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小曹,龜孫,都十一點了咋還不下班?下班啦!”


    ‘鐺——鐺——鐺——’,伴隨著遠方鍾樓悠揚的鍾聲,紡織廠也響起了下工鈴,搖鈴人就如同更夫一般,慢悠悠地經過一個個廠房,在他身後,是潮水般湧出的工人們。他們一麵迫不及待地扒拉著臉上的口罩,一麵歡聲笑語,期待地向食堂湧去。隻有一兩個車間,還沒有醞釀起下工的氣氛,譬如這被呼喚的小曹,就還心無旁騖地一邊安排著工人們幹活,一邊飛快地用羽毛筆填寫著表格。


    “口罩戴好啊——這個橡膠液可能有毒性的,紗布口罩帶牢,戴兩層——五月十四日上午十一點,開始進行橡膠布和尼料塗抹的第二次嚐試,嚐試對象:粗羊毛尼,產地:韃靼,獲取途徑:延綏邊市……貿易對象:專職中間商,貨源無考。”


    按照《生產實驗規範》,貨源無考的話,那就一定要留存實驗麵料,所以小曹立刻操起剪刀,在麵料上剪下了巴掌見方的一塊,取來針線,用一片襯布,把料子和襯布夾著這張報表縫在了一起,別看他手長腳長的,飛針走線起來卻也靈活,一邊縫紉一邊還能和朋友搭話。“老劉,你下班了就先去吃飯,我們要先刷一遍橡膠才能走,不然今天得加班——現在天氣熱了,橡膠不容易穩定,下午再刷,天黑前幹不透的!”


    對一般的小作坊來說,天黑以前沒有幹完的活,就意味著額外的成本——熬夜趕工的話多少得備著火燭呀,不過,紡織廠是三班倒,再加上他們財大氣粗,多要一點蠟燭不是什麽難事。隻是小曹這樣的技術崗位,因為工作的特殊性,他們是上一天休一天的,所以加班到晚上,對他們來說就是天才亮就來廠裏,黑透了才回去,而且天黑了之後,工作始終沒有白日方便,所以小曹隻能壓縮中午休息時間。


    老劉也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不過,今日他不打算這麽簡單就放過小曹,跟在他身邊喋喋道,“不成,今日我要跟著你,把你逼到球場去給我們哥幾個賠罪——說好的助威隊呢?昨日喊錦語的全是些糙漢子,氣勢先就輸了天高社一籌,我看我們最後輸球,你要占九成責任!”


    小曹無奈道,“那我連晚橙都拿出來了,人家就是不來,我有什麽辦法——你先讓一讓,別擋著我。”


    他搓著下巴,仔細地注視著工人手執毛刷,在尼料上刷橡膠液,時不時彎下腰來,注視著液體和尼料結合的程度——這車間中,充滿了一股怪怪的味道,雖然四麵窗戶大敞,還有人不斷用手抽拉風箱,把軸承上配的葉片轉起,形成鼓風的作用促進換氣,但一大鍋燒開的橡膠液,還是讓空氣中有一種臭雞蛋一般的味兒,再加上大家都戴著口罩,老劉不一會便汗流浹背,實在是待不下去,隻能無奈地道,“罷了,罷了!一會球場見,誰不來誰是孫子!”


    小曹含糊地應了一聲,對工人說道,“這批尼料結合得好像還行?很充分?達到飽和狀態需要的橡膠也不多。刷幾下飽和?”


    “刷四下就覺得布料不能再吸收了。”


    “四下,比昨日的哆囉呢還少呢!”


    “正是。”


    這畢竟是正事,等小曹記了一圈實驗數據,再起身時,老劉早已走了,他這才在口罩底下微微一笑:他今日還會去籃球場就有鬼了!昨日灌籃社輸給天高社之後,在本縣聯賽中已經失去頭名的希望,代表衢縣出戰表演賽的,將是蒸汽機廠的天高社。


    當然仔細想想,這完全是情理之中,紡織廠又不需要身高,本來能打的工人就沒幾個,也就是占著財大氣粗的便宜,在籃毬這東西還沒有完全普及的時候,他們率先能湊足人來頑,員工的夥食又比較好,但遇到一樣有錢的天高社,身高上的弱勢立刻顯示出來,和人家工作就是要打鐵的壯漢打交道,怎麽可能贏呢?


    就算昨日邀來了那兩個女娘助拳,想來結果也不會有任何改變——至少小曹是這樣認為的,因此他理直氣壯得很,現在想想,倒是不來得好,那老劉借口自己不善和女子打交道,推他出去,說是要拉人來喊錦語,但小曹很疑心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實還是想兜搭那兩個女娘中的一個——若是如此,來的人是合了老劉的意,但小曹卻因此也要付出自己的夜點心晚橙一隻,那他豈不是大虧特虧了?


    殺頭的買賣有人做,虧本的買賣,倘若小曹做了,那他簡直就要質疑自己的智商了。想到這裏,小曹便覺得那兩個女娘不來,反而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了,他一掃昨夜做了尾生的鬱悶,恨不得要美滋滋地哼起歌來——最近,他是都不打算去籃球場了,稍微避一避風頭也好,反正他接下來也要出差去雲縣開會,乘機去看運動大會的,隻需要忍耐幾日不去玩籃毬即可,等到之後再露麵時,想來隊友也早淡忘了這件小事,老劉就算再想囉唕拉他請客,也掀不起什麽聲勢來了。


    若說男人來往,全都是大大咧咧沒有心機,那完全是一種誤會,即便是這樣揮灑汗水的運動結社,其中的人情世故也是半點不少,小曹對於老劉這種愛算計人請客,而且動輒就要去貴館子的行為,是很有些不以為然的——固然,他是技術員,工資高,獎金更是高得讓人有些妒忌。就說這個橡膠布罷,現在各地的紡織廠,還有化學專門學校,都在進行實驗,倘若有人能找到最優秀的配比,並且發展出量產的流程,一筆獎金或許就有數百甚至上千兩。


    ——就算實驗不出最好的產品,隻要是在認真上班的話,那份日常的收入,在老劉這樣的技工來看是也高得讓人有點兒意見了,但是,賺錢多卻不代表一定得請客呀。他又不是坑蒙拐騙賺的錢,這筆錢完全就是因為小曹腦子好才賺到手的不是嗎?他是考進了化學專門學校,在其中表現得也優異,兩年期滿之後,才應紡織廠的請求,被借調來這裏的,絕對就是靠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賺到的,他憑什麽隨意請一幫大肚漢大嚼炸雞,一頓就能吃掉三四兩銀子?


    話說到這份上,就不能不正視小曹的那點兒傲氣了,他和老劉雖然嘻嘻哈哈稱兄道弟,平日也常同進同出,但那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愛好,說到為人,小曹是有點兒看不起老劉的,他私心裏也覺得兩人完全不是一類人——雖然兩人現在都在一個廠裏上班,可前程和社會地位都完全不同。小曹在紡織廠還能拿專門學校的一份津貼呢,等到橡膠布的實驗告一段落,他還會回專門學校去,等到下一次再被派到一線工廠,參加攻關小組,這也是他這種技術員,現在於買地最常見的一種工作模式了。


    老劉呢?一個修縫紉機的技工罷了,固然比最低級的力工要好一些,但也就是仗著自己的小聰明,對於機械的那點天賦,運氣好,托生在衢縣,第一批上了掃盲班,又會擺弄縫紉機,一般的問題他都能解決……因此在紡織廠籌建時,他便得了一個職位。比起後來的流民,他的收入是夠高的了,可,如果他不能繼續學習繼續考試,這輩子也就是如此而已罷了,甚至是縫紉機的一次迭代,或許都會把他從現在的地位上甩下去……


    什麽人嘛!半點沒有自知之明,他曹持正愛打籃球,那是工作學習之餘強身健體,不論是本職工作還是自學最新教材,片刻都沒有落下。老劉呢?初級班勉強剛畢業,中級班一個學分都沒拿到,每天下工就是打球,學校時去時不去,終究還是不去的多,成日裏以球技為傲,四處吹噓……一點兒正事沒有!還老發壞,起哄架秧子,逼著他出麵去和女娘搭訕……


    最關鍵是,那兩個姑娘還沒來,小曹多少還是有些介意這件事的。原本對於老劉,三分是球友互相配合的惺惺相惜,三分是對其為人的不喜,現在,這不喜轉化為了厭惡——而且竟已有了六分,連籃毬都被暫時遷怒了,他決定最近還是多跑步多擼鐵,暫且把球場的恩怨放一放再說。畢竟……


    “哎,老李,你覺不覺得這塊尼料,是我們實驗到現在表現得最好的一塊?和橡膠結合得均勻,用料少,而且沒有明顯分層——”


    他有些驚喜地蹲下身,仔細觀察起了鋪在操作台上的料子,又走回展示台,取了一塊料子過來,平鋪著和它對比,“是的,你看,這塊也是延綏邊市來的羊毛,但是在我們這裏紡成尼料的。表現得也比哆囉呢好,但還是不如今天這塊。你說這是為什麽呢?”


    “感覺今日的料粗一些,反而能結合得好。”


    老李是操作工——原是給白牆刷大漆的,用來刷橡膠液是恰好,他的學習成績自然不怎麽樣,隻是憨憨地說著自己的直觀感受。“要不,下午在鍋裏再浸一塊?看看浸泡法得的雙麵膠布效果如何?”


    “我看可以。”


    小曹一興奮,便把這些事情又都拋諸腦後了,“哆囉呢比較起來效果真是不怎麽樣,他們可能用了鳥類羽毛,但鳥類羽毛和橡膠的親和性不如羊毛好。”


    之所以一會兒用呢,一會兒用尼,倒不是小曹亂用,根據《周報》沈編輯的考據,尼字的來源,是‘毦’字,一看就知道,此字表示的是正是由毛織成的布料。


    隻是‘毦’、‘尼’二字,就《切韻》書而言,讀音類似,因此現在民間多用尼字來表示毛織料子,哆囉呢為什麽是比尼多了一個口呢?因為敏朝人是喜歡在一個字上加了‘口’字旁來表示舶來的洋貨的,哆囉呢的意思,就是從海外來的‘哆囉’樹,生產的柳絮一般的毛狀物織成的尼料。哆囉兩個字實際上是此樹名稱的音譯,因為是海外的樹,所以加上了口字旁。


    買活軍崛起不過是十六七年的事情,為眾人所知,也就是這六七年間的事,以小曹的年紀,他們當然都有在敏朝生活的經驗,也知道敏人的確是喜加口字來表達舶來之意,因此,延綏來的韃靼織物,就不能用呢了,必須要用尼,以表示韃靼自古以來就是華夏的一部分——至少從圓朝開始便是如此,現在更是如此,因為和延綏接壤的邊市外,已經有相當的韃靼人會說漢話,而且也表達了自己是華夏子民的認知,這是《買活周報》報道過的。


    小曹從自己的喜好出發,將這件事記得很牢,並且嚴謹地使用這兩個字眼,表達了自己對這些韃靼兄弟的支持:雖然