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杯銀杯斟滿酒,雙手舉過頭——”


    夜已深了,篝火成了朦朧的影子,距離邊市十裏外的營地處,飲宴還沒有停止,巴圖爾代表買活軍,出麵招待了仁欽台吉的客人們,他們喝著馬奶酒和奶茶,圍著篝火歡聲笑語,戰士們也和自己的親人歡聚。


    手把羊肉、烤全羊、土坑烤餅子,都快吃完了,篝火也小了下來,已經陸陸續續有人踩著夜色回到邊市這裏的帳篷來休息了,但十裏外的音樂聲還沒有完全停歇。韃靼人在相會時總是盡情作樂,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更何況,今晚邊市的大家也確實歡欣鼓舞——


    困擾邊市的馬賊,遭受了沉重打擊,敵人那無頭的身軀正立在邊市的招牌上呢,邊市的蟲子被揪了出來,以後這裏的生意會更加太平,大家怎麽能不歡喜地慶祝今晚的勝利,虔誠地禮拜威武的六姐菩薩,和她的呼圖克圖兵呢?


    “噠噠噠的聲音,就聽到這個,看到一陣火光,別的什麽也沒有,哇,血腥味就湧上來了,去看的時候,腦子不見了,全爛掉了,變成地麵上的紅白沫子,刮都刮不起來!”


    在回邊市的路上,還有人手舞足蹈地在和沒有親眼見證的同伴,講述著神鷹的威能,或許他下午才被嚇得尿了褲子,現在身上都帶著騷味,但這會兒,這個仁欽台吉的戰士,已經完全消化了這份震撼,反而因為親眼目睹了神鷹發威的過程,在同伴麵前隱隱有了一絲優越感。


    “怎麽是假的呢?哎,你這個人!回去你找你的親戚給你念念,那個報紙,巴圖爾老爺剛從內陸帶來的報紙,上頭寫得清清楚楚,買活軍攻打呂宋,用了上百隻布日古德,還有版畫在上頭呢,一模一樣!裏頭對布日古德的講述,一點差錯都沒有,隻是沒有提到布日古德還能殺人——那個火,那個火是布日古德的口水,神鷹的口水是有毒的,人的頭一下就被化開了!”


    凡是北方的遊牧民族,沒有不信仰神鷹的,薩滿教中,薩滿就是神鷹的靈魂所化,所以,哪怕買活軍的活死人對此沒有什麽言語,關於今天下午的見聞,跟去看熱鬧的韃靼人們,不論是牧民還是戰士,逐漸的都有了自己的解釋,並且在晚會上的談論中逐漸豐滿統一,人們不厭其煩,反複地描述著當時的畫麵。


    “神鷹的眼睛,可以直接把它看到的傳遞給主人,它看到什麽,主人就看到什麽!”


    “神鷹的嘴,可以把主人的話語傳遞,主人說什麽,它就說什麽,連語調都沒有變!”


    “那些餘下的馬賊們,他們的臉都被看得清清楚楚!這裏就有生活在邊市的白音,誰能想得到他是馬賊的內應——”


    “這個不必說了,我們都明白!快告訴我們,呼圖克圖兵是怎麽對付他們的!”長歌被打斷了,聽眾要求跳開這部分,他們對於馬賊的套路的確是熟悉的——馬賊殺了牧民之後,搶走貨物,也要把它賣掉呀,所以說,那些到達邊市的,一臉憨厚的韃靼人,是不是貨物的真主人,這是誰都解不開的謎了,如果搶掠發生在號角聲找不到幫手的大草原上,那麽,誰也找不到證據。


    不過,一夥馬賊也不可能在一次大會中賣出太多貨物,總會惹來別人的疑心,這時候,他們就會悄悄地和商人在偏僻處,用較低的價格交易,商人手裏的貨物多,誰也不會懷疑。很顯然,白音就是邊市中和馬賊勾搭的壞商人,向他們通風報信,這一次甚至還親自參加了搶劫。


    “那日鬆一下就認出了白音!”唱歌的人才不管聽眾的反應,還是自顧自地往下唱著,“他叫破了他的身份,白音恐懼地往草叢茂密處躲藏,草叢沒了動靜,他以為他逃脫生天,但是,他不知道神鷹的眼睛看破一切——”


    故事的結尾是讓人暢快的,埋伏在長草坡上的馬賊們被一網打盡,藏匿不出的全被神鷹殺死,其餘人害怕得把武器丟下,出來投降,人們在神鷹的指引下,繳獲了馬賊們的馬匹,帶著被拯救的牧民,唱著歌兒回到了邊市,引起了極大的轟動,沒有跟去幫忙的邊民們,後悔得幾乎要躺在地上讓馬兒來踏。今晚,不論是韃靼人還是漢人,不論在邊市還是在宴會地,所有人談論的話題都隻有一個,那就是買活軍從南邊飛來的神鷹。


    “有了它在,還有誰敢搶掠遠方而來的牧民!”


