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般的閨閣小姐比起來,伎女的生活還是要相對自由一點的,尤其是翩翩、金娥這樣的紅伎女,連鴇母都是陪著笑臉,心肝肉兒地叫個不停,有時連她的親女兒倒靠後了——鴇母多是前伎女做的,她的女兒能有什麽好歸宿?正經人家,不屑於和她們結親,不嫌棄出身的,她們反而嫌棄對方窮困,因此多是也入了行,伺候幾年客人,再找個老實的龜奴成親,如此一代代都是煙花世家,專吃這口飯的,竟都快成正經營生了!


    鴇母的親女兒在花舫上也要謹守規矩,不敢和紅姑娘頂嘴,若是鬧出口舌來,少不得也要被母親拉著做筏子給紅姑娘看。若是心胸狹小,那就過幾年,紅姑娘若還沒個歸宿,不那樣吃香了,再翻臉拿指甲掐,拿鞭子沾了水抽膝蓋後頭的嫩肉,最是能折騰人,又不叫客人看得見傷處的地方。不過風月場姐妹們口角廝打的時候雖多,卻也不是沒有些江湖義氣,曾經的紅姑娘過氣了也少有這樣糟踐的,鴇母叫人拉去賣了時,或者還會出來求求情,隻多是無用罷了。


    翩翩、金娥家的鴇母,是本地架勢人家的外宅,生的女兒是托了大人情,送到宅子裏去,記在太太名下當姑娘養了,這也不是什麽正經書香,規矩不那樣嚴密,偶爾也會回來探望生母,鴇母總是一個勁催著她回去,絲毫也不敢露出一點思念,又過了沒幾年,那姑娘也裹足了,從此便不再出來,這幾年聽說身體也不太好。


    因此,鴇母白日常常去佛前跪經給主母、女兒祈福,對紅姑娘的控製便更鬆散了點,翩翩和金娥早上打發走了客人,兩人鶯聲燕語,羞羞答答給他說了昨夜如何不堪承受雨露,又憐惜他滿背都是被兩人情難自禁時抓出的‘貓兒痕’,這肥羊昨夜酒是真喝多了,什麽也不記得,真當自己勇冠三軍,不由顧盼自豪,又捏了兩人的下巴,對嘴兒亂揉,心肝肉兒叫個不停,還真有些被籠絡住的樣子,又約了今晚再會,一行人在酒樓跟前依依惜別,家裏隻派了兩個健仆來背她們,並沒有多的人手跟隨,兩人一看就知道,這是鴇母又套車去寒山寺了,怎麽也要帶幾個人趕車護衛。


    家裏隻有一套車,如此二人便隻能坐船回了,兩個健仆正好撐船,見豪客依依不舍,路上不免打趣道,“今年是有個好開張了,倒叫這幹爹給姐姐們裁幾身新衣裳。”


    做新衣、打頭麵,這些都是伎女殺肥羊的把戲,翩翩道,“說得是,我們往水門那裏去,挑幾方帕子荷包來。”


    這東西是風月場上的開銷大戶,伎女送頭發都要塞在荷包裏,還要泡香精,取個留香悠久,招引回頭客的意頭。姑蘇城內大大小小的繡房很多都有這樣的生意,那兩個健仆不疑有他,笑道,“該的,該的,這幹爹著實闊綽,昨夜叫了五兩的席麵,給我們開發了好幾百文賞錢,不該給個銷金帕子緙絲包?”


    這送恩客的東西,都是伎女自己出錢,家裏是不管的,兩人這是在打趣翩翩金娥,昨夜得了不少賞錢——給家裏的錢是昨夜就和鴇母結過了的,健仆不收錢也不會把姑娘送上酒樓。除非成了熟客,才能賒欠少許。姑娘私下得的賞錢,鴇母免不得探問,多少也要交上去一些,不然鬧了個搜身搜屋子,那就不好看了。不過這種事情就沒有不藏的,鴇母之外,家下人心照不宣罷了。


    翩翩、金娥聞言,都嬌聲笑罵,說他們是想吃耳光麵了,那搖櫓的趙大覥著臉道,“隻要是姐姐們賞的,耳光麵也吃,若肯把吃剩了的銀耳羹賞我吃兩口,那便更好了。”


