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油的東西,幾乎一定是好吃的,這可以算得上是一種常識了——對於不是天天都能開葷的群體來說,重油的東西經過恰當的烹調,怎麽也難吃不到哪裏去。


    油這個東西,空口喝,是很容易膩住,讓人有些惡心的,但倘若做成了油酥小餅,做成了肥肉豆沙月餅,做成了鹹燒白……把油潤充分地和其餘食材結合在一起,起到的便是猶如畫龍點睛一般的作用。


    這冒菜也是如此,雖然一樣是融化了的流油,在蔬菜上流淌,但是,卻絲毫也沒有過於油膩的感覺,用筷子稍微一攪拌一下,讓紅油和在湯汁中燙得入味的蔬菜拌勻了之後,再趁熱送入嘴裏,首先感到的就是濃鬱的香氣,這香氣中有一種特別的馥鬱,隨後是濃烈的豉香,和牛油本身的味道攪和在一起,互相激發——


    再之後,才是那多種香料造成的複合型香氣,黃景秀能隱約辨認出的,大約是香葉、草果,除此之外,還有什麽便很惘然了,隻覺得在這異香的襯托下,豆芽本身那種腥氣,已經完全被壓製消解了,食材似乎已經隻是在提供一種對牙齒的觸感。


    在口感之外,本身的口味變得相當的輕微,隻有豆芽的鮮味留了下來,完全和調料的香氣融為一體,豆芽這個東西,黃景秀是經常能吃到的,但毫無疑問,絕不會有在冒菜鍋子裏這樣的好吃。


    這種常見的食材,在冒菜鍋子裏,完全被提升了一個檔次,而香菇這樣本來就以鮮美著稱的食材呢,那就更不必說了——川蜀的菌子,是要比外地多見的,雖然很少吃到香菇,也就是萬州人叫做草菇幹的東西——這個是江南的特產,但是,其餘的小菌子,或者是從彩雲道那裏賣過來的雞樅幹,在黃景秀小的時候,也是在萬州流通貿易的商品。


    黃景秀對於菌菇的滋味,並不是太陌生,一年中偶爾也能吃到幾次,而她認為,鮮草菇這樣菇肉肥厚如葷的東西,在冒菜鍋子裏,絕對是一種珍味,要比什麽做法都更讓人著迷。


    那種鮮美,完全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那鮮、辣、鹹、香四味,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口感,刹那間就征服了一個川蜀妹娃的口味,哪怕天氣已經很熱了,兩口下去便是一身的汗,但她還是忍不住一邊‘嘶嘶哈哈’地喘著氣,一邊止不住地揮舞著筷子,哪怕就連一旁擺著,餐票裏本來含有的葷菜紅燒雞,都完全無法把她的注意力,從自己的冒菜盆子裏移開了。


    這個東西,可以說是把油葷做成鹹口時,所能達到的最高峰了,黃景秀隻能如此形容紅油冒菜,至少,在她有限的飲食經驗中,葷油這個東西,若是做成甜口,那麽肯定是相當好吃的,也無法和鹹口的東西來比較。而鹹口的鹹燒白、炒青菜、炒肉,都少了紅油這種非常複雜又極為融合的香氣,讓它畫龍點睛般,給所有的素菜都賦予了不遜色於肉菜的芬芳——


    仔細想想,倘若不是紅油冒菜,而是豬油燒青菜,那麽,青菜的腥氣,葷油那股子膩味的感覺,是完全無法彼此掩護的,反而會互相凸現其缺點,所以隻能趁熱吃,或者用茱萸的辛辣將其掩蓋,可當葷油和青菜來到紅油冒菜鍋裏時,這缺點就在紅油複合的香氣中,悄然完全消融了,剩下的隻有單純的感慨:


    “真香啊!”


    “入味!”


    同桌的考察團成員們,也不住口地稱讚著冒菜的美味,他們在路途上是受了苦的——現在黃景秀親自見識到買地食堂的夥食水平,自然也就知道,這一路上大家的飲食,對於買地的百姓來說的確算得上是艱苦的了。她們在船上,吃的一般都是幹餅子配熱水,就算有魚吃,也不過是油鹽熬煮,很難整治得多麽味美,也就是每隔數日,靠岸停泊時,能稍微好些,吃點熱粥熱水,大油葷是不敢開的,因為怕在路上跑肚拉稀,那就非常麻煩了。


    航程到了豐饒縣之後,飲食才逐漸豐富起來,在那時,黃景秀以為那邊的飲食已經和買地差不多了,畢竟她也聽說了,豐饒縣可能會被買地正式接收,她也品嚐到了三杯雞這樣的美味——買地的雞真是好雞,那樣的油!不過,現在看到了買地真正的食堂,黃景秀才明白,為什麽人人都往買地來了。買地的日子,的確是過得好!


