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恭廠失火,藥火爆炸——全是瞎話!藥火爆炸哪有那麽大的動靜!”


    天色才剛放亮,挑著擔子走街串巷賣豆腐腦、賣火燒、花卷這些麵點的小販就已經走動了起來,在巷子裏變化多端地喊著,“剛出鍋的——豆腐腦——來!”


    最後一個尾音又高又細,還有些打卷兒,老街坊一聽就笑了:“老彭這吆喝,還是這麽中氣十足,他前回還和我呢,過幾年他幹不動了,讓他兒子來賣,我說,那你兒子可得現在就練起來喊了,他說那是自然,這幾年,他嘴裏沒有這樣的話了,我問他還不說——其實他兒子就是去南麵掙錢了!”


    “去南麵了?去那青頭賊的地盤上了?”


    “可不是麽!”


    豆腐腦這樣不頂飽的小吃,是這一片的老百姓們不會日常享用的,一個月內也就是天有了興致,叫來買一碗而已,兩個老街坊早上吃的都是昨夜剩的雜麵饃饃,天氣熱了便吊在井裏過夜,早上起來再餾一遍,配著涼粥,兩人在小院門外一蹲就嘮了起來。


    老王頭在碼頭有個職司,消息更靈通些,昨夜回來得晚了,今早一起來就找老朋友說著京城的新鮮事兒,被豆腐腦挑子打了個岔,說起了他們家小彭的去向,一邊往下咽饃饃一邊費勁地說。“現在運河這裏,去南麵的人還少些,沿海的您可瞧著吧,我們東家上回從萊蕪一帶回來,全是各地流民匯聚,那隊伍就沒斷過,正好和買活軍的船隊互相照應了,別看買活軍下南洋去了,跑北麵運人的船是一點沒少!”


    “真就沒有倭寇啊?”


    “還倭什麽寇那!那倭寇多少都是南麵的漢人裝扮的,現在這片海上還有人敢搶買活軍的船?報紙看了沒有,買活軍用什麽無人機——又叫仙飛,在呂宋中殺了個十四進十四出,比趙子龍都厲害!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蜀山劍俠傳》的評書你聽過了?就如那飛劍一樣,瞬息千裏,拿它一點辦法沒有,海盜不就仗著來無影去無蹤,老巢難尋麽,被這飛劍綴上了,跑都沒法跑!”


    兩人不由得咋舌了一番,對這買活軍的天威,他們已是深信不疑了,因為濟州府這裏,是深受買活軍影響的地方,買活軍的高產糧種,讓濟州府從延續了幾年,幾乎顆粒無收的幹旱中緩過了一口氣,現在濟州府主糧是土豆,買活軍的田師傅過來教他們越冬育種,土豆的出現,大大地緩和了濟州府這一帶的局勢——濟州府是受了買活軍恩惠的!


    當然了,這也隻是一小部分而已,濟州府是運河港口,消息一向靈通,貨物的集散也快,濟州府的百姓是見過世麵的,他們見到了木輪自行車,見到了買活軍出產的小巧座鍾——還不算很準,不是仙物,是買活軍自己造出來的,但已經是濟寧府前所未見的奇巧之物了,本地的大戶人家,別看對買活軍恨之入骨,但也一樣眼饞這座鍾,悄悄地買了幾座,隻是不許家下人聲張呢。


    也是因為城中的氛圍,濟州府這裏要南下去討生活的人家,都十分低調小心,也是怕留在家鄉的親人被問罪的緣故。不過,本地是孔孟之鄉,文氣頗盛,識字的人很多,買活周報的擴散是衙門也無能為力的事情,如今濟州府眾人都看這幾份報紙:京城來的《國朝旬報》、《京報》、《邸報》,南麵來的《買活周報》,還有濟州府本地士紳一起湊錢印發的《濟州月刊》——各地的州府,現在非常流行自己辦報,也都有士紳在背後支持,法不責眾,朝廷管也沒什麽用,這些本地的報紙刊物,雖然沒什麽可看之處,但多少有些本地的新聞,百姓們還算是捧場的。


    京城大爆炸的消息,也經由這些報紙,同南下的行人客商們一起往外擴散,老王頭要去碼頭附近的商行上工,消息一向是十分靈通的,昨日當《國朝旬報》隨著京城的船隻到港,並且往外發售時,他也從來商行拜訪的京城老客那裏,得到了一些頗為獨家的消息,這都是報紙上所沒有的。


    這會兒,他便借著吃早飯的機會,趕緊又把話題拉了回來,和鄰居議論了起了京城大爆炸的真相。


    “說是半邊城池都塌了,死的那個人喲,成千上萬,屍體堆成山了,都快和城牆齊平。”


    “那一日,京城方圓千八百裏天地,都是黑壓壓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隻聽到黑煙之中,不斷傳來霹靂之聲,那大地搖動得厲害,就連太和殿的磚瓦也在劈裏啪啦的往下砸,那天壇祖廟之中,□□太宗的牌位,全都掉在了地上——”


    “可是當真!”


    鄰居倒吸了一口涼氣,差點沒被嘴裏的土豆雜饃給噎著了,他滿臉的驚悚,“還有這樣的事?”


