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來了,又來了!”


    “移鼠啊!那東西又來了!快躲起來,快!”


    “不!不!別激怒他,不要這麽做,快把你那下賤的長矛丟開!”


    “移鼠在上,保佑我們抵禦邪惡,神啊,降下你的榮光,惡魔已然現身,天使不見影蹤——忠誠的信徒祈求您的幫助……”


    【格裏高利曆1626年某月某日,美尼勒城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所有的華人撤退回了澗內,他們把澗內封鎖起來,日夜在大侖山下巡邏,每一次‘黑天使’降臨美尼勒城,都會讓他們更加狂熱和團結,讓本地的土人更加恐懼,讓黑奴們更加如同一團亂麻一樣不可控製……


    當然,它也摧毀著我們的信心,這本是不可能失敗的一戰,我們的分析是,哪怕最後買活軍能夠取勝,美尼勒城也至少能堅持兩個月以上,要征服呂宋全島更是不可能的任務,我們有充分的時間往墨西哥撤退,但是,黑天使的出現摧毀了所有人的分析……


    那不是屬於世間的東西,這世上並不存在這樣的東西,從壕鏡撤退出來的幾個老兵,他們的精神崩潰了,據他們所說,買活軍攻打壕鏡時從來沒有使用過這樣的手段,它毀掉了我們所有的戰略布置,我們該如何對抗它,如何對抗神?


    島船,黑天使或許是依托於島船而存在的神跡,卡洛斯教士說,島船或許是謝六姐從她的魔域中剝離出的一部分,借助於它,謝六姐邪惡的魔力得到了增強,這個邪神,這個術士,現在有能力支使著她的黑天使們在城中遊走,在城中散播她的魔力種子,我現在明白為何優雅的瑪麗娜小姐突然轉為了邪神的狂信徒,可敬的小姐,我曾在壕鏡有幸見過她一麵,她看來出奇的理智,但是任何理智似乎都無法抵禦魔力的直接灌輸……


    這是無法解答的問題:如果她不是神,她如何擁有這樣的能力?


    神原來真的存在嗎?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話,移鼠為何不展露祂的神跡?這是主給予的考驗嗎?


    如果是的話,這考驗是否也過於嚴苛了一些,我聽到了響亮的嗡嗡聲,它又來了,被我們叫做黑天使的,不可名狀的,恐怖的,吵鬧的聲音又來了,它發出響亮嘈雜的聲音,從人們頭頂上掠過……人們還是和昨天一樣驚慌閃躲,沒有絲毫改變,主啊,但願我們能找到贏得這一戰的方法,哪怕它的希望,眼下來看已經是極為渺茫……】


    是的,黑天使又來了——對於這種,不可形容,無法比喻,難以向未曾目睹的親友說明的東西,人們的稱呼一開始是複雜而隨意的,但很快,黑天使的稱呼便不脛而走,在美尼勒城中傳遞了開來。


    人們認為這個稱呼非常有道理,它的確是黑色的——如果它在白天出現的話,會有些大膽的人爬到教堂的尖塔頂觀測它們。他們也擁有翅膀,雖然這翅膀並不像是鳥類那樣扇動著飛行,而是不斷旋轉的,速度非常快以至於發出了破空聲,看著就像是一道流光的扇葉,但既然這東西能讓他們自如的飛行懸停,那麽便沒有理由不是翅膀。


    而且,翅膀還有兩對!這兩對翅膀生在他們的頭頂,這讓很多虔誠的信徒們都想起了經書中的記載:座天使,車輪一樣的身軀,翅膀生在輪子上——這描述和他們所見到的黑天使相當的吻合,隻除了黑天使在輪子中間還是有個黑乎乎的東西,似乎也可以視作是車輪的軸承。


    東方賢人……這難道還不能算是東方的賢人嗎?主啊!如果不是神,她為何能驅使神級的力量?為何能夠驅策座天使?如果她是真神,那麽,真神對美尼勒城的審判將沒有回旋的餘地——神降臨的一切,凡人都該感激的領受,難道他們真的隻能束手就擒,承受被處死的命運?


    黑天使們在美尼勒城的第一次現身,便引來了極大的混亂,他們成群結隊,在剛入夜時,從島船上升空,在島船上空發出瑩瑩的光,往城中飛來,讓港口戒備的士兵們大呼小叫,有些人甚至在極度的恐懼中跳入海裏,土人們嚇得點燃火把到處亂跑,在城中引發了一兩起火災,而華人和東瀛人,他們顧不得一切,立刻就跪地叩拜了起來,滿口讚頌著六姐菩薩的神威。


    “看著我們。”黑天使們飛到了房屋頂部,飛到了樹梢頭,他們嗡嗡地說著,傳出的乃是清晰的人聲,這讓人更加畏懼,不止一個士兵在戰栗中甚至試圖吞槍自盡,隻要能把他們從這極度的恐懼解脫出去,似乎死亡也不再那樣的不可接受了。


    “好好地看著。”黑天使們這麽要求著,他們的聲音顯得冷漠,時而是男,時而是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一會兒說弗朗機話,一會兒說漢語,一會兒是本地人說的南洋話,他們甚至說起了譫妄拗口的土話,這讓黑奴們驚叫了起來——見多識廣的水兵們在記憶的角落裏挖掘出了這種語言——斯瓦希裏語,那是……那是黑奴們家鄉的土話!