    不過……好日子過久了,對於油分還會那樣喜歡嗎?這紅油冒菜的口味,又麻又辣的,好像在江浙這邊,還是比較新鮮,至少黃景秀出了兩湖之後,就感覺飲食中麻的部分減少了許多——花椒對於川菜來說,是有非常重要的作用的,麻的感覺,幾乎算是第六味了。但在大江下遊,人們雖然還是很愛吃辣——江陰的辣味,尤其是豐饒縣的辣味,甚至連黃景秀都覺得有點過分了,可他們是不太使用麻椒的。


    對於考察團的吏目來說,他們是在川蜀吃了一兩個月的飯,早就接受了花椒的無處不在,可其餘吏目呢?這些見多識廣、養尊處優的本地吏目,對於紅油冒菜,是否能夠欣賞呢?


    雖然,這是奉節的特產,和黃景秀沒有什麽利益上的聯係,但是,她已經到了千裏之外的江南之地,黃景秀不由得便感覺到,奉節也可以算是她的故鄉了——如果離開了出身的省份,那麽,這一整個省份的確便可算是故鄉,是以她對於這紅油,不期然也產生了一種密切的關心,很在意它在買地的反響。


    “真是太香了!”


    就在她們排隊買飯領餐的時候,後續的主力用餐大部隊也到了,吏目們陸續下衙了,他們秩序井然地在食堂門口撕餐票根——餐票經過幾次改進,又隨著印刷技術的進步,現在已經相當完善了,進食堂時,要先裁下一份票根,作為留底,去取葷菜時,還要再裁下一份票根,此外,如果還想再吃葷菜,就要掏錢了,和在食堂裏吃冒菜是一個規矩。


    撕下了票根之後,很多人也好奇地排隊去買冒菜,也有些行色匆匆的吏目,進門後飛快地就去取餐,根本無暇旁顧——這是還有要事辦,吃完了就要走的。大多數人,都在饒有興致地議論著這股濃香的源頭,“就說今日食堂要出新菜色,香!這香氣霸道得把其餘菜味兒都壓住了。”


    “哎,老張,買一碗多少錢啊?什麽,13塊?!”


    看來,一頓飯要13元,對於許多吏目來說,也算是貴的,黃景秀沉浸在美食中的注意力,也不由得依依不舍地分出了一點——隻有一點點,因為她正在吃金針菇呢,這是謝金娥力薦的菜色——這個東西,川蜀是沒有的,在南方也很快就要過季了,滑溜溜的非常鮮美,和紅油的芬芳簡直就是絕配,黃景秀認為這簡直比肉還要更好吃。


    這麽貴的一碗菜,會不會有人買呢?答案很快就出來了——不但有人買,而且人數還很多,有些人打量了一下冒菜的份量,立刻就現場組合了起來,“老李,票子給我,我去打飯打菜,你排隊,咱們合夥買一份嚐嚐!那份量太大了,一個人本也吃不完!”


    確實,其實買地的這些吏目,胃口不好的人是很少的,大概是因為他們每日裏的工作的確是辛苦的緣故,人人都很能吃,不過,他們並不讚成浪費,一般打來多少都會吃完,而無論如何,這餐票是不能浪費的,在餐票裏吃多少都可以的米飯、小鹹菜,還有每人一份的葷菜,這個必定要打一些回來,在這些份額之外,每個人還要再吃一大碗冒菜,似乎是超出了一般人的飯量。


    所以,很容易就能想明白,最合適的辦法莫過於二三人、人合夥,湊一碗冒菜吃,這樣大家額外多吃的份量不多,價格也就合適了許多,一人多出個13文、14文,確實是比較肉痛的——很多人一日的收入也就是35文或者30文,這就去了一半了,但一個人4文、5文的,對於這些吏目來說,很明顯也就不算什麽大花銷了。


    “哇,這個裏脊肉這樣做,真的絕了!”