    伎女的食量都很小,因二人已陪客人在店內用過早飯了,並不饑餓,翩翩聽趙大說了,便讓他暫停了船,問岸上的燒餅鋪子,買了兩個燒餅,把船搖到岸邊,拿竹竿將荷葉包挑了過來,令兩個漢子分著吃了,兩人都吃得很香,翩翩見了便歎道,“倒是可憐見,大好的男兒,連一口飽飯吃不了。”


    他們這樣的堂院,說是日進鬥金未必,但每年總有不少盈餘,否則也支撐不起這樣中等的場麵,隻是有得錢多,不代表人人都能吃飽,在家裏第一能吃飽的,便是紅姑娘,不但吃得飽,而且吃得好,第二是有希望做紅姑娘的小女子,不用做活,每日也吃得精細,叫她們認些字,又學著唱曲兒,若是有天分,便安排去青樓裏做名伎,沒天分的才留在家裏做歪伎。


    第三才是這些健仆,其中不少也是伎女生的男孩兒,長大了來做這一行,沒做成龜公、茶壺,也不過是粗茶淡飯罷了,這兩個健仆都是十七八歲年紀,哪裏知道飽?早上吃了稀粥、油炸檜,撐了這一會子船,早消化得一幹二淨,拿著紅糖燒餅,吃得滿嘴流甜汁,翩翩用小腳踢了踢趙大,道,“擦擦嘴,花臉貓!瞧著多髒呢!”


    趙大聽了,還未怎地,金娥在旁哧地一笑,握著嘴道,“有意思!”


    因在家裏,義子義女彼此勾搭是最犯忌的事情,若被鴇母知道了少不得要吃鞭子,平時眉來眼去言語調弄也不過都是鬧著玩的,即便有私下滾在一處的,也絕不敢對外透露,這種事,好做不好說。翩翩逗趙大,逗就逗了,金娥竟笑出聲,似乎用心險惡,翩翩當即便立眉問道,“你笑什麽?”


    一來二去,二女竟拌起嘴來,待到船過水門,暫停下來要上岸時,翩翩便道,“我不去了,你要去,你自己去,趙大留下來看著我。”


    金娥也不理他,自己戴了蓋頭,叫另一個健仆背著自己去裁縫鋪挑絲線,趙大把船撐開,翩翩坐在船篷裏,眼珠子轉來轉去,隻看著水門碼頭邊上那一排新蓋起來的水泥房——青頭賊的人許多都住在這裏,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時有大宗貨物交割,這裏便是車水馬龍,全都是搬運各種雜貨的力夫。


    便是此刻,這裏也是熱鬧非凡,人流熙攘,隻瞧著並沒有什麽婦女走到屋子裏去,倒可以看到他們的青頭婆娘在裏頭進進出出,穿著襖褲,手裏拿著本子,時不時往上頭寫些什麽。


    這些婆娘,從前是被翩翩她們私下譏笑的——好苦!拋頭露麵,還要幫著一起做搬運那樣的活,連頭發都留不得,有什麽好的?但現在,翩翩望著她們,仿佛便望見了將來的自己……她身子弱,大概是不能跟船出來的,但或許……也能在買活軍那裏,做個類似的活兒罷,不過是走進走出地點算貨物……這個活,隻要做了放腳手術,她或者也能做得的,是不是?


    便收入比別處要少些,但……買活軍那裏,男多女少,找個人嫁了不難罷?婚書也是可以商量的,她賺得雖少,但若挨不住苦,找個娶不上妻的男人嫁了,那還怕他不感激涕零嗎?


    趙大把船停到岸邊,栓了起來,不擋貨船的道,翩翩見著一個青頭女娘走到碼頭邊上登船,便探頭輕聲叫道,“喂,兀那娘子,你這裏可有青頭俵物?”


    大抵是因為她們也一樣拋頭露麵,而且還和男丁同吃同住同行,在時人看來,幾乎和伎女無異,青頭女對伎女們是很友善的,時常和她們做些小買賣,還給她們送報紙,伎女從她們手裏直接買些俵物不稀奇。趙大也不留意,反而把臉扭了過去,由得翩翩和那青頭女娘輕聲嘀咕——這若是要買些助興避孕的東西,他聽到了翩翩怕是要惱的。


    翩翩和那女娘說了一會,拿了一張紅紙來看貨單,女娘又問她需不需要報紙,翩翩搖頭道,“看過了——那上頭說得可是真的?”


