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濃煙從山的另一頭升起,染黑了淡藍色的天空,光是看著這股煙,仿佛就聞到了濃濃的焦糊味,這股濃煙氣勢洶洶,和這個季節常見的煙柱不太一樣,也讓駐足查看煙霧的帕有些不安起來了,他對自己的連襟說,“是那幫漢人引起的火災嗎?”


    他說到漢人時,用的發音就是一模一樣的漢語拚音,hanren——這是因為在這個村落的方言中,沒有對這個種族的詞語,於是他們就直接沿用漢人對自己的稱呼。這個村落,還有附近的十幾個村落,說的都是口音很重的占語,而且因為他們不去國都朝覲已經很久了,一百多年下來,雙方的交流也變得有些困難,隻是勉強能夠聽懂。


    這些漢人們,是百年來這裏罕見的新訪客,一般來說,村落裏一年也就來上兩次客人,帶來少量的鹽巴,換取很多的糧食和肉幹,村裏人要用十斤肉換一斤鹽,這個價格是昂貴的,但是,很少有商隊願意冒險來村子裏,而村子也不是很情願組織人手去國都——很多人走出村落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到底是死在路上還是去了別的村莊生活,也不會有什麽答案。


    雖然村子距離王都也就是五天的路程,大概一百多li——裏也是個新鮮的概念,村人不用這個說法,他們沒有長度概念,而是用腳步、日程來丈量距離。但是,這個村落和外界幾乎沒有什麽聯係,他們過著封閉的生活,主要和臨近的四個村落通婚。


    在耕種上,他們采取的也是南洋最傳統的刀耕火種:先用石刀把草木砍伐下來,堆在相中的空地上,隨後將這些燃料全都燒掉,被燒過的土地很鬆軟,就不必再翻地了,直接在這上頭撒種子。


    撒完種子之後,就不必再管了,大丈夫在等待成熟期間,要出麵組織男人們去尋找下一塊耕地,剝掉大樹的樹皮,等上一年半載,等到大樹枯萎,同時也收獲了上一批的作物,這時候再開始新一輪的刀耕火種——刀耕火種是相當簡單的耕種辦法,不需要施肥,一般來說,一塊地種一年就拋荒十年以上,所以這裏一個村落要占據小半個山頭,山頭裏適宜耕種的土地是不多的,隻有這麽大的領土,才能保證每年都有耕地可以燒。


    也因為如此,這裏的村落和村落之間都隔得不近,過於接近的話是要打仗的,就算已經劃分了各自的領土,戰爭也不時要發生,尤其是好的年景——連續幾年的好年景,生下了過多的孩子,也都養活了,這就意味著十年後不可避免地要和臨近的村落發生戰爭。


    糧食不夠吃了,畝產量又不高——刀耕火種是種一得二,五十斤種糧,得到一百斤糧食。當人多到野果和野獸也養不活的時候,戰爭就完全是一觸即發了,臨近的村落或者聯合起來去搶掠更遠處的敵人,要麽就彼此尋仇,互相攻打,最後的目的是很明顯的,那就是消耗掉多餘的人口,吃飯的嘴巴變少了,男人、女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和平也就重新降臨了。


    但是,今年以來,生活不再像是從前那樣了,首先,帕這個村落交好的大城寨‘大榕樹下的三寨人’,得到了上神的垂青,收到了足足一大口袋的鹽巴!還有更珍貴的,一大口袋雪花一樣輕盈又甜美的砂糖——帕這個村落的人當然也喜歡甜味,不過,甜味也意味著危險,每一次去采野蜂蜜都會有人交代性命,野蜂是很毒的東西,而且蜂窩往往很高,采蜂蜜是很危險的活計。


    他們偶爾也會用一些有甜味的作物熬糖漿,但不可能太多,耕地是很寶貴的,而且種甘蔗相對比較麻煩,帕他們隻是用野甘蔗來熬糖,得到大塊大塊的褐色糖塊,這是村子裏很珍貴的商品。


    三寨人得到了這樣的恩賜之後,立刻派出她們的奴夫回夫家走動,分出一小袋糖和鹽巴,饋贈給相鄰的村落,表達友好,同時也是炫耀他們的奇遇,三寨人是唯一一個會偶爾去占城港朝覲的村落,他們一向是見多識廣的,每一次奴夫們回家都能說上許多三寨那裏的新故事。


    這些故事真假難辨,往往從‘一個公主帶著男奴出門去見國王’開始,結束於神神怪怪的惡魔和本地神的戰鬥。公主和奴夫的每一個決策,都有本地神智慧的指引,他們遇到的幫手也有異教的神明——這可能就是公主本人在路上和天竺教、星月教的商人做了買賣。


    這一次,伴隨著鹽巴和糖到來的,是全新的神明故事,有白玉一樣的仙人,被公主捕獲帶回了村寨,隨後,其餘仙人們下降到了凡間,用禮物換回了白玉男人,又留下了珍貴的禮物,並且,他們還帶走了兩個寨子裏的土人,要教導他們仙語。於是這些奴夫回來時,都帶來了新的詞語:漢、華夏、買活軍。


