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享有全部人身權,承諾在婚姻中不損害對方身體……”


    泉州府,宋府,宋玉亭也放下手中的報紙,若有所思地念叨著這句話,他重新翻到末版,仔細地看著問答中對於相關概念的解釋——臥推、腰圍、上臂圍,犯罪記錄、三代血親這些概念,對於大多數讀者來說也都是第一次接觸,不仔細解釋清楚,恐怕連頭版中到底說的是什麽,都是一知半解,再加上買活軍的度量衡,並非是人人都必須要接觸的東西,要是沒買新式尺子,身高還不到175呢,便覺得自己已十分高大,絕對有185的人,也絕對不在少數的。


    就是泉州宋家這樣,雖然並未進入核心決策層,但因為和買活軍打交道比較早,各方麵都得風氣之先的家庭,對於這份招親書,也有些吃不住了,宋玉亭光是頭版頭條就已經看了一個小時,這會兒,他又把末版的解釋性問答仔細地看了好幾遍,這才終於從驚濤駭浪般的思緒中平複過來,走出自己的小書房,來到花廳中叫人,道,“去把太太叫回來。”


    宋家現在的境況,和從前也大不一樣了——從前,家中少說也有二三百仆役,但隨著買活軍入主泉州,宋家率先響應政策,數次分家、厘定婚書、放良等等,現在,宋玉亭一家,使用的幫傭不過是二十多人,規模比之前要大大減少了——他們也分家了,宋玉亭是次子,但他最精明能幹,主事著家中的生意,父親也跟著他養老,因此,他這一房人口還算是比較多的。其餘他大哥、三弟等兄弟家,分到的多數都是一些現金,兩三套院子,這幾房,有的一房人十幾個,也就雇傭三四個幫工,排場和從前相比已是局促了極多。


    當然了,若是就這麽分,宋玉亭也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他們幾房還有宋家海船的股份,每年拿些分紅,但生意的主導權是全在宋玉亭這裏。宋家把自己的地幾乎全低價賣給買活軍了,又從買活軍手裏租回來一些,成立公司,養牛、種牧草,並且統一種樹苗,這個育苗公司專門做買活軍認為開發難度高的山村,育橡膠樹苗、楊樹苗、榆樹苗等等,這些樹在買活軍的林場中有重要作用,因為買活軍現在的用紙量很大,必須要專門規劃林場,製定速生林種植計劃,否則光是每年的紙漿用量,都要把山頭給薅禿了,若是說從外頭送紙進來,外頭的那點產能也根本滿足不了哇。


    當然,他們也繼續做海貿生意,跟著買活軍發財,宋玉亭是個有眼光的人,他做事自有章法:宋家在海貿裏是發財了的,但是,他們的錢並不揮霍,而是去做這些本大利薄,卻為買活軍急需的生意,而且一向如實交保護費。固然,宋家把賺到手的錢白白地讓出去不少了,光景似乎還不如從前,但這得看和誰比,從前還來勒索宋家要自行車的李家,現在去哪裏了呢?他們住什麽房子呢?可還有生意做嗎?他們家死了多少人了?


    當然了,宋家也不是沒經曆風波,去年轟動泉州的賣花翁案子,使得宋家這一族在泉州都抬不起頭來,也隻有宋玉亭一房安然無恙而已,這些族親有不少都去南洋安身了,不過,這不影響宋玉亭這一房的發展,他們家在泉州若是認了老三,那就沒人敢認老二——老大肯定是雷家,這不必說的。


    雷家受到的影響最小,因為他們本來就太多產業,而且還有買活軍重視的醫療技術,現在更不必說了,闔族天生的出路就是醫藥界,有天分做醫生護士的,這不說了,便是沒天分,想經商務農,那也多的是職位,做醫藥生意、藥材培育……醫藥業的前景實在是太看好了,賺錢的地方極多,小日子過得差不到哪裏去的,最少都能保證一套水泥二層的小院子,稍微得意一點,專養一頭驢,在自家實現自來水自由,甚至自設冷暖淋浴室,這都不是奢求。