    所有的話語都是一個意思,“好好地看,你們的命運都在其中。”


    隨後,他們飛到高高的天空中去,在仰望著夜空的,目瞪口呆的各族居民頭頂,靈活地組成了發光的字體。


    ocuprooculo,etdenteprodente——他們在高空中組成的發亮的字,就像是宣判了美尼勒城的命運,把這閃著火光的判決烙印在了美尼勒城上空。隨後是島船上披掛的漢語橫幅,當然,弗朗機人認不出那是什麽,他們隻是從通譯那裏得知,買活軍的意思和島船上的橫幅一樣——二十年前的大屠殺,已經到了血債血償的時候。


    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士兵們已經換了一批又一批,連總督都已經換了三四任!但是,沒有辯解的餘地,這是神的意誌,血債血償,二十年前,弗朗機人用鮮血洗刷了呂宋島上的不同意誌,把自己的紋章染紅,現在,買活軍要用弗朗機人的鮮血,洗刷掉他們的痕跡,留下屬於華夏的印章!


    黑天使們改變了一切,改變了戰鬥中的所有,光是通過每天兩次的飛行,便讓美尼勒城陷入了混亂之中,這場戰爭的勝算正在逐漸下降——他們想等買活軍入城打巷戰的意圖,看來是行不通了,把華人挾持為人質的想法也隨之破滅,現在,城中各族人自行其是,甚至不需要封鎖,買活軍就已經攪亂了整個美尼勒城!


    在黑天使出現之前,哪怕是島船都沒有徹底摧毀弗朗機人取勝的信心——美尼勒城不是壕鏡,想要封鎖美尼勒城,當然並不像是封鎖壕鏡那樣容易!


    和呂宋島比起來,壕鏡就像隻有綠豆一樣大小,它根本不具備獨立的戰術地位,居住在其上的人,一切供應都要依仗內陸,雖然弗朗機人在其上十分得意,但是,實際上壕鏡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脫離過敏朝的控製,隻要敏朝斷絕了他們的水源和肉菜,壕鏡立刻就成為一個沒有占據價值的地方了。


    但是,呂宋島不同,呂宋島物產豐富,完全可以自給自足,島上的蘇丹們對弗朗機人忠心耿耿——他們的蘇丹位置正來自於弗朗機人的冊封,弗朗機人給予他們的禮物,讓他們的統治牢不可破——火器、鐵器,這都是呂宋島不能製造的東西。


    所以,當邪惡的瀆神者來到呂宋時,蘇丹們有很強的動力阻止他們和自己的港口貿易,同時也向美尼勒城派來了自己的增援,有糧食、自釀酒,當然還有一批驍勇善戰的土人士兵。


    有了這數百名土人士兵,弗朗機人在呂宋島上的戰略緩衝就更加寬裕了,他們可以先駐守美尼勒城,如果買活軍想從別的海灘登陸,土人士兵和弗朗機人可以以逸待勞,在叢林中放冷箭,如果他們來強攻美尼勒城,紅衣小炮的射程夠不到美尼勒城的城門,就算他們把炮拉到城門口,轟爛了第一重防禦,上萬士兵也可以和他們打巷戰,砲彈在巷戰中能起到的作用並不多,美尼勒城的貧民窟地形錯綜複雜,依托著它,弗朗機人大可以和買活軍盡量周旋。


    如果到這時候,他們還沒能給敵人帶來慘烈損失的話,弗朗機人也可以從容地撤退到蘇丹領土上去,在呂宋島上叢林密布,小路蜿蜒,沒有土人帶路難以行走,而這些蘇丹國的城市可不會傻乎乎的建在海邊,可以這麽說,哪怕你知道城市一定在海邊不遠,但是,如果沒有本地人願意帶你的話,在叢林中走一年都未必能找到城市的所在。


    買活軍能有多少人能耗在呂宋呢?能耗多久呢?他們動用了規模龐大的艦隊,後方必定空虛,隻要弗朗機人能夠拖住他們,難道敏朝沒有借機收複失地的想法嗎?他們現在或許還不知道謝六姐已經禦駕親征了,但,一個月後,兩個月後呢?