    三寨在周圍村落的威望更加高了,大丈夫——族長的丈夫送去了回禮,同時也瞻仰了仙人留下的饋贈,亮晶晶、輕飄飄的鐵盤子,怎麽摔打都不會壞,也不會在潮濕的天氣中鏽蝕,毫無疑問,從這種鐵盤子裏取食,會讓人延年益壽!而這些村落也著急地從三寨那裏得到了新的神明:謝六姐,是個少女,所以現在這些寨子裏也多了象征六姐信仰的鐵盤子了,還有些村落用一袋鹽和一袋糖的畫麵來指代她。


    變化就從這一天開始發生了,幹季快結束的時候,三寨派人帶來了新消息:買活軍得到了國王的許可,占領了從港口到三寨沿路的土地,漢人會在那裏燒荒開辟,對於帕這個村落來說,也就是在山的那一頭,從此有了漢人的行蹤了。


    這對於村子來說,不算好也不算壞,當然,那片地盤本來也不屬於任何人,因為那裏距離占城港很近,一直以來都是安南和占城的戰場,在那裏耕種並不安全。


    實在的說,那片土地到底屬於誰呢?這是件很模糊的事情,因為土地是沒有主人的,隻有暫時住在上頭的人,如果別的人有意見,那麽就打上一場,活下來的人就可以繼續住在上頭——這就是這片土地上通行的一種認識。既然帕這個村落沒有人住過去,那麽別人來住他們似乎也不該反對。


    再說,村子的意見也無關緊要,三寨的意思是很明白的:漢人有國王和三寨撐腰,如果有誰不答應的話,那就要掂量一下自己的脖子硬,還是士兵們的鐵片刀硬了。


    這樣,村子們便接受了從此多了個新鄰居的現實,那些有巫的村落,已經有了和這件事有關的歌謠正在流傳了,但帕這個村落的情況有些複雜,他們的巫去年被毒蛇咬死了,而且死得很年輕——村落裏的巫女多數都由族長的姐妹兼任,有時族長自己就是巫女,巫會講故事,會唱歌,會告訴村子裏的人們他們從哪裏來,這個世界是怎麽誕生的,有什麽植物是好的,什麽植物是壞的,被蛇咬了該怎麽做,為什麽同樣被蛇咬了,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活了下來,這一切都是有道理的,巫可以告訴大家這些事情背後的道理。


    總的說來,如果有煩惱,帶上一些禮物去找巫是沒有錯的,巫在姐妹中代代傳承,身邊總是跟著下一代的巫女,但是,帕這個村落比較倒黴,兩年前,村裏人吃了不好的肉,引發了一場疾病,巫就死在了那場疾病之中:發高燒,拉稀,然後很快就死了。


    下一代的巫女剛上任沒有多久,就被蛇咬死了,她的徒弟什麽都不懂,遇到事情隻會結結巴巴的,於是,現在村落裏的故事便殘缺不全了,也沒有人來解釋漢人入住背後的故事——一般這些故事都和天神有關,大概是本地的女神和漢人的神明謝六姐交了朋友,於是準許漢人過來種地。


    但是,天神或許也做了錯事,這股煙不但讓帕憂心忡忡,也讓寨子裏的大家議論紛紛,帕結束了砍伐,回到村子裏時,大家都在山崖上的一片空地聚集著,眺望著滾滾濃煙。


    “這股煙太大了。”


    “希望不要燒到我們這裏來。”


    “他們可能引起火災了!”


    這是燒田時最讓人害怕的事情——引起山林火災,所以有經驗的農民會在幹季快結束時燒荒播種,在這個時候,空氣已經比較濕潤了,火勢不會毫無預兆的擴大,而且很快就會降下雨水,幫助作物生長。如果在氣候還沒轉變時貿然燒田,便很可能引起大災,人們都認為,漢人很可能冒失地提早燒田,引發了一場災害,他們立刻決定派出幾個機靈的男人翻山去查看情況,確認火勢是否已經不可控製,同時做好撤退的準備。


    山火最後沒有燒過來,濃煙在幾天後逐漸熄滅了,但是,那幾個男人也沒有回來,大家都以為他們在翻山時遇難了。這讓帕和妻子很失落——這其中就有他們的兒子,他才十一歲,再過兩年才能出嫁呢,他們已經為他找好了一門親事,嫁給帕的姐姐的女兒,就在山腳下生活。


    不過,他們也有自己的活要幹,沒有時間去尋找兒子的屍體,人們急著燒自己的田,趕在雨季來臨前播種,已經下了幾場小雨了,空氣也濕潤了起來,如果不在暴雨季節來臨之前,讓作物發芽,雨水會把泥土衝走,今年的收成將會很差。


    這一天結束時,他們又累又熱,渾身上下都是燒火的黑灰,但是,這一天是吉祥的日子,好消息來了。


    “帕!”回寨子的時候,帕的妻子衝到村口叫他,“牟回來了!他們都回來了!”