    至於宋玉亭家裏嘛,穩穩的坐二望一,社會地位略遜,但錢上更加實惠。他自己是娶親了,孩子還很小,但他的弟妹有些還可議親,如他們這樣的人家,是肯定不會去婚介所的,親友聯絡,早就內部解決了,而且可挑選的範圍極大,在婚書上,回旋的餘地也多。


    有些老規矩的人家,還按著從前的想法,來寫新格式的文書:三從四德,出嫁從夫,什麽三權一圈呢?工作權我們不要的,人身權麽,也隻限製女方,不限製男方,至於財產權更不說了,一切全由夫家做主,多少年來的老規矩了,自有道理,寫得生生分分的,還是不是一家人了?以你宋家的教養,還能虧待了我們家的女兒嗎?


    在宋家這裏,他們的女兒結親時,肯定不會這麽寫,但娶親時又不一樣,誰不想多占點便宜呢?不管丈夫會不會這麽做,在文書上擁有這些權利,總是這感覺總是很不錯的——他們給的彩禮也大方,並不計較陪嫁時是否全賠回來,總之一句話,還是老規矩,不過換成了新格式的文書而已。


    宋老爺子一代很能生,宋玉亭有十幾個兄弟姐妹,買活軍進泉州時還沒成親的就有六七人,先後結親兩次,都是如此行事,以他所知,很多原本的望族,在買活軍這裏混得還不錯的,私下都是這麽說親的,甚至買活軍的新貴,如果找了條件不如自己的妻子,三權不圈的也大有人在。婚姻中的博弈本就如此,你情我願的事情,婚前都是講好的,並沒有絲毫強迫,就算是如此的婚書,外頭的女人也隻有跳著來夠的,甚至不顧他們已經成婚,還來自薦枕席,做沒名分的外室的也大有人在呢。


    “小八兒的婚書,不能如此寫了。”


    但是,現在情況也有改變了,宋玉亭拿著報紙去找父親——成親的弟妹們都分出去了,沒成親的肯定還是依附父親起居,不過名義上也分去了自己的財產而已。實際上,萬事仍然是二兄和父親做主,包括婚書也是如此,“得按這報紙上的婚書格式,一條一條的來改,隻有更優容的,萬不能比這婚書更苛刻了去。”


    如宋家這樣的身份,又在買地,報紙那都是一買十幾份的,有各家人看的,做剪報的,原樣收藏的,遠不像是京城處那樣難得。宋老爺這裏也正看著第一版,剛聽這話,坐在老爺身邊伺候他抽水煙的小太太不樂意了,蹙眉道,“大哥兒,不是我拿大說你什麽,憑什麽兄弟幾人都簽的是老婚書,咱們小八兒嫡出的,反而不比兄弟們強了?”


    宋玉亭自己是庶出的,生母早死,歸在大太太膝下養大,大太太無子,隻有一個女兒,她是個賢惠人兒,養大的幾個孩子都和她親,隻是去得早,前些年去世之後,老太爺以為自己年紀上來了,也不必再續弦,如此到買活軍入城之後,重新梳理婚姻關係。


    當時宋家的姬妾,有許多都自行求去,宋家也做得體麵,贈了銀子,以養女身份做個親戚往來,但也有不少不願出外,情願留下來的,這小太太便是其中一個,考慮到老太爺也要有人照顧晚年,小太太也生育了好幾個孩子,於是老太爺索性把她扶正了,兩人也是寫了婚書的,那時候全按的是老式規矩,小太太自己說的,“我跟了老太爺這些年,求過什麽,難道家裏還待我差了麽?”


    因她自己寫的就是那樣的婚書,前頭八哥兒的幾個哥哥,也寫的是老規矩婚書,到了自己生的小八這裏,反而要把婚書的條件放寬了?哪怕八哥兒也不會打罵妻子,擄掠妻財,但小太太心頭如何能順意呢?怎麽不覺得自己的兒子吃虧了?至於她說的什麽嫡子不嫡子的,酸氣言語罷了,倒不必計較。


    “閉嘴!”


