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這次是徐州……就這還隻是運河沿岸,我們部署了對講機的地方,內陸那些縣府有沒有鬧起來我們壓根就不知道!”


    在臨時召開的緊急會議上,謝雙瑤生氣地把報告扔到桌上,“這就是為什麽要掃盲——救命啊!誰能想得到?一次簡單的事故而已!這些邪魔外道就突然跳出來急著給自己加戲了,他們是想要起義嗎?我看相反!這是想趕在買活軍入城之前搶一把,還要把鍋給我們背!”


    沒有參與南洋開拓,而是鎮守雲縣、雞籠島的水陸將領匯聚一堂,陸大紅撿起謝雙瑤丟下的報告翻閱了起來——這是幾天中,總台收到的請示、匯報對講的總結。“或許組織者的心思是單純的,但是,他們根本無法保證組織性。”


    “無組織、無綱領、無訴求,三無。事成了榮華富貴,事不成轉身就跑,從頭再來,北麵那些老白蓮教徒,很多都有這樣的氣質,他們的利益就在於造反。”


    吳老八也有幸列席了這次會議,作為多次帶領私鹽隊北上,和當地白蓮教接觸的專員,為大家提供著他的一些看法,事態很急,來不及寫成報告了,隻能想到哪裏,說到哪裏,會後再進行整理。


    “白蓮教南北差異很大,彼此雖然友好,但互不統領,南麵的白蓮教,還有類似的道門組織,主要是團行的延伸,多是同一行業的兄弟加入,為的是能夠在精神上有所寄托,有難時互幫互助,香主由本行業的頭腦兼任,譬如說,豐饒縣的情況,這個是陸將軍也親眼見到的,本地的白蓮教香主就是最大的私鹽販子。”


    “這些教徒,雖然驍勇善戰,但更多的是為自己的生計而戰,主要的衝突就是和別的同行搶地盤,他們不會隨意招收外人,戰鬥時組織性也很強,畢竟平時就在一起工作。這次豐饒縣起兵,我可以斷定結果一定就比北方好,因為他們的人員都是慣於聽從指揮的,而且也有明確的目的性,他們要拿下縣衙,之後立刻歸化到我們買活軍旗下來,為的是讓自己的生意更好做,不要再受衙門的盤剝。這就是我總結的,有綱領、有組織、有訴求……”


    謝雙瑤看了陸大紅一眼,陸大紅立刻點頭表示讚成,她的容色稍微緩和下來了,示意吳老八繼續往下說,“可以,看得出來,平時是有總結有思考的。”


    “北麵的白蓮教呢,除了我們在三姑六婆中新發展出的,以人口貿易、掃盲教育為核心結構的新香壇之外,老的香壇並不是以同業為結構,海納百川,來者不拒,因為他們的香壇,壇主、幹事,都沒有營生,專業傳教,那自然是要不斷擴大香壇,收取供奉了。”


    “而且,也是因此,他們就必須不斷地去煽動造反,隻有通過造反來收斂錢財,才能養活總壇,否則,就靠那些三瓜兩棗的供奉,也就是比餓死好一點罷,白蓮教又不是正經寺廟,還能鼓吹靈應,賣護身符……他們錢財的來路就隻有造反。”


    “這些老白蓮教徒個個都是造反的行家裏手,他們精通造反——但卻不精通統治,更無法約束手下的教徒,畢竟,又不像南麵這裏,平時大家要一起幹活,默契是一直有的,這些教徒平日裏各有各的營生,自行其是、良莠不齊,很多時候入教,其實也隻是給自己找一層虎皮罷了,這樣的烏合之眾,造起反來,可不就是濟州府那個樣子了?”


