒有認識,還以君子自詡。為了得到道德上的滿足,便以‘安貧樂道’自詡,仿佛貧窮便是這種違約的遮羞布,一個人若能安於局促的生活,而繼續著文藝創作,便是擁有遠大的誌向和高潔的品德。”


    “這就又混淆了自我娛樂和奔走治國的區別,為了粉飾自己,甚至還進行了種種道德上的美化,完全局限在君子的框架裏,將所有為了改善生活而奔走的行為,打為‘蠅營狗苟’,斥為‘鑽營’。而有一日倘若國家傾頹了,便一死了之,又或者棄世不出,淪為遺老隱民,似乎以這樣廉價而無用的死亡,成全了一生名節,從此便成了合格的君子。享受了一輩子的好處,挖了一輩子的牆角,自我感覺卻始終很良好——這就是小地主階級的局限與虛偽。”


    “仔細想想,這和才女的邏輯似乎很像啊,你們分明在享受著外頭社會不允許的特權,卻以自身的美德對此進行裝點,仿佛這是你們應當享有的,而越是如此,便越要對自己的名聲和美德緊抓不放,因為你知道,一旦在道德上有一絲瑕疵,便很可能會影響一家其餘女眷享有的特權——我覺得這種行為的確挺雞賊,不但是詭辯地將美德和特權聯係在一起,進行詭證,而且還有點自私,有點又當又立。”


    又當又立是什麽,沈曼君萬幸是聽不懂的,即便是這些能聽懂的,殺傷力也足夠強了,不論是沈家還是吳家,在政治身份上,沒有能和謝六姐媲美的,這使得她喪失了所有能反駁的立場——謝六姐當然是個無可辯駁的實幹派,這是她親眼見證的,沈曼君不得不承認,謝六姐就屬於自己看不過眼就直接上了的那種人,雖然她完全是風雅的反麵,但謝六姐對百姓生活的改變的確比沈、吳幾家要大得多。這就使得她有身份對才女們發出質問,如果你們的美德真的如此高潔,以至於越出了社會對女子的普遍認識和限製,那麽……你們為何沒有給身邊人的生活帶來一點好的改變呢?齊家治國,這不正是儒學美德的核心嗎?


    “這種自我感覺良好,邏輯自洽閉環的禁錮,也讓你們在改朝換代時,下場往往最慘。大地主、大官僚,結局往往要比你們好得多了,因為他們隻是把儒學當做了裝點門麵的工具,他們是你們這些不得誌的君子最看不上的小人,但他們的心理負擔更小,精於利益交換、兩頭下注……張家少爺來了這裏就不走了,他還要做編輯呢,我看他家裏人也不會把他怎麽樣的。而沈娘子你呢,卻盼著回到從前的生活裏去,在那裏完成你心中應有的軌跡——不會引起任何非議,沒有任何變化,不會影響到給予你這些特權的家人,對於周圍絲毫都沒有改變的軌跡。”


    “……不可以嗎?”


    沈曼君抬起頭,用盡這輩子所有的勇氣直視謝六姐,慢慢地問,“這……也是妾身自己的想法,六姐,這是要勉強妾身嗎?妾身,不可以選擇這條路嗎?”


    這似乎是她被逼到了絕境,最後的反擊——你是這樣地看不起我,那又為何要用我呢?這些話……這些話即便是真的,那又如何?難道買活軍說話不算話,說好了可以贖身,但現在卻要出爾反爾嗎?就算回去隻有死路一條……她願意自家取死,不可以嗎?


    徐先生在一旁似乎要出言緩頰,張少爺則已經無法呼吸了,謝六姐舉起手,很威嚴地止住了徐先生未出口的話,她慢慢地傾身,緊盯著沈曼君說。


    “不可以——或許你可以,但你這個階層,不可以。沈娘子,你有女兒、侄女,她們現在還很小,她們會在買活軍的統治下長大,接受買活軍的教育,你所享有的這些得來不易的特權——這些讓你感恩,讓你心甘情願地自我禁錮的特權,將會是她們最基本的權力。”


    “我並不是非你們不可,但你們的後代,她們還很小,在她們長大到能為我所用以前,我需要你們來幫她們占住位置。”


    “你對我有反感,我半點不吃驚,這恰恰說明你是個聰明人,買活軍的崛起,對你們這些隻依賴田地,又不願做政治投機的知識家庭是極壞的消息,買活軍不允許地主,不允許土地食利階級,這是你們的滅頂之災,我們這裏的知識還相當的廉價,教育也非常的普及,你們將失去所有優勢,如果沒有意外,你們會完全湮滅在改朝換代的餘波中,再沒有一點聲音。”


    “沈娘子,我看在你分數這樣高的份上,把剛才的那句話再說一遍——你不是隻有自己,也要為親人們考慮,你想回去,當然可以了,但你還有姐姐妹妹,還有侄女外甥女……難道你要擅自為她們也做了決定,讓她們的將來,再沒有一點優勢麽?”


    沈曼君無法回答,自從她踏入會議室以來,她從未感覺自己如此赤裸,謝六姐的言語一層一層地剝去了她所有的盔甲,就連一點私心似乎都無法隱藏,她的軟弱與自私公然展示,即便沒有任何人針砭,已覺無地自容,她幾乎想要站起來抬頭挺胸地走出去,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骨氣——她也並非如此一無是處、沽名釣譽,她至少還有她的骨氣。


    但她不能,她的腳像是在地上紮了根,她甚至站都站不起來,對於一個母親,一個女性長輩來說,能夠戰勝骨氣的永遠是現實的考量:外甥女昭齊今年十三,於兒女中素來最慧,詩書已成,而蕙綢、瑤期諸外甥女皆靈慧異常,還有內侄女蕙思,她自己的小善兒……


    她可以死於貧窮,死於戰火,死於執拗的尊嚴,但她怎能讓她的姐妹,她的子女,她的後輩,在起步上有一絲一毫的折損?如果買活軍取了天下——


    沈曼君發現,最終她還是要麵對一直以來逃避著的問題:買活軍會取得天下嗎?


    這似乎不該由一個女子來判斷,所以沈曼君從不讓自己去深思,但此時此刻,她必須以自身的智慧來做最重要的思考——


    買活軍,會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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