    “那哪有假的哉!”這女娘的姑蘇話說得已很好了。


    “這可不一定,我隻一點是想不通的,”做伎女的也要會說官話,才能多接待外地的老倌,翩翩看了趙大一眼,壓低聲音問,“做了放足手術,留在那裏,能有什麽活做?若不做活,能嫁人麽?”


    “滿了23歲便能,你今年多大?”


    唐翩翩立刻說,“23歲。”


    趙大臉還衝著橋洞那邊,突然噗嗤一聲笑開了,捂著嘴肩膀抖個不停,兩個女人看了他一眼,青頭女娘的臉色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很相信


    翩翩說的話,“那你到了我們那裏便可嫁人了。”


    那翩翩的心裏就有底了,她輕輕地嗯了一聲,“你們真的誰都收?”


    “報紙上不都說了?可有作假的?那可是六姐的親筆信!”


    “就不怕……”


    青頭女娘便笑了起來,伸手要拉翩翩,“你若不信,我現在抱你上船,你瞧瞧你鴇母敢來要人否!”


    說走居然真可以就走?!


    翩翩幾乎不敢相信,這機會竟來得如此容易!她自小看著紅姑娘們為了脫離苦水絞盡腦汁,迎來送往中咬牙切齒地算計肥羊牯,千般手段放出去籠絡恩客,就這樣也往往是百無一用,歡場老手哪有那麽容易花巨資給你贖身!


    靠自己攢銀子,猶如鏡花水月,是怎麽也攢不出來的。這脫籍就猶如取經,九九八十一難,能超脫的人少之又少,今日卻忽然有人說,‘要走就能走,我現在抱你上船,鴇母敢來要人嗎……’


    買活軍這是什麽神仙菩薩!


    有那麽一刹那,她幾乎想要立刻點了這個頭,叫青頭女娘把她抱走了去,再不回頭,遠遠地離開這個舊生活,去往新鮮的——能夠走路的夢一樣的世界裏去!


    但翩翩很快又冷靜下來——她要回家去取銀子,否則到了買活軍那裏,她做不了放足手術,又因為沒有做手術無法做全工,她要過苦日子!而且還有金娥,她這般走了,金娥怎麽辦?


    “我和你玩笑呢,我走什麽走,現在日子好好的。”她便故意大聲說,又扯了扯那青頭女娘的袖子,用口型說了兩個字,‘今晚’。


    青頭女娘很沉著,會意地點點頭,指了指河邊的一艘船,意思自然是這是他們的貨船,可以在此處藏身。她比翩翩足足高了一個頭還多,手臂要粗了幾倍,在以往,翩翩會嘲笑這樣‘牛樣’的身子骨,但現在她發現,身形似乎使得這青頭女的話更可信了,也讓她不知怎麽的就堅定了一點要走的心——牛樣……其實又有什麽不好呢?


    牛樣的女子,做工至少也能養活自己,不用百般地在燈下招手,祈禱著別人的垂憐,不用把什麽髒的臭的都往自己身體裏放……牛樣又有什麽不好呢?


    她們便這樣分開了,翩翩什麽都沒有買,她現在是很有省錢的心思了,趙大依舊沒有看她,而是仰望著橋麵,聲音不大不小地講,“昨夜那個豪客,至少給了你二兩銀,今晚也能給二兩哩,這許多錢,不賺豈不是可惜了?不如再叫他給你打幅頭麵,打得了再計較。”


    他說是這樣說,但似乎對翩翩動的歪心思沒有太多反對,翩翩從荷包裏掏個香丸丟他,沒好氣道,“背我上岸逛逛!”


    趙大好脾氣,應了一聲,彎腰進了船艙,把翩翩打橫抱起來,矮身出去,把她放在船頭,自己蹲在甲板裏,翩翩往上摟住他的脖子,他一托就把她背起來,翩翩不過七十斤,他背起來如背一袋米,也不用撐船靠岸,借著青頭賊的船甲板,很快便上了岸,往人群中走去,“去尋金娥姐他們?”


    翩翩伏在他背上,雙手垂下,腳也不如以前,曲起來用膝蓋抵著他的背,叫他隻能夠到自己的膝蓋彎——伎女被自己不喜的仆人背,便是這樣,身子也抬得高高的,猶如騎一匹馬一般,這叫人轎,她這會兒是雙腿分開,夾著趙大的腰,手垂過他的肩頭,軟綿綿掛著垂蕩,上身全然壓在趙大背上,衝趙大耳朵吹了口氣,道,“就隨便走走,你想去哪裏去哪裏。”


    走了一會,她又叫趙大停下,自己掏錢買了玫瑰涼糕來給趙大吃,趙大要背她,無手,翩翩便令他把自己背到僻靜暗巷裏,伏在他肩頭喂他吃,有時她送歪了嘴,涼糕擦在趙大臉上,他隻能偏了頭來夠,憨態可掬,翩翩樂得咯咯直笑,趙大也跟著傻笑。


    如此籠絡了一番,翩翩便問道,“小趙,姐姐對你好不好?”