    她顯得非常喜悅,“他們還帶回了漢人的使者——還有他們的禮物!”


    漢人的使者是個膚色很白,高鼻深目的年輕男人,他還帶了一個膚色發褐的短發女人,當然,還有三寨派出的使者阿孟——孟非常驕傲地介紹著自己的經曆,幹季開始時,他們跟隨買活軍學習漢語,在過去的幹季裏,他們跟著船隊,在占城港、滿剌甲之間來回貿易,現在,漢人的船隊從占城港去舊港了,或許已經從舊港往爪哇方向而去,而這個使者的漢語已經說得很不錯了,他們特意來跟著漢人的使者做翻譯。


    阿孟是自己人,村落裏的老人去三寨拜訪時,經常可以看到他在村口抓螞蟻,可以說是看著阿孟長大的,於是,帕這個村子的住民們一下就對漢人的使者,以及他們的善意確信無疑了,他們欣喜若狂,傾盡全力要舉辦盛大的宴席招待使者們——使者們又帶來了一口袋鹽和一口袋糖,這為他們省下了多少肉幹啊!


    但好消息不止這些,阿孟解釋了那股濃煙的緣由:漢人在進行大規模的燒田,或者叫做燒荒,這個是村落曆史上也有的事情,隻是帕的村子沒有巫女了,曆史也就完全丟失,在談論這些話題時,沒有人出來講祖宗的故事了。


    三寨的老人還在,他們還記得祖先們是如何來到這裏,從山林間燒出自己的容身地的,燒田和燒荒不太一樣——燒田是先把大樹砍伐倒,堆在田上燒掉,而燒荒是不砍伐,挖出防火溝之後,把那塊區域全部燒光。


    “他們隻砍倒了一些名貴的木柴——香樟、黃花梨、紅木!”陌生的音節從阿孟口中一個個吐出,“其餘的都燒掉了,現在漢人有一塊很大的荒田,他們要在上頭種一種新的有用的樹。”


    “這種樹叫做橡膠!”


    隻種樹,不種糧食嗎?這是令人迷惑的事情,但阿孟馬上就繼續往下說了起來。


    “餘下的地,他們打算種水稻——這和我們的習俗不同。”


    確實,刀耕火種肯定是種旱稻的,很少聽說這一帶的村落有種水稻的習慣,阿孟還要解釋水稻是什麽——三寨的使者去占城港時,在城外見到過他們種的水稻。現在,漢人也打算在河邊種上這種東西。


    “但他們的人手不足,需要幫手。”


    人們迷惑的沉默著——需要幫手,可是,這和他們有什麽關係呢?在他們這裏,一個村就是一家人,他們理所當然的互幫互助,但是,這種幫助是不會給到外人的。


    “他們會給報酬!”阿孟進一步說明。


    報酬是什麽?更加迷惑了,這裏沒有這個詞,他們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他們的生活中沒有這樣的東西。


    “就像是做生意一樣……”阿孟不說話了,他轉頭向漢人的使者解釋了起來——的確,村落也不做生意,他們通過和商人互相贈送禮物來完成交易,他們的生意是沒有講價這個環節的,隻有禮貌和不禮貌。送出的鹽和得到的肉幹價值相等,那麽是禮貌的,如果不相等,那就是沒有誠心交朋友的,不禮貌的奸詐的人。


    “就像是互相贈送禮物一樣!”


    使者沉思了一下,說了一長串話,阿孟不斷點頭,他的眼睛開始放光了,轉身自信地說,“我們來幫忙種地,勞動時,大米飯隨便吃!”


    人們立刻小小地轟動起來了:即便不愁吃的,即便占城稻非常的有名,但在山林裏,米依然是珍貴的,他們不會用肉幹去換米,而旱稻的產量不高,不是能常吃的主食。


    這就已經足夠好了,反正播種之後,村寨裏就用不了太多人做活了,看在禮物的份上,族長立刻就要答應下來,但這還不算完,阿孟站了起來大聲地說,“回家時,漢人會回送給我們寶貴的禮物——鹽、糖——漢人不欺負我們!他給我們的禮物不會比給別人的少!”


    在一片嘩然的歡呼聲中,阿孟鄭重其事地說,“還有——最寶貴的禮物——漢人會把他們的神明,他們的知識贈送給我們!”


    他說,“這是比鹽、比糖、比酒都更珍貴的東西!姨母們,祖母們,你們以後就會明白了,沒有這些東西,我們就要流血流淚——這是我們這些人極其缺少的東西,也是那些西洋人決計不會輕易贈送給我們的東西!”


    “這是天下間,除了買活軍以外,我們沒有地方去取得的東西!”


    “是我們占人不能錯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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