    “衙門、大戶人家,那都是辣手的貨色,去攻打是要死人的,又不是災年活不下去了,打不下衙門就進不了糧庫,這太平年景,會被鼓動起來造反的,說難聽點,能是什麽好東西?這事兒從開始商定在城中點火就變味了,點火那就擺明了是要趁亂搶一把……”


    吳老八說到這裏,也不由搖了搖頭,喝了口水潤了潤嗓子,“此事一出,北麵各地的白蓮教徒,隻怕都要聞風而動了,最可恨者,遇事恐怕還要扯著六姐做大旗,若不盡早分明,將來史書之上,隻怕還真栽派給我們買活軍了!”


    “我們的品味怎麽可能這麽差啊!”


    “這要真是我們鼓舞的,早已拿下城池了,百姓更是秋毫無犯!”


    不少將官都深感被冒犯,紛紛抗議了起來——這些將官們,對於報告中提到的百姓慘狀,反應都是很大的,畢竟,大家鼓吹謝雙瑤是無生老母在世,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那些以白蓮教的形式被組織起來的三姑六婆,在買活軍的工作中也發揮了重要作用,對於白蓮教,多少總有幾分親近感,乍一看到北麵這些借機生事蹂躪百姓,發泄獸欲的行為,自然而然生出一股義憤來,認為這樣的事情根本不能叫做起義,隻能叫做暴亂。


    “起義和暴亂的區別,吳隊長說得特別好,有沒有綱領,有沒有計劃,有沒有嚴密的組織,同時在行動中有沒有明確的目標,這都很重要啊,這些作亂,我認為我們應該定義為暴亂,甚至不能承認這就是白蓮教的作為,或者要把南北流派分開,申明這樣做的教徒是不會被我們讚成的。”


    “要仔細報道濟州府裏我們私鹽隊的做法,剃頭為證——隻要剃頭了,聲稱自己是活死人的,我們在暴亂中都先不分辨來源,一概予以庇護。哪怕就是十惡不赦的大地主,那他家裏也大有多少人是無罪的,那些暴民攻進去了,幾個是找罪魁禍首,幾個是找那些婢女呀,婦孺呀,去發泄自己的獸欲?”


    正所謂三個臭皮匠,勝過諸葛亮,更何況在座的將官們早已不是昔日剛被提拔起來的新嫩了,在買活軍這樣變化劇烈的衙門裏做事,真是一個月抵得上敏朝的一年,個個都早已累積了一身的本領。


    此時你一言我一語,要做的事已經明確了不少:在運河沿岸,要沿用濟州府的經驗,先送走女童,留下經過簡單軍訓的天足和裹長足的女娘,由私鹽隊員指揮分派,或者運貨,或者組織起來到處去喊叫,去鼓舞百姓滅火,宣講買活軍的政策,戳穿這些暴亂者的偽裝——用六姐天威說事?那就要看六姐認不認你們這幫龜孫了!


    剃頭為證,這就是很好的做法,隻要是剃了頭的死人,那就都是暴徒的罪孽,事後要做好記錄,歸責,隨後盡快撤退——這也就是每個辦事處那幾十人,所能做到的全部了。就這些,還是仗著他們都有對講機,都有威懾用的紅外線發射器,當然還有先進的火銃,對於暴徒都是震懾,否則辦事處眾人的人身安全都成問題。


    “我們在濟州府的辦事處就損失了一個兄弟——畢竟是去組織救火,去喊話,黑夜裏街巷中火場裏行走,總有傷亡。”


    謝雙瑤沒法不心疼,她說,“還是自保第一——唉,但我知道說這話也沒用。”


    確實沒用,因為辦事處裏的活死人,都是頗有助人精神的,否則他們自有更理想的去處,對這些人來說,讓他們為了躲避一點風險,就這樣看著城市陷於血肉地獄,那是完全和自己的性格相悖的。吳老八說道,“馬革裹屍,雖死猶生,若是我在濟州府,也一定會做一樣的事,風險都是自知的,六姐還請勿過於傷懷。”


