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活軍這裏的吏目,和從前有所不同的一點,便是多數都很年輕。譬如說於主任,雖然叫做主任,但大概也沒有超過二十歲,和此地絕大多數人一樣,都是曬得黧黑,戴著鬥笠,身上也有一股汗味兒,他身後跟著幾個縣裏的吏目,也是有男有女,這種景象對黃小鳳等人來說是不算稀奇的。


    和從前不同,買活軍治下,女娘中做吏目、做賬房的很多,首腦人物也是有男有女,黃小鳳是還小,以前不怎麽出門,買活軍來了以後才真正開始走出家門來看社會,一開始看的就是這些。


    而其餘的學生們,有些年紀長的,也是在買活軍治下生活了好幾年,這些事情在老家就看得慣了,到雞籠島來也覺得自然,他們現在對於男女雜處辦公已經非常習慣了。


    看到女娘們在有男人的場所,還穿著短袖衫,把胳膊露了出來,也沒有太多的反應,反而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事情,雖然短袖衫以前似乎是下地做活的女娘專用的衣著,但那是以前了,雞籠島這裏,天氣這麽熱,如果皮膚厚,不怕蚊蟲叮咬,穿短袖短褲,不也是為了涼快嗎?


    雞籠島機械專門學校是剛組建起來的,黃小鳳等人便是第一批學生,因此不論是縣裏還是老師們,大家都很重視,先是於主任說話,隨後是縣裏農業主任說話——農業主任是個女娘,應當是彬山人,她的官話有點彬山腔調,而這就讓大家對她更高看一眼了。毫無疑問,在買活軍內部,彬山是最被看重的籍貫。


    “蒸汽拖拉機有多重要呢?我舉個例子大家就明白了,拖拉機真正製造出來,不過是半年的光景,這半年,一台拖拉機開墾的土地,趕得上原本幾千人的勞動量。”


    農業主任開口就笑著推翻了黃小鳳在上午的算式,“因為拖拉機隻需要一個司機,再有十幾個把犁的農戶,這個工作也不必壯年農戶,隻要是成年人,大家都可以做。而牛犁,除了趕牛人之外,還要有五六個人跟在背後做些細活那。所以,一個蒸汽拖拉機若是等於兩百頭牛,那它一天就能做一千兩百人的活。”


    “大家還覺得一天兩噸的煤錢貴嗎?”


    答案已是很顯然了,這個農業主任便笑盈盈地說,“雖然我是搞農業的,但正因為我是在田裏扛把式的,才知道這機器的好。同學們,一台機器,隻要造出來了,便總是比人力要劃算的,機器能有人力永遠無法達到的精細。”


    “我們買活軍的紅衣小炮,為什麽讓敵人聞風喪膽,為什麽六姐可以在報紙上發文,嗬斥外頭的那些貪官汙吏、土豪劣紳‘臉都不要了’?其實就是因為我們的紅衣小炮是機械拉膛,所以我們的遠度、準度,都不是敵人的炮火能夠比較的。”


    “機械便是這樣,妙用無窮,我很羨慕同學們擁有機械上的才能,將來你們的成就一定比我高,同學們,你們要好好學習,不負韶華,希望將來我們推廣到千家萬戶的農械,征服了汪洋大海的軍械,都有諸位同學的身影!”


    她要比於主任和楚校長都更會說話,於主任主要說的是學校的安排,譬如說大家如何去工作,如何返回來上課,這些細節的安排。楚校長則是說著課程的事情,“咱們雞籠島機械專業學校,主要發展的方向還是農械,軍械這個先不著急,目前已經領先很多了,大規模工廠也不在這……你們先上物理課、化學課,這兩個是最要緊的。”


    “不必很精通,但你得學會一些實用的知識,這個我們預計花兩年時間來教學吧,兩年後,便開始跟著我們實習了,目前的攻關方向有幾個,第一個是提高高爐的溫度和鐵水的質量,第二個是製造出高精度的鏜床來,這對蒸汽機的小型化作用非常大,有鏜床才能提升齒輪的精度……”


    這裏有些話,是現在的黃小鳳們還不太懂的,但隨著楚校長絮絮叨叨的安排,仿佛也就成了功課的一部分,不再那樣神秘得讓人心虛懼怕了。再者所有同學也都是不懂的,人都有從眾心理,彼此安慰著也就勉強安下心來。再加上之前農業主任這麽一番渲染,對於這個陌生的專業,總算有了一點向往——否則,他們中許多人倒是寧願去學農學,至少熟悉,而且農業員各方麵的待遇也都一點不低。