    “好!”


    “將來姐姐給你做娘子,好不好?”


    “好!”


    “那你今日回去,就把細軟收拾收拾……今日晚間,你把我和金娥姐撐船出來,到了河口,不要去半塘,我們往碼頭處來……到了買活軍那裏,我們便做正頭夫妻,好不好?”


    “這是私逃哩,買活軍不肯收罷。城裏許多好漢子,都想去買活軍那裏,但脫不了籍,無人做保,買活軍也不肯帶他們走,隻有自己逃到他們那裏去才好。”


    “肯的,現在規矩已改了,能找到鹽隊,都收。主家來索要也是無用。”


    “當真?”


    “自是當真,”翩翩咬了咬趙大的耳朵,“你不信我?我可不傻,他們若不收,我何苦逃來?”


    趙大似乎有些心動,板著臉尋思了片刻,忽地道,“翩翩姐,你曉得,我娘也是表子出身,你可知道她老人家臨終前教我什麽話?”


    “什麽話?”趙大的確是行場裏出來的,父親是龜公,母親是鴇母,隻那年發大疫,一家都染了霍亂,闔家連家業全沒了,隻有趙大僥幸得存,那時他七歲多,憑借從前的舊交情,托了幾處的關係,先做掃地的小廝,再一步步做到如今可背人出門的差使。


    他一個人無牽無掛,說走便可走,翩翩才來拐他,另一個健仆是鴇母的親戚,因此才叫金娥把他調走。


    “我娘說,勾欄花柳巷的女人,一句話也不能信。”趙大側頭看看她咧嘴一笑,“表子無情,戲子無義,都是騙人的。翩翩姐今日二十三歲,倒是可以和我成親,等到了雲縣,說不準就又成了十六歲,十三歲,也講不定得很。”


    翩翩不料這趙大居然麵憨心精,拿著自己剛才蒙騙青頭女娘的幾句話,把自己一些小算盤,全都撥到了明麵上,心下猛地一沉,還要再設法,隻她無非也就那些女人的手段,心中又覺得趙大隻怕是不上當的。


    這趙大也是促狹,將翩翩說得啞口無言,忽又狡黠一笑,低頭叫她叉一枚玫瑰涼糕喂自己,稀裏呼嚕咽了下去,含糊道,“十兩。”


    “啊?”


    “十兩銀子,見銀子發船。”趙大想了想,又道,“一人——一人十兩。”


    “……”翩翩氣得在他後腰狠捏了一下,將那托了涼糕的荷葉包都要給捏碎,氣哼哼收回雙腿,膝蓋重新抵在趙大背後,喝道,“你手老實點兒,摸哪兒呢?不許亂來!”越想越是氣鬱,忍不住一口咬在他頸上,叼著皮肉往外扯,疼得趙大痛呼求饒,這才吐出皮肉,呸了幾聲,氣急敗壞道,“——十兩就十兩!你若食言,我便說是你拐帶我逃走,要另立門戶,到時候,看媽媽如何收拾你!”


    “哎喲,哎喲,別咬,別咬了姐姐,知道,知道了!”


    江湖兒女,見過許多世麵,曉得有些事下了決心便不可再猶疑,趙大反過來叮囑翩翩,“今晚,你和金娥姐隻如此行事……先把細軟的包裹悄悄遞給我——你別這樣看我,我說的是你那些顏色衣裳——總不能留在家裏便宜了老虔婆。“”


    銀錢你自是縫在身上,誰也不能搶了去——等你和金娥姐都上了船,你遞一盞茶給老馮吃,他吃了不一會便要大瀉起來。”


    “那時又上船了,你便推說客人等得急,讓他先上岸去便溺了,再到酒樓尋我們,如此,便把老馮打發下船,我再撐了你和金娥姐往碼頭這裏來……隻有一件事,到了青頭賊這裏,你不能撇了我,須要說我是你的兄弟,姐弟不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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