    老王頭似乎並不知道,京城方圓千八百裏,那得把濟州府也給囊括進去了,滿臉嚴肅地點了點頭,“這還有假?更有甚者,說是震動之中,京外皇陵方向,傳來劈啪之聲,像是山頂裂了一條大縫,那黑煙之中,隱隱有金光四射,有人還見到一隻巨爪,閃著金光,在煙霧中一閃就不見了——”


    “龍!那是龍啊!”鄰居楊丈人不由失聲叫了出來,但很快啪地一聲捂住了嘴巴,壓低了聲音,“——龍脈!這是老未家的龍脈——泄了龍氣!真龍飛走了!”


    這樣的話,當然不能隨便地嚷嚷了,若是沒權勢的人家這樣想,少不得要治一個妖言惑眾之罪,因此,老王頭也不大聲附和,隻是沉穩地點了點頭,舉著手裏的雜饃說道,“可還記得經過咱們這兒進京的延平郡王?”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濟州府這裏,運河上一艘船靠岸,那就是一艘船的新鮮熱鬧,楊丈人哪還記得一個破落藩王?他對藩王也實在沒什麽好感,聞言茫然地搖了搖頭,老王頭低聲道,“我聽那老客說,延平郡王進京之後,堅稱自己之所以逃跑,便是因為謝六姐要對他作祟,抽取他身上的龍脈!——楊兄弟,可明白了吧?”


    楊丈人目瞪口呆,隻覺得幾件事之間的離奇之處全對在了一塊,連成了一個極其有理有據的故事,他興奮地一拍大腿,“妙啊!可不是全都清清楚楚,再不能假的了?京城那動靜啊——準是、準是……”


    他壓低了聲音,近乎耳語般說道,“準是六姐隔空做法,抽走了京城的龍脈,才會鬧出這樣大的動靜!這京城下頭有龍脈,是再錯不了的事情,我姨丈那年進京,住在嶽爺爺精忠廟附近,精忠廟裏有一口井,井裏有一條巨大的鐵鎖鏈,傳說這口井連著東海,那鎖鏈就是鎖龍的!那就叫鎖龍井!鎖著龍那,還有假的嗎?那可是我姨丈十幾年前親口對我說的。”


    “可不是了?”老王頭也是越說越興奮,又嘖嘖地感慨了起來,“這些年來,什麽水啊旱啊,地動山搖,又是蟲災又是瘟疫的,就透著一股子窮途末路的味道,如今這龍脈都被抽走了!看來老未家是要在金鑾殿裏坐到頭了!”


    “隻看那南麵的聲勢便知道了。”楊丈人也是嘖嘖感慨,“這《國朝旬報》,不是天災就是,《買活周報》呢?看著都祥和,什麽收服華夏故地,什麽養生,什麽買賣的,一副蒸蒸日上的氣象——也不知道《買活周報》對這事兒是怎麽報的,到底是爆炸還是地動,又或者幹脆就給承認了——這謝六姐一向是光明磊落,沒準就把龍脈的事說明白了呢。。”


    百姓們對於兩份報紙的態度,的確是截然不同的,《國朝旬報》艱深,一份報紙總有三分之一是全然看不懂的,而且因為用的是繁體字,字體小了,更加難以辨認,不像是《買活周報》那樣簡潔明快,有新聞,也有通俗易懂的遊記、話本、笑話,甚至是各式各樣的廣告都能讓人看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覺間,哪怕是京城的消息,似乎也要《買活周報》來進行報道,他們才能最後定下調子來,譬如這京城的大爆炸,別看兩人坐在一起,把這龍脈的傳說,說得自己好像都深信不疑,但倘若《買活周報》斷定這隻是一次爆炸,恐怕兩個老人家猶豫之後,也會選擇信服呢。


    “爹,瞧著快到下板的時辰啦。”


    所謂的下板,是指店鋪把門板卸下收好,這是住在店鋪裏的學徒們,吃完早飯要做的第一件事。老王頭一聽,忙對楊丈人舉了舉碗算是道別,爬起身子,回屋抓了煙鍋,又囑咐了家人幾句,一搖一擺往碼頭走去,一邊走,一邊空咂巴著煙嘴兒,尋思著自己的心事。


    濟州府雖繁華,但卻也不算太大,他走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碼頭便已然在望了,賣豆腐腦的老彭正在街角給客人裝豆腐腦呢——賣小吃的小販,那一定是運河碼頭附近最多的,這裏的客棧多,客商多,生意自然也好。那客人一邊看老彭用飛薄的馬口鐵片盛豆腐腦,一邊說道,“今年的光景倒是比去年好多了,前幾年過來,都不願下船——岸上全是小乞兒,大冷的天隻穿著單衫,那腿腳腫得和蘿卜似的,圍著碼頭要吃的,怪可憐見的!”