    事實上,他接下來就提出請戰令,願意率隊北上,沿運河查看州府的輿情,同時仔細培訓沿岸港口的辦事處。毫無疑問,這是冒著很大風險的,沿途的州府隻要有一座出事,吳老八一行人就得陷在裏麵,但這個老私鹽販子此刻沒有絲毫動搖,“我是第一批走出買地的鹽販子,這些年來,最北去過京畿,最西去過韃靼,我的經驗最老到,兄弟姐妹們總有用得上我吳老八的時候。”


    這個申請謝雙瑤先暫且擱置,讓他們繼續討論別的辦法,第二個共識就是要盡快刊發報紙,指出暴動和起義的不同,撇清各地動亂和買活軍的關係,換句話說,就是別被‘蹭熱度’了。至於第三點,是陸大紅提出來的,那就是對於一些暴亂性質不濃,還真是起義為主的州縣,要派人前去查看,同時明確買活軍對這些州縣的態度。


    “豐饒縣的報告,我剛看了一眼,沒有提到燒殺擄掠,就是去把縣衙控製住了,可能都沒有殺人,是本地縣令的姨娘做了內應,偷了印出來……豐饒縣和我們就是翻一座山的距離,這種接壤的地方,我們管不管,若管,對外怎麽解釋這與和議的衝突,若不管,會不會寒了這些真正在起義的人心呢?”


    這也是必須要討論出一個章程來的,這個章程會成為買活軍應對這類事件的標準,畢竟謝雙瑤不可能因為治外的事情一次次深夜趕到總台去發號施令。她點了點頭,欣賞地看了陸大紅一眼,“這個問題很重要,大家可以先醞釀一下,我們下午來討論,現在我查缺補漏一下——你們的思維都成慣性了,實際上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現在要先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我們收到消息,有造反生亂行為的州縣名字統計一下,用對講機聯係謝向上,讓他把名單送到皇帝那裏去——濟州府也隻是五天前的事情,估計消息是剛送到京城,其餘六城他們目前應該還不知道呢!”


    啊,這,一方麵,民間自發打著六姐的名義到處造反,另一方麵謝六姐給皇帝送消息……


    這種荒謬的感覺讓不少與會者都如坐針氈,不適地扭動了起來,固然,他們也明白,這些造反的家夥,和買活軍未必是一路人,但一直以來,買活軍的假想敵都是敏朝朝廷,而這些自發造反要依附買活軍的人,實際上在做的是‘陳橋驛黃袍加身’的事情,現在買活軍要把這樣的人給賣了,難免給人以一種背叛了擁護者,背叛了朋友的感覺。


    畢竟,雖然這些暴徒在濟州府燒殺搶掠,但卻還是很給買活軍麵子,確實沒有再敢糟踐剃頭的所謂活死人,讓濟州府內的損失大大降低了。這樣的暴徒,如果加以組織訓練,再加上熟悉當地民情,把戰火燒遍北方,來個百城易幟,似乎都不是問題。


    “六姐,這……會不會寒了天下人心啊?”


    有人不由就囁嚅著問道,“如此一來,日後民間的教徒們,對我們或許就不會像是從前那樣友好了,我們做事也不會和從前一樣方便……”


    “任何事都是有代價的,舍不得方便,濟州府那一夜的慘狀就是要付出的代價——這代價不是你付,不是我付,是敏朝的百姓們付!”


    謝雙瑤冷冰冰地說,“好,就算願意付這個代價,現在我們能消化得了這些城市嗎?你怎麽去管?派多少人去接收?怎麽運輸物資,怎麽有效管理?那些城市是姓謝,還是姓白?到底是屬於拿下這座城市的白蓮教徒,還是屬於我謝雙瑤?”


    “就算他們都服管,不用杯酒釋兵權了,直接全自殺好了,留一個權力真空給我們,我問你,光一個南洋,就抽調走多少幹部去,新的幹部還在培養,你從哪抽調?”