    宋玉亭不接小太太的話,宋老爺子倒是不耐煩地喝了她一聲,他這會兒也正戴著老花鏡,仔細地看報紙呢,看來是聽小太太讀過一遍,自個兒再細看的——小太太倒也是聰明伶俐,本是瘦馬出身,讀書認字那都是自然的事情,這一條就勝過尋常姬妾許多,隻是到底一輩子沒有出門工作過,無非是從瘦馬院子裏到宋家院子裏,見識也的確短淺了。


    “小八的婚書稿子呢,拿來。”


    被喝了這一聲,小太太也老實多了,麵上不敢帶出絲毫不快,進裏間取出底稿來——其實這也不能說是底稿了,已經取得了女方同意,隻等著良辰吉日去衙門登記存檔,領出結婚證來的。宋老爺又仔細看了幾遍,搖頭歎道,“不成,不成,太苛刻了,全都重擬!”


    “老爺!”


    小太太受不住了,紅了眼嚷道,“李姑娘一家可都指著咱們家過日子那——”


    肯簽老式婚書的,無非幾種情況,或者是思想的確老舊,或者是條件的確高攀了,或者是有求於人,當然三者兼備的也不是沒有。如此強弱懸殊,若結親時婚書還簽得和謝六姐的版式一般寬宏,難怪小太太感到不平了。宋老爺瞪了小太太一眼,道,“說得好,難道六姐的王夫,不是闔家指著六姐過日子?普天之下,還有誰不指著六姐過日子那?”


    “條件再懸殊,能有六姐和王夫之間懸殊嗎?我就問你,咱們家這點條件,可能和六姐相比?婚書若簽得比六姐的婚書還苛刻,這心裏該是多自高自大,把自己看得多高?是越過了六姐多少?”


    一句句話,把小太太問得越來越矮,她還猶自有些不甘心,“這……彼此是你情我願的事情……旁人,旁人哪裏知道呢?”


    “說得好,這婚書你不去衙門備案的?”


    牽扯到一大家子的婚書,老爺子也是滿腦門子官司,正是煩躁時候,便將桌子一拍,沒好氣地道,“我和老二還好,我們是生意人,不受待見也就罷了,梗著脖子過日子,隻見有沒有人拿這一茬來收拾罷了。小八呢?你告訴我,小八在哪裏做事?”


    “……衙、衙門……”


    小太太終於逐漸明白過來了,“是了,吏目的婚書也是入檔的……”


    “我再問你,六姐已經是買活軍軍主了,還能升到哪兒去,便是她不忠了,難道她丈夫就敢揭發她了?她這忠貞條款是寫給誰看的?”


    “吏、吏目們……”


    “那小八還寫不寫這忠貞條款了?受不受這條款約束了?他不寫,他以後晉升時可拚得過那些寫了的人?”


    “這……”


    “我又問你,連吏目們都要這樣寫婚書,你若是商行的東家,你還願意再雇傭出軌放蕩,家外有家之人嗎?人人都不用他,這忠貞條款簽不簽,有什麽區別?你不簽,除了說明你藐視六姐之外,能給你帶來什麽特別的好處不能?”


    利害關係說明到這一步,小太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思前想後,委屈得淚花在眼圈裏打轉也隻能咬牙認下,“妾身曉得了,這就去和媒婆、親家商議……”


    “去吧,好好說說,所有規矩依著版式來,也不能說彩禮嫁妝了,都叫雙方家長對小家庭的贈禮——親家那邊,家計若是艱難的,商議個贍養費出來,叫小娘子按月給娘家錢便罷了,再不能按從前的規矩來了。”


    宋老爺有些疲倦,小太太一聽,臉上卻立刻就掛下來了:做婆婆的,哪個不忌諱媳婦往娘家倒騰東西?尤其是這樣,兩家條件懸殊的婚事,男方已出了比女方更多的贈禮,而且也沒有說讓小八按月孝敬自己,將來少不得還要自己貼補。媳婦這邊,嫁妝少,自己收入低也罷了,婚書簽得這般好還要貼補娘家?