    弗朗機使臣早已蓄勢待發,雞籠島的船隻調撥的消息一被商船帶到呂宋,他們便立刻揚帆從遠海繞路前往天港,南麵的海域已被買活軍完全把持,但沒有關係,他們可以裝成商人設法從天港進京,試著和敏朝聯手結盟,如果能堅持到半年以上,弗朗機人認為買活軍無功而返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是,這一切的假設要建立在這一點上,那就是弗朗機人能堅持半年以上。


    預期中能夠拖住買活軍一個月、兩個月的美尼勒城,一夜之間便因為黑天使的出現陷入了混亂,但黑天使們沒有就此滿意,他們還是每天都來,一天三個天使、四個天使,輪流在美尼勒城上空周遊,他們非常的敏捷謹慎,從不靠近教堂塔樓,經過時它們就飛得很高,高到沒什麽武器能夠得著他們,其餘時候,他們就大模大樣地在吊腳樓上空周遊,去總督府的上空遊逛。


    他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到弗朗機人,他們就告訴他,“血債血償的時機來了!”


    見到黑奴,他們就用斯瓦希裏語跟著他們說這一長串的話,但問題是——弗朗機人不會說這種下等的語言,他們聽不懂,而奴兵們也不會告訴他們實情,他們隻是搪塞著老爺們,“哦,他們說的都是一些混亂的單詞,我們也不明白這些惡魔的意思。”


    但是否真是如此呢?私下裏,是不是正有什麽風波正在醞釀呢?弗朗機人,尤其是那些經曆過壕鏡的幾個俘虜老兵,他們一下就恐懼起來了,他們做好了一切的防範——會說漢語的黑奴接觸不到從外地來的奴兵們,他們幾乎都被處死了,能認字的黑奴也一概如此對待,按道理來說,黑奴們根本就不會懂得島船橫幅的意思,美尼勒城經過一波換防,那些聽說過壕鏡消息的黑奴被帶去墨西哥,留在這裏的很多都是從果阿和阿卡普爾科前來的戰奴,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他們會一如既往忠心地為主子們作戰。


    弗朗機人的計劃是天衣無縫的——如果沒有黑天使的話,如果黑天使不能把話送到他們耳邊的話。


    “把他們的耳膜戳破!”


    有人在戰務會議上這麽建議著,“他們聽不到惡魔的語言,就能保持思想的純淨!”


    總督對他的建議不置可否,他要仔細考慮,而這是一次閉門會議,黑奴們按理該什麽風聲都沒有收到,但是,當晚這個大膽的參謀就死了——死在了水井邊上,被人敲了悶棍。有人用他的手指在泥地上寫下了五個噩夢般的字母。


    jubo!


    那個黑色的魔鬼朱利安,對他前主人的問候!


    奴兵們已經聽說了朱利安的故事,毫無疑問,黑天使用自由人的身份蠱惑了他們,現在,這股歪風邪氣已經在黑人之中散播了開來,他們一下從可依靠的幫手,計算中的戰力,變成了心懷叵測的敵人!


    弗朗機人的削弱,立刻增強了買活軍,他們失去了原本就不充裕的籌碼——但這還不算是最壞的事!


    “喂,胡安,胡安!”


    伴隨著刺耳的嗡嗡聲,黑天使在總督府窗外的花園中降了下來,他發出刺耳的大笑,挑釁著書房中的總督,“到窗邊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總督當然不會到窗邊來了,他力圖保持自己的尊嚴,依舊專注地撰寫著自己的日記,黑天使們,絕對是智慧生靈,雖然沒有眼睛,但他們可以看見,他們不是神神叨叨地飛來散布‘福音’隨後飛走,他們可以認人,可以和人對話——


    “審判的日子就要來了,胡安。”黑天使用顫抖的聲音說著,隨後在嘎嘎大笑中,它的翅膀轉動得更快了,飛向天空,飛去了大侖山方向——那裏是華人聚居地,是澗內的方向。


    總督終於走到窗戶邊上,心事重重地望著黑天使的去向——澗內,這才是最壞的事,那些華人,黑天使對他們來說算是什麽呢?那些華人會不會成為弗朗機人真正的心腹大患——


    “胡安,你終於到窗戶邊來了——我在看著你哦!”


    遠去的黑天使突然又傳出了響亮的笑聲,它似乎不必回頭也能看見總督麵上的憂愁,看見他被嚇得跌坐在地的狼狽,他繼續往上飛去,掠過了憂愁、恐懼、驚慌的弗朗機人的凝視,他哼起了一支弗朗機兒歌。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啪啪!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啪啪!如果感到幸福你就快些拍拍手呀!孩子們——審判日馬上就要來啦!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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