    今日的會上,講話的部分就結束了,接下來是分班,他們六十來人分了兩個班——必須是這樣分的,這樣才好輪換著去為掃盲班上課,以及在老師身邊打下手學習。


    又選拔了四個班長,各分男女:班長要管宿舍內務,肯定是男女都各選一個才方便。不過這隻是暫且任命而已,等到兩個月後,還要再由同學們自行推舉,老師隻起到一個參謀的作用。


    這對於黃小鳳等人來說,要遠遠比光頭、短袖衫什麽的更新奇,因為他們從出生到現在,不分男女,從來都是旁人叫他們做什麽,她們就做什麽,即便得到了提拔,也是‘令從上出’,隻有無人管的流民,才會有人出來做主,但那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很少有這樣正兒八經的‘競選’。


    在原本的生活中,若說要找什麽對應,隻能勉強對應成‘標會’,親友鄰居之間,大家每個月都拿出一點錢來‘起會’,譬如十個人起會,兩個月一期,那麽這會便是至少要起到二十個月,要到每個會員都拿到會錢才能散會。每一期,有需要的人家都要說明自己的事由,爭取由他先來拿本期的會錢。這裏這個陳述的過程,似乎是有一些像是‘競選’的意思。


    起會這東西,在百姓家是很常見的,畢竟都有一筆要用錢的時候,大家把起會拿來對比議論著,也不算是完全沒有頭腦。之後生活老師又來說了宿舍的規矩,每日裏哪裏、幾點吃飯,怎麽輪班打掃茅廁,這些吃喝拉撒五穀輪回的事情,若是不能安頓,人是無法安樂的哩。


    機械專門學校的規矩是嚴格的,一些在原本的城鎮中各隨心意的事情,在這裏是強製性的規定。譬如說每日的晨練,五點就要起來,三日跑操,兩日舉鐵,如果體魄不夠厚實強健,是無法繼續就讀的,這一點在招生時就說得很清楚了。


    不強求你肌肉虯結,但必須要結實,這個是要和鐵砣子打交道的行業,結實、敏捷缺一不可,如果適應不了體力鍛煉,或者說沒有一定的底子,專門學校是不招收的。


    五點起來,晨練半小時之後,食堂就開餐了,六點到七點,吃飯洗漱,之後便是上午的課程,從七點半開始,上四個小時,上到十一點半,食堂十二點開餐,下午一點吃完,下午他們要去隔壁學校,給學生們上數學課,這一批學生數學都很好,可以兼任老師。當然了,這也是兩班輪作,有一批學生是專門下午上學,上午去工作的。


    給學生上課,要比自己上學輕鬆一點,一天上兩節課就差不多了,隨後批改一下作業,再做做自己的作業,下午五點半,天色入暮,就可以回來吃飯了,六點開晚餐,七點吃完,留一個小時整理內務,八點半九點就該睡了。


    五十文錢不好掙,這一點是確然的,主要差就差在了專門學校的課堂上,專門學校和外頭的初級班、中級班不同,若是幾次考核不過,是要被勸退的,當然了,有在專門學校裏的基礎,出去了倒是也很好找工作,如果是因為偏科讀不下去,隻需要請專門學校的老師寫一封介紹信,找一份自己擅長的專業工作,還是很簡單的。


    不但有考核標準,而且專門學校的課也比較難,教授速度要比外頭更快,上課必須聚精會神,課後也要爭分奪秒地做作業,天亮時的每一刻,都需要抓緊利用起來,是沒有時間去到處閑逛的,這批學生的老師,就有第一批專門學校的畢業生,她們剛從兩年製的專門學校裏畢業,現在一邊教導自己將來的同事,一邊跟著楚校長做研究。


    “不要想著再多做一份工了,時間是不夠用的。自己縫衣這樣的壞習慣,要盡快放下才好,能買的就都買,一切以跟上課程為主。”


    “像是我們,畢業後隨隨便便就是近百文一日的報酬,到時候什麽錢掙不得?”


    “唯獨有一點習慣是不能敷衍的,便是身體的清潔,我們買活軍喜歡清潔,厭惡邋遢,若是身上異味太重了,不愛洗澡,也是會被勸退的。這裏不講究所謂名士風度,沒有捫蚤而談,肮髒,就意味著邋遢,邋遢就意味著混亂,工業機械容不得絲毫的混亂。”


    專門學校的確要比外頭嚴謹得多,規矩是銘刻在每個人心上的,絲毫也不能有錯,不像是在外頭,犯錯的代價很低,譬如種地的,種錯行也就將錯就錯了。但在機械這一行,一個人的粗心,可能會造成數十人甚至上百人的死亡,因此從第二日起,這些新學生要進行軍訓,平時也是軍事化管理,就是要用兩年的時間,把規矩浸透到每個學生的魂兒裏去。