    “自古以來,農民軍起義猶如野火,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就是因為大多統帥都沒有戰略定力,咽不下去的東西,還總是吞進嘴裏,噎死都舍不得吐出來。”


    “但,大家要記住一點,什麽時候做什麽事,不是由局勢決定,不是由所謂的朋友決定,而是由我們自己決定——豐饒縣那樣成功的,有組織的情況先放在一邊,運河沿岸的暴亂必須製止,我謝雙瑤還不至於要靠一個瞎扯淡的謠言來攻取城池,有些地方,我不去取那是因為我還不想要,輪得到別人給我做主嗎?”


    沒有人敢反駁了,馬臉小吳飛快地起草了一封文書,遞給謝雙瑤簽字,謝雙瑤簽字後交給通訊員小夏,小夏立刻起身,“我現在去總台!”


    總台是專門設在一間屋子裏,由太陽能發電和柴油發電機同時供電的一個大機器,它日夜不熄的運轉,每時每刻都有兩個通訊員值守,不過十五分鍾,雲縣的決定,已經原滋原味的傳遞到了京城使團這裏。謝向上等人也是直到此刻,才知道原來運河兩岸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京城還沉浸在災後慌亂的氣氛中,沒有完全解脫出來呢。


    他立刻拿著文書,帶著對講機,去別宮求見——紫禁城在災害中受損得比較厲害,現在皇帝更是搬不回去了。謝向上也不求和皇帝麵談,而是直接給王至孝遞了公文,慎重道,“王兄弟,如今看來,這謠言災害甚廣,不可不慎重處置,如今,僅僅是順著《國朝旬報》,以及運河商船,散播到運河兩岸,就激起了這般民變。消息總會擴散到內陸去的,到得那時,隻怕剛寧定下來的州府,又要陷入動亂之中啊……”


    王至孝草草瀏覽了那劄子一眼,也是陡然色變,請謝向上在花廳稍坐,轉身匆匆而去,謝向上這裏,也是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他特意帶來對講機,就是預備著皇帝可能要求和雲縣通話,或者和濟州府的辦事處通話,不過,事是真的,並不怕查問。謝向上隻是在乘著這個機會,仔細揣摩軍主的戰略意圖:


    吃不下的地盤,維持穩定比亂著好,這道理謝向上是非常明白的,尤其是出使京城之後,他的眼界更開闊了不少,此刻他可以理解軍主的意願,與其各地割據,養著自己的土皇帝,不如全歸在敏朝治下,將來轉化、統治也更方便,所以,這件事軍主會如此處置,並不奇怪。


    但是,是不是在這件事裏,買活軍能做的就隻有這麽多呢?這也未必,關鍵是要看此事到底有多嚴重,而敏朝還有多少手段能夠用出,還有當權者的思考邏輯——最後這點,實際上是最重要的,謝向上再一次發覺,活死人和敏朝人,雖然都是華夏百姓,但是思考方式有極大差異,他確實無法理解,為何一個簡單的,原因無法明確的災害,能引起這樣大的動靜,不但朝廷非常當一回事,就連民間的反應,也在在證實了這一點——連百姓們都認為,這災害是足以動搖敏朝統治的不祥之事。


    不就是爆炸嗎……藥火庫不炸才怪呢……


    他是這樣想的,但謝向上無法改變別人的想法,當‘別人’的數目足夠多時,他倒反而成異類了,謝向上預估了不少朝廷的反應,但是,他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進展——王至孝消失了小半個時辰,再出現時也沒有質疑買活軍消息的真偽,而是小心翼翼地問他。


    “使者,對於王恭廠一事,買活軍那裏,可有什麽見解嗎?”


    實際上,買活軍並沒有什麽見解,除了救災那天之外,他們根本沒去事發地——畢竟要避嫌麽,這一點,王至孝也是很清楚的,所以他很快又繼續問。“倘若……倘若我朝廷邀請買活軍派出幹員使團,前來京城,調查此案始末,並在《國朝旬報》、《買活周報》上聯合刊明……貴使認為,這樣的做法,六姐能答應嗎?其、其中,存在困難嗎?”


    竟是要借買活軍的權威,來安敏朝百姓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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