    黃景秀是沒有要裏脊肉的,她認為這和她的身份不很匹配——她還在孝裏,當然,出了熱孝之後,吃葷油,吃雞蛋,也不算出格。現在早就沒有什麽結廬守孝,茹素三年的講究了,一年內不喝酒吃肉,在民間就算是很有規矩的。而且黃景秀畢竟是生麵孔,不是正式的考察團成員,所以,她隻要了一份雞蛋。


    她本以為會是水煮蛋剝殼後泡在湯裏,卻不知為什麽——大概是謝金娥和廚役說了什麽,端上來的碗裏是一個起泡的炒蛋,或者說叫炸蛋更合適一些,四處燎焦,脆生生的口感,還沒有完全缺失,又泡在了油潤入味的湯汁裏,咬一口焦脆流湯,簡直讓人心醉神迷——


    連雞蛋都這麽好吃了,裏脊肉又怎麽能例外呢?這份裏脊肉,也不像是黃景秀想的那樣,就是厚肉片煮熟,它大概是被捶打過了,還裹了一層生粉醃製過,所以特別的薄而滑嫩,裹著紅湯被提起來時,光是看著似乎都滋味十足,會吃的還把它稍微在辣椒粉裏沾一下,裹了粉送進嘴裏,一邊辣得吸氣,一邊不住地點頭,“好吃!好吃!這樣的做法,比紅燒肉好吃多了,沒那麽膩味!”


    實際上,這種做法包含的油分,其實一點都不少,但給人的感覺沒有油汪汪的紅燒肉來得那麽直接,香味也更豐富,光是這麽一句話,便引來冒菜攤位前的隊伍中,不少吏目的回顧,而點裏脊肉的客人肉眼可見地多了不少,過了片刻後,裏脊肉便售罄了。也惹來了眾人的埋怨,“料還是要多備點的嘛!”


    “這才幾點啊,不到二十分鍾就賣完了?”


    “裏脊肉本錢貴——雞蛋要多少有多少!”


    廚役們半是辯解,半是玩笑地回答著,在談笑間,一碗碗冒菜被端了出來,黃景秀耳邊聽到的多數都是15文以上——也有湊單的人多的,那就是20文,甚至30文的都有。多數都是素菜,葷菜因為裏脊肉賣完了,隻有雞蛋,所以也沒什麽分配的煩惱。


    “香!”


    “太辣了!”


    “呼——呼,下飯,下飯!”


    “拿紅燒雞沾這湯汁也好吃!”


    “好麻啊——”


    很快,他們周圍的長桌便坐滿了,紛至遝來的評論也一一響起,大多數人對於這紅油冒菜都是極為好評,很多人好奇,“這油不是豬油吧,應該是牛油——哪來的牛油做菜?牛油不都是去做工業了嗎?餐館敢買牛油做菜,抓到了要遭罰的!”


    “不單單隻是牛油吧,感覺還有很多香料,真香,就是有些麻!”


    也有人在議論著這種麻麻的口感,並且不斷地吸著涼氣,表示很難接受,“為什麽這麽麻?呸呸,我吃到花椒籽了!”


    “我覺得麻得挺好啊,解膩——不然就一味隻是油膩了。”


    花椒作為調料,在民間的接受度還是很高的,這畢竟是一味擂茶時都會加入的佐料,花椒水、花椒酒,這都是深入民間的東西,隻要不是把花椒皮卡在牙縫裏,大多數人還是能夠接受它帶來的這種奇異的麻辣感的,甚至有人認為,這種吃完以後,舌尖發麻,渾身發汗後又感到清涼的感受,很能解暑,配合上滿是氣泡的白糖水,一早上的暑熱完全已經消失無蹤了。


    “太下飯了——這一頓吃得好快活!”