    一整個大會開下來,大家都有些暈暈乎乎的,乘著最後一點天光,趕忙都去食堂吃飯——專門學校的食堂倒是好得很,餐標居然和他們在路上時一樣,也是白米飯可以隨便吃飽,而不是一般修路隊、掃盲學校吃的雜米飯。鹹菜管夠,還有一大盆涼拌黃瓜擺在那裏,這是很難得的,因為按時令來說,此時內陸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黃瓜還沒到收成的季節,還是小秧呢。


    或許因為是海邊,還有平日裏根本吃不到的新鮮海味作為葷菜,是黃小鳳她們平時隻能吃幹貨的淡菜,和那濃褐色的幹物不同,新鮮的淡菜是淡黃色的,肥嘟嘟地在黑色的貝殼中散發著淡淡的腥味,清煮新鮮淡菜,取下肉來蘸一點醬油就足夠了,甚至海邊人連醬油都不用蘸,本身的鮮美就很令人滿足——不論如何,這至少要比已經吃了快一年的雞蛋好得多了。


    這群學生們匆匆忙忙地把大碗大碗的米飯填進肚子裏,他們是不敢浪費的,一來是買活軍的強調,二來也是多年來的習慣,三來,當然是因為這個年紀的少年人,不論男女都是很能吃的,他們最近的活動量又大,就連沒怎麽餓過肚子的黃小鳳,麵前的淡菜殼都堆成了小山。


    他們是學老師們的吃法,找大師傅要一小塊豬油,放在飯上,加入一點醬油,一點鹹菜,涼拌黃瓜倒在飯上,拌開了之後簡直就可以先吃兩碗——光是這些,對於平時做工的人來說,已經是難得的美食了。


    到第三碗,再把剝開的淡菜肉也拌進去,讓淡菜的鮮香和豬油的醇厚發生充分的接觸,又有鹹菜提供的鹽味刺激,稀裏呼嚕,又是兩碗下肚,感覺這才來了精神,可以去支持今晚明早的勞作和鍛煉了。


    到收拾碗筷的時候,大家都把淡菜殼分開了,倒在桶子裏,這個東西可以磨成貝殼粉,加在牲畜的飼料裏,給他們補鈣。這和吃剩的骨頭也會特意留下來給人收去一樣,總之此時的垃圾實在是不多的,大多數物資,尤其是可以入口的東西,都有各自的去處。這些學生們也很習慣根據吩咐對自己的廚餘進行處理。


    “這批淡菜是平湖那裏養的。也是農業學校研究出來的,那邊的曬場上鋪滿了淡菜幹……這個東西養起來很簡單,比海帶的講究還少……”


    前方有消息靈通的同學們在議論著這些軼事,大多數人的腳步都很匆忙,吃完飯又急著去打水洗澡,這裏男女宿舍是分得很開的,完全在兩個方向,學校旁有一條河,男宿舍在下遊,女宿舍在上遊,好幾個男生膽子大,吃飯時便在商議,一會兒幹脆直接去河裏洗澡,倒是免去打水了。


    ——雖然大家的印象中,男人往往都是很臭的,但這不代表十幾歲的大小夥子真是弱智,連澡都不會洗了,他們是否注重個人衛生,主要在於有沒有足夠強大的上級施加壓力。


    這幫小夥子至少腦子都很好使,如果還和從前一樣,實在是沒有條件,那麽他們也可以怡然自得、不拘小節,但既然此地天氣這麽熱,洗澡並不是很麻煩的事,且專門學校對於清潔有格外的要求,那他們雖然無法避免汗味的產生,但至少可以避免汗味的累積,一天內多擦洗幾次,體味上也能清爽許多。


    男生尚且如此,好潔的女孩子便更不必說了,她們很羨慕男生們能結伴去河邊,其實天氣這麽熱,到河邊洗澡也不是不行,尤其今晚是有月亮的,女生們聽著都有些心動,但誰也不敢帶頭——


    男生們從前在外頭的時候,到了夏日,下河洗澡是很經常的,所以自然會有這樣的想法。但這些女孩子有生以來還從沒有做過這種事呢,凡是新鮮的事,似乎都是有些風險的,而且晚上去河邊取水還好,下河如果滑倒了,旁人可不好施救,便是被河裏的蛇、螞蝗什麽的咬了一口,那也受罪呀。


    好在,女生的宿舍是分開的,而且院子的角落裏其實有一口壓水井,天色也晚了,除了一輪明月以外,沒有旁人在這荒郊野外走動,於是大家不知道誰開了頭,便借著月色,在院子裏脫衣擦洗,髒水直接潑進陽溝裏,這樣進屋時才覺得身上較為清爽,黃小鳳一邊收拾一邊和席瑞芝聊天,“才三四月就這麽熱,五六月怎麽得了?就這還是小冰河時期!真不知道以前這裏能有多熱,怪道沒人住呢!”