    “邊市的安全有了保證,勤勞的韃靼人在這裏安居樂業,種土豆、種南瓜,我們的日子越來越好,冬醃菜和小蛋糕也可以隨便吃!”


    為了慶祝今晚的勝利,商店裏的小蛋糕已經全脫銷了——這東西在邊市還比在京城便宜,因為邊市的奶製品是很易得的,而麵粉也可以從關內運出來:關陝百姓大多吃糜子,不代表小麥就不種,就沒收成了,上好的水澆地當然也還是舍不得不種小麥的。


    現在,糜子的地位被土豆和苜蓿草取代,百姓們自己吃土豆,小麥的出產則被商人們收羅著賣到邊市來了,給關內的農民們,又帶來了新的收入。邊市這裏有一台燒煤的軋輥機,能出產上好潔白的麵粉。這種麵粉做成的小蛋糕,是韃靼人的最愛,他們會買上一塊,全家人一人吃一口——黃色的蛋糕被分成了薄薄的一層一層,其中夾著大量的甜奶油,奶油要比蛋糕多得多了,因為這裏的奶油比好麵粉便宜。


    不過,這奶油是甜滋滋的,不像是草原上常吃的酸口白食——這裏的糖便宜呀,所以牧民們也並不抱怨不值錢的奶油太多,他們認為這種甜口的攪打奶油,和酥油一樣,都是很上等的好東西。


    邊市這裏有賣精麵粉,也有賣白糖,還教他們怎麽自己攪麵糊,做蛋糕,很多牧民會用寶貴的錢財買一袋麵粉,一袋白糖,帶回家給自己沒牙的長輩做一個蛋糕吃,他們來到邊市之後,第一個發現,就是沒牙的老人也可以調雜麵糊糊吃——攪團對於老人來說,是太好的東西了,能讓牙齒不再那麽好用的他們,有不必咀嚼的糧食吃,免於餓死。


    第二個發現,則是下一次過來時,可以把老人帶來,在買活軍開的醫院裏種牙,哪怕隻要有一兩顆牙齒,也能磨一磨肉幹,讓老人不至於因為無法進食而餓死。雖然這在草原上,似乎是一種天經地義的結局,但牧民們也是人,並不是野獸,哪怕是狼,在食物有剩餘時也不會拋棄族群裏的老狼,總有人想對撫養他們長大的長輩好一些,甚至為此不惜克扣自己。


    今晚,邊市的小孩兒嘴上都糊滿了白色的奶油漬,蛋糕早早地就售罄了,快樂的歌聲讓延綏鎮那裏都有燈火照來,滿都拉圖尖叫著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已經下半夜了,歡宴卻還沒有停。習慣了草原的寂靜,這份嘈雜讓他格外煩躁,他的嗓子非常幹渴,似乎能喝兩袋水。


    “畢力格,畢力格!倒水!”


    滿都拉圖心慌意亂地嚷嚷著,半坐了起來,帳篷門口朦朧的光亮一閃,隨後亮光強烈了起來——畢力格又把油燈抱在懷裏看書了,他時常這麽做,這樣可以讓光芒免於打擾滿都拉圖的睡眠,而且,溫暖的燈也可以幫助帳篷口的他抵禦夜裏草原的嚴寒。


    “你得休息,畢力格。”滿都拉圖接過水囊,往嘴裏不斷地倒水,直到水囊涓滴不剩,他喝了兩袋水,又起身走出帳篷外頭,在嚴寒中顫抖地撒了一泡尿,罵罵咧咧地踩著夜霜回了帳篷,“鬼天氣,今年才七月就結霜了……”


    這份寒意讓他清醒了不少,滿都拉圖讓畢力格把煤油燈擺到床前,“咱倆坐著說話,畢力格,我現在的心情很不好。”


    煤油燈把帳篷點亮了,這東西還是上回邊市的管理者送給他的禮物,要比草原上常點的油燈明亮多了,在煤油燈的照耀下,人們的表情不再是一片朦朧,而是清晰可見,聽說,現在察漢浩特的林丹汗也離不開煤油燈了——這就是買活軍的商品,它不是那些奢侈的東西,奢侈的東西是可有可無的,它是醃菜、鹽、糖、麵粉、馬口鐵……是這些你非常容易接受,一旦習慣了,就一天都離不開的東西。