    “托貴人們的福!去年今年,咱濟州府的乞丐都少得多了,小老兒一人也敢挑著擔子往碼頭邊來了——那還是這兩年收成好哇,又沒了個瘟疫,日子可不就眼見著好過起來了……”


    老王頭聽著,不由一笑,暗道這老彭是真的謹慎,嘴裏一句反賊也不帶出來,其實誰不知道呀,收成好,不是因為買活軍的土豆?沒瘟疫,不是因為買活軍的牛痘?這乞丐少了,難道是都回去種田了不成?這山陽的地,姓未的占了幾成,姓孔的占了幾成,哪還有黎民百姓安居樂業的地兒啊?人沒了,那不是死了就是去南麵討生活了!聽說買活軍那個雞籠島上,山陽鄉音可為數不少那!


    就是老彭自己,不也把兒子遣到南麵闖蕩去了?不過這倒也是,他一個賣豆腐腦的小販,就掙幾個辛苦錢,一家人半夜三更的起來磨豆子煮豆腐——這是熬人的錢!老王頭是知道的,他們一家幾口子擠在城北的小院子裏,本就是彈丸之地,還要有大鍋灶,要有磨,還要養驢,子女從小隻能睡通鋪,這不出去闖一闖,哪有餘地娶妻?


    “老彭,一會來我店前,給我來上一碗。”想到這裏,老王頭便對老彭點頭一笑。


    “哎,王老爺,您早,一會兒準來!”


    “客氣啥,老爺都喊上了,咱是哪牌名上的人?”


    “您謙遜,您謙遜!”


    一早事多,兩人揚著聲說話,老王頭這會兒已經拐到河邊去了,這會兒碼頭上船驛也正熱鬧,有龜公來背花娘的,有客人出來端早飯的,也能見到梳著買式短發,穿著短袖長褲的雄健女娘,從明顯是買活軍占據的船隻中走出來,叉腰環視著運河晨景,別有一番氣勢在身上。


    那些龜公對買活軍女娘都畏懼非常,一見到他們,立刻加快腳步,還有人更機靈些,立刻將花娘放下地來,示意其跟隨自己行走——這是要擺明,這些花娘都不是折骨纏,之所以被人背負,不過是要擺架子,講派頭,並不是自己不能行走。


    “糝湯夾餅嘞——好客官,來咱們濟州府怎不吃糝湯來?”


    “新鮮的饊子,一咬滿口酥!”


    “微山湖的好魚丸來——”


    “新出爐的大燒餅!”


    早點小販們,或是站在當地,守著大挎籃叫賣,或是推著小車到處行走喊叫,把碼頭這裏裝點得熱熱鬧鬧,不時還能聽見碼頭前這一溜泊船上有人招呼,“糝湯來一份吧!再來個夾餅!”


    “魚丸湯粉來一碗——土豆粉多少錢,米粉多少錢?”


    在運河這裏當值,隻有一點不好,那就是饞蟲往往受到勾引,老王咂巴了一下嘴巴,往下咽了咽口水:這些運河邊的小吃,多數都比豆腐腦要貴些,小老百姓勤儉持家,他輕易是不會去吃這些的。


    也不知道買活軍那裏,早飯是不是能吃著糝湯泡燒餅——不不,買活軍那樣的地方,想必平時也是油餅可以隨便吃的吧……


    “王哥,我來送豆腐腦了。”


    一早這會兒,生意還沒來,老王頭不過在櫃上露個麵即可,才坐下不久,老彭就來送早餐了——他們這樣的生意,都是常備了小碗的,客人若沒有自己帶碗,便站在一邊吃,吃完把碗還給他即可。似老王頭這般有店鋪的老客,也可以將碗留下,稍後來收。小夥計為老王頭端了滿滿一碗白生生、嫩呼呼灑了厚厚白糖的豆腐腦來,笑道,“老彭還是這樣厚道,這糖給得不虧心哩。”


    “如今糖也便宜了,雪花糖當真不貴,他多給了,你愛吃他的,便常來買,這便是他的生意經了,做生意,還是要厚道守信方才能夠長久。”


    大掌櫃的這會兒也來了,吧嗒吧嗒地抽著煙鬥感慨,老王頭等人都是笑著應是,夥計殷勤問道,“大師傅,您今早吃什麽?糝湯還是大餅子?我這就為您買去。”


    不一會,店裏來客了,眾人都忙碌起來,這會兒運河水滿,濟州府的生意很好做,老彭挑著空桶來門口轉了一圈,見店中人忙碌,便先走了。老王頭隔窗恰好望見,心中暗道,“這可不就是天意嗎?京城龍脈已失,我剛興起這個念頭,便這般趕巧,天意如此,還是要順天而為才好。”


    於是這日向晚時,他便袖了那個小碗,走到老彭家裏,叫了一聲‘來還碗’——將笑臉迎出小院子的老彭扯到一邊,低聲道,“彭老弟,此次來還是有些話想問——你那兒子去了南麵,如今可還得意?”


    頓了頓,又將嗓音壓得更低,問道,“這一去,可在衙門那裏備上案了不曾?”


    老彭原還是滿麵為難的笑,聽老王頭這樣一講,悚然一驚,望著他的眼神裏驚訝、畏懼、思量算計一閃即逝,猶豫片刻,又看看左右街坊,便將老王頭一下扯進了自家的小院子裏,吱呀一聲,合上了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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