    “太太且不心急,慢慢商量著,若是不妥,那便再看看,橫豎這還沒過禮呢,也不是說就成事了。”


    宋玉亭見小太太臉色,適時地便開了口,小太太聽話聽音,自己尋思一般,麵上也是多雲轉晴,笑著對宋玉亭親熱地說了幾句話,這才告退去後院換衣服出門。宋玉亭這裏,又和宋老爺商議著,要不要給剛成親的幾個弟妹換簽婚書——一般的小商人倒無所謂,但生意做到他們這份上,就有很多無形的東西得講究注意了。說起來,宋家原本也隻是個中等商戶,許多事情著實沒有經驗,宋玉亭和父親商議起來,也都頗有些左支右絀的感覺呢。


    “這原本的婚書換不換……”宋老爺吧嗒吧嗒地抽了好一陣煙鬥,想到換婚書必然帶來的家庭摩擦,也是一時難下決斷,半晌道,“說來,上回張采風使來泉州公幹,你們不是聊得很投契麽?要我說,這世上我服誰,那也就服個張家了,江南福建的大族,沒有比他們轉風色更早,上岸得更平安,如今更有名聲的。不如你寫一封信,問問他的意見——張家會不會改寫婚書呢?若是他們改,咱們也就跟著改,若是他們不改,那咱們……”


    他始終不敢說出‘不改’兩個字,思前想後,憂心忡忡,半晌才歎道,“那咱們就再斟酌斟酌……”


    要改婚書,尤其是舊式改新式,那真是一團爛賬,夫妻間原本和睦的,都要生出嫌隙來了,就是宋玉亭自己,家裏的錢全是他掙的,太太平日在家,呼奴喚婢,任事不做,隻是享福罷了,也不用伺候婆婆,那是何等的清閑,忽然間要換個婚書,還平白多得了些便宜,而宋玉亭原本享有在外尋歡作樂的權利(不論他是否行使),便要在法律意義上失去了,生意人難免就自問,這買賣到底還劃算不劃算?


    自然,宋玉亭太太很大可能也不會行使這個權利,怎麽都不會和他離婚的,宋玉亭也不做吏目,似乎不受《吏目管理條例》的約束,但人心易變,把柄一撒出去,將來誰知道對景兒有沒有被發難的一天?這且是一樁——再說,新式婚書女方還要出門工作去,太太可能情願?


    這一樁,那一樁,林林總總的煩心事兒,他自己都難下抉擇,聽了父親言語,也覺得甚有道理,便忙修書一封,當即買了加急郵票,投入郵筒,不過五日,這封信便被郵差送到雲縣張宅——這是有私交的朋友,才有張宅的地址,若是一般的讀者,把信寄到報社去,那當真是不知何年何月才會被輪到拆看了。


    “哦,泉州宋老哥來信了?”


    這一日說來也巧,張宗子正好在家待客,款待卓珂月、張天如、葉仲韶、馮老龍等老相識,因人還未齊,便沒開宴,大家對坐著用茶說閑話兒,他將信拿在手上,隨手拆開了略看幾眼,笑著對眾人說道,“又是來問婚書的——一石激起千層浪,現在誰還關心南洋,誰還關心京城大爆炸啊?


    全都在問婚書,問自個兒呢——新式婚書的樣子總算是出來了,跟不跟著打,以後又該找個什麽樣的媳婦,什麽樣的夫君呢?現在全是彷徨無計,莫衷一是的,各地這些殘存的望族,竟全是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又向張天如不無揶揄地嘲謔道,“天如弟,你我二人王夫無望,我倒也罷了,你因職業、年紀落選,可失落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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