    “買活軍的布日古德……”


    畢力格輕輕地說,他向主人抖了抖報紙,證明自己剛才就在研究報紙上關於布日古德的講述。“它和漢人的炮、弩、箭不一樣……是我們對付不了,又永遠無法擁有的東西。”


    “你說對了!”滿都拉圖猛地一拍床褥子,激起了一陣細灰,“畢力格,你又說到我心坎裏去了。是!這是我們對付不了,卻又永遠自己造不出來,還不能逃避,必須麵對的東西!這個仗打得讓人窩火,沒法打——從一開始就是不能打的仗,我們韃靼人什麽時候打過這樣的仗?還沒打就知道贏不了,連一點希望都沒有……這樣的感覺讓人難受!”


    倒不是說他就很想打買活軍了,但是,在滿都拉圖,在所有韃靼人的心裏,雙方的關係,是由彼此的實力決定的。就好像漢人——漢人在戰爭中也是有一些鬼把戲的,他們善於守城,也有砲,有火銃之類的東西,但是韃靼人並不畏懼他們,韃靼人可以學習漢人的戰術,他們也很會用砲了,也會用弩——對付馬賊不用弩,是因為一般的牧民沒有這麽貴重的東西,韃靼人的軍隊那還是有弩的,在攻城戰中也經常使用。


    總之,漢人也好、建賊也好,甚至是西麵的其餘種族也罷,韃靼人和他們的戰爭,不論勝負都有得打,即使失敗了也可以學習。所以韃靼人和他們是大致上平等的關係,他們原本也是沿用了對漢人的看法來看待買活軍的,現在是友好的,因為合作能帶來禮儀,但是,將來也有翻臉的可能,仁欽台吉、延綏鎮、買活軍,是一個較為平等的三角關係。


    當然,買活軍的報紙也在吹噓著他們的武力,韃靼人對此將信將疑,但不論如何,他們也不是很在乎買活軍在南麵的實力,不管他們在那處多麽強盛,能傳遞到邊關的能力總是有限的,總體來說,韃靼人認為邊市在此地立足,主要靠的還是利益,是他們帶來的羊毛生意。


    邊市之所以能存在一年多時間,那是因為韃靼人還不想去搶劫他們,在軍事上,韃靼人還是占有絕對的主動,畢竟,如果韃靼人認真起來的話,他們是可以調動幾萬大軍的,買活軍呢?他們在邊市上好像就幾十個人,不到一百號,就算全是不可一世的勇士,也絕對不是韃靼人的對手。


    但是……但是今天,買活軍的活死人,就向滿都拉圖證明,即便是在韃靼人的主場上,即便不靠延綏鎮的敏朝官兵,活死人也有能力保護好自己的邊市。邊市真正的主人,不是近在咫尺的延綏鎮,也不是有吃掉邊市能力的韃靼人,而是買活軍自己!還有他們的神鷹布日古德!


    “這樣的神鷹他們還有一百多隻——至少,在攻打呂宋的時候,他們動用了一百多隻。”


    滿都拉圖語氣沉沉地說,“而且你也聽到了,那個女兵說,射擊隻是神鷹的一種能力,神鷹還可以投彈,投彈的神鷹不用低飛,在高空就可以完成……她今天不用隻是不想在邊市附近引起火災!”


    報紙原本隻是報紙,報紙上所說攻伐呂宋的事情,滿都拉圖這些人本來可以隻當故事聽,當作吹噓看待,但是,當活死人操縱著神鷹在草原上空翱翔時,當他們證明了買活軍的報道有多麽的真實時,報紙就活過來了,走到了韃靼人身邊,版畫上神鷹齊飛的畫麵裏,似乎多了一個茫然仰頭的馬賊,是馬賊,也是滿都拉圖,他張著嘴恐慌地看著仙飛齊升的畫麵,無聲地詰問著韃靼人:你該怎麽辦?如果神鷹飛到了你的家鄉,你該怎麽應付它?