    就洗完澡活動的這一會,身上又有點黏糊糊的了,非得打開門,讓風吹個穿堂,身下的草席才不至於粘著皮膚,席瑞芝嗯了一聲,“我看我們還是去買些葛布衣服吧,家裏帶的這些實在是太厚實了,悶得發慌,真不知道明早晨練該怎麽辦。”


    “說得是。”


    隻要是平民家的孩子,都很習慣借著月光做事,屋裏也是有玻璃瓦的,月色投進來,其實頗為明亮,黃小鳳摸黑歸置完自己的櫃子,又推了推新買的稻糠枕頭,躺上去沒多久就後悔了,“該買竹枕的,本地人的話信不得,說什麽這月份睡稻糠枕頭便可,熱死了,一脖子的汗。”


    “嗐,我還看到有個本地人穿薄夾襖的呢,和他們談天氣恐怕說不通。明日我們去買葛布衣服、竹枕頭,再買兩個竹夫人是正經。”


    這兩個女娘剛剛結識不久,又彼此相幫著安頓了下來,而且也一樣對明日的課程,又是向往,又是忐忑,又有些心虛,這種時候,關係是最好處的,都很有同舟共濟的覺悟。躺在床上,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瑣事,倒也投機,席瑞芝道,“不知道我們的課程如何呢,我們能不能跟得上,若是被勸退,那可就丟人了。”


    黃小鳳也有一樣的擔憂,“也隻能勉力學去了,別無其他辦法。”


    “若是能跟得上就好了,這裏雖然熱,但日子正經不賴。”席瑞芝說,“我在家的時候,一年也難得吃幾次細米飯呢,多少都要摻點別的進去,去年土豆大豐收,賣得可便宜了,我們家就吃了半年的土豆飯,醬油拌飯那也不是想吃就能吃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黃小鳳家裏算是疼愛她的,但自小也沒吃什麽好東西,一家人講究的都是量入為出、簡樸度日,她壓低聲音說,“我們家也差不多,去年土豆是真便宜,我們家就按照報紙上的做法,試著做漿水攪團,第一頓,味兒不錯,想著把漿水留到第二日,結果天知道那漿水是給西北那些幹燥地區吃的,我們這裏留不了多久就臭了,我媽不知道,還以為就是那味兒,放了一整碗,還是我說的,臭了,不能吃啦,我媽心疼了半天。”


    席瑞芝也跟著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又有些擔心,“也不知道我們能不能行。”


    “還不都是那麽硬學的?再說,六姐都說了,那還有假的?”黃小鳳對於機械這一行的興趣完全是被這種社會印象幾乎是半逼迫著成長起來的,她現在已經度過了最開始的不安期,開始很有幾分期待了。“要說俺們啥也不懂,我瞧著這麽多老師兩年前不也什麽都不懂嗎?”


    這倒是真的,席瑞芝也因此有了幾分信心,她們能夠入選,肯定也是較為優秀的,想來不至於完全就跟不上了,最多是再努力幾分的事情。


    “若是能學進去,那就沒什麽好擔心了。”她翻了個身,忽然夢囈般地說,“要是……要是能跟得上的話,下一期班長,我也想去競選一下子呢,小鳳你呢?”


    席瑞芝是老大姐個性,最愛照顧人的,黃小鳳呢就不一樣了,她和她爹一般,喜歡顧好自己的事,不太願意去管別人,聞言搖頭說,“我不去,你去唄,試試又不少塊肉。其實剛才你就該毛遂自薦去,怎麽不去呀?多可惜。”


    席瑞芝囁嚅說,“我瞧著伍嬌兒落落大方,好威風哩……”


    她有些黯然,“你們都是縣城裏的,消息靈通,我平時在鎮上住,連報紙都看不全,老師說的什麽六姐發文章,叫外頭的人‘要點臉’,你們都笑了,就我不知道在說什麽……”


    “哦,這個啊!”黃小鳳便也笑了起來,其實她對於席瑞芝並無惡感,但不知為什麽,這會兒席瑞芝的話讓她除了想要幫助她的同情之外,也有一絲優越感暗中萌生,讓她的心情更愉快了。“就是一篇很好玩的文章,因為和咱們沒關係,所以你身邊也沒什麽人談吧。這個不是寫給我們看的,就和老師說的一樣,是寫給‘外頭’的人看的,主要還是為了幫助在外頭行走的私鹽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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