    菜很快就被吃光了,很顯然,大家都認為,比起炒青菜,紅油蔬菜雖然更貴,但口味無疑要好得多了,餘下的湯也是沒有一點浪費的,因為本來也不多,你一勺,我一勺,拌著飯,蘸著饅頭,一海碗的雜糧飯就菜,頃刻間也就下了肚,盆光、碟光、碗光,隻有些辣椒段、花椒皮剩下。


    這些並不肥胖,反而可以說是很精壯的吏目們,便往後一倒,一邊滿足地摸著肚子,一邊啜飲著氣泡薄荷水,讚歎起了這紅油的美味,“到底是六姐,隨意擺弄,怎麽都好吃,我覺得這個比番茄雞肉卷更落胃多了——雞肉卷那真是隻有小雞飯量的人才去吃的,還貴!比起來這個真實惠。”


    不論如何,一個人五文錢,隻是多了一碗菜,似乎怎麽也不能說是實惠,在黃景秀的家鄉,五文錢對苦力已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了,朝天鍋是可以做到兩文錢吃飽的。由此,也可以見到買地的物資是多麽的豐饒,買地的日子是多麽好過了,當然,吏目的日子怎麽也難過不到哪兒去的。隻是買地的吏目要比萬州的人數多得多,而且有些吏目看起來年紀很輕,收入應當也不會太高,但對於這紅油冒菜的消費,似乎也不覺得有多吃力……


    就說坐在黃景秀身邊不遠處的一個年輕吏目罷,他雖然隻穿著一件扣子扣錯了的襯衫,看著還有些髒兮兮的,但卻是一個人要了一碗30文的冒菜,光是裏脊肉就要了兩份,這份財力便不能不讓人側目了,黃景秀私下還很好奇他能不能吃完,沒想到,菜上來了以後,他卻是先用小碗挑出了一份,隨後又把剩下的小盆子放入隨身的籃子裏——這是要‘打包’,帶回去給家人吃的,如此,他一口氣買30文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


    不過,一口氣花一天的收入,這份豪氣起碼在萬州府是不常見的,黃景秀的感覺是,在萬州府,大戶人家的人口,是多的,窮得叮當響的人也是多的,收入居中,可以隨意花銷二三十文在一頓吃食上的人家,數目其實很少,遠比不上買地這裏,這種中間階層的人數反而還是最多似的。而以這種中間人口對冒菜的反應來看……


    “五文錢,多吃許多油呢!”


    這種看得到的油,也是很有招徠作用的,等考察團的人吃完了,踅出縣衙時,被帶出衙門的冒菜,儼然已經在縣衙周圍引起了一陣輿論,看得出來,百姓們對於油依然是很渴望的,這也讓黃景秀鬆了口氣——如果這裏的百姓都和大戶人家似的,炊金饌玉,對於油分的態度,從追捧變為那種嫌棄,‘油膩膩的,誰吃那個’——那她可是輕易承受不了的,畢竟,對油這麽珍貴的東西,家庭條件該要多好,才能吃膩啊?黃景秀輕易都想不出來,就算是萬州‘山上’的大戶小姐,她們也一樣以豆沙豬油月餅為難得的美食,實在說不上把油給吃膩了呢!


    在她來說,從前吃油的機會,自然是相當少的,對於今日的美食,當然也沒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黃景秀其實知道自己很可能會拉肚子——剛落腳就吃這麽多油,恐怕腸子要滑,但是,這是即便拉肚子也不能錯過的美食,自打進入買地之後,她低沉的心緒已經有了很大的好轉,現在簡直更有幾分飄飄然了,過去的往事正被飛快地埋葬著,黃景秀的心思,完全被這些全新的東西給占滿了。


    她一麵走,一麵欣慰地聽著吏目們談論著紅油冒菜良好的前景——如此看來,不論多少紅油,買地都完全能消化得了,高昂的售價絕不是問題,這也就意味著,家鄉有了新的產品,新的財源。而且,家鄉的好東西,得到了閩人的喜愛,黃景秀不覺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就連暑熱的天氣,她也不太計較了,她精神地走在烈日之下,在飽餐一頓之後,渾身上下似乎都充滿了能量,現在讓她做什麽活兒,也許她都會一口答應下來。


    “對了,我們去運動場吧。”謝金娥也是一樣,她吃飽了就更跳了,拉著黃景秀,和那些要回客棧午休的同事們作別,不過,許多年輕的男吏目,一聽有人要去運動場,立刻也就精神了起來。大概是吃得好的關係,買地的百姓,喪氣的很少,總是帶著似乎無窮無盡的活力。


    “去做什麽?打球嗎?對了——去看看新球也是好的,走,一道去,金娥跑步,我們也帶著黃小妹兒看看新鮮——看看我們買地的球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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