    沒有任何辦法,這就是答案,沒有、一點、辦法。


    “報紙上還記載了很多細節,說這個東西,可以在黑夜中找到潛藏起來的刺客,它的眼睛能看到人身上發出的熱氣,就像是今天我們看到的那樣……紅外成像。”


    畢力格自然是通宵研究和神鷹有關的報道了,他說,“報紙上還說,呂宋的弗朗機人——那些洋番,他們也對神鷹感到驚慌失措,但是沒有辦法能應付他們,神鷹‘總是飛在它們的火銃和弓箭的射程之外’。”


    帳內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也就是說,神鷹在上空遊曳時,底下的人是傷不到它們的,但是,它們卻可以利用【射擊】、【投彈】的手段,肆意的殺傷底下的人。


    “投彈的威力更大,大到呼圖克圖兵不敢用,怕在這裏引起火災……”滿都拉圖自言自語般地說,“買活軍一向比我們韃靼人還要實誠,他們說的不會是假話,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和買活軍作戰,布日古德可以在任何時候,來到我們的營帳中,投下一枚飛彈,把我們的帳篷燒毀,將領融化,引起火災,燒死我們的精銳戰士。”


    “是的。”畢力格的語調也很沉重,“主子,買活軍不需要和我們拚箭術,拚勇猛,我們看都沒看到他們的時候就可能全死了,能打敗十幾萬大軍的,可能隻是幾十個神鷹附體的女兵。”


    滿都拉圖的呼吸一下粗重了起來,不知不覺,淚水已經在他臉頰邊肆意地流淌,他飽含著憤懣和不解地喊道,“我從來沒有想象過這樣的戰爭——幾十人對十幾萬,這世上怎麽還有這樣不平等的戰爭?!”


    他想不出任何語言來形容,來定義這樣的戰爭,甚至於在這樣的思維中,滿都拉圖感到暈眩、惡心,他感覺自己活在一個清醒的噩夢裏,他是如此的無所適從,他感到,他感到——“這就不是人和人的戰爭!這是神和人的戰爭!”


    “巴圖爾說,這叫……”畢力格沉默了片刻,吐出了四個漢字的詞,“代差戰爭!”


    這四個字在滿都拉圖心上敲出了重重的漣漪,盡管他還不能完全品味出這個詞的意思,但是,他已經本能地感受到了這個詞所帶來的震撼,它所代表的鴻溝,這不是光靠個人的勇猛和決心所能跨越的藩籬,韃靼人從沒有打過這樣的戰爭,在所有以少對多的戰爭裏,人數劣勢的那一方總是也難免失敗的結局,而且,那最多是幾十人對幾百人,幾百人對幾千人,從來沒有幾十人對十幾萬人——而且,勝利居然還毫無疑問,將歸屬於那幾十人。


    但這還不是買活軍最可怕的武器,畢力格舉起一份老報紙,語氣沉重地說道,“我還在這份報道上,看到了這樣的介紹,據說,謝六姐擁有一種武器,她也曾經使用過,這種武器叫做大飛箭術……隻要時間充足的話,一個人,可以摧毀一座城。”


    一個人摧毀一座城!


    滿都拉圖再也承受不住了,他直挺挺地躺倒了下去,仿佛暈倒一樣,沒有抱怨也沒有呻吟,畢力格沉默不語,並沒有去查看自己的主子,過了一會兒,滿都拉圖發出狼一樣的尖叫,又坐起來,擦幹眼淚,擤了擤鼻涕。


    “那日鬆家的塔賓泰,夏季羊毛市結束以後就要去雲縣了。”


    滿都拉圖話裏的哽咽已經完全消失了,他冷靜地說,“還有巴圖爾家的山丹夫,我斷定他也一定會被送到雲縣去——畢力格,明天起來,立刻找人回我父親那裏,把我的兒女接來,我要去找巴圖爾好好談談天——”


    畢力格不動聲色地答應著,滿都拉圖忽然又歎了口氣,“唉,孛兒隻斤家的色目人,也做了漢人的走狗,三天前我是這樣想他的,但是,現在我要把他作為自己的榜樣——如果連孛兒隻斤都做了謝六姐的走狗,那麽,為什麽我們仁欽家不能做呢?”


    他似乎也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支柱,到底又高興了那麽一點兒,苦中作樂地說,“畢力格,我也會安排一支十人隊,跟隨他們一起南下,我想讓你來做這個十夫長,從明天起,你就不再是我的奴隸了,離開了草原,體弱的你,就不再需要我的庇護了。”


    這個決定,無疑是超出了畢力格的預料,但滿都拉圖沒有給不舍的奴隸爭辯的機會,他拍了拍畢力格的肩膀。?“帶上十人隊,帶上孩子們……你一定要在謝六姐手下,找到我們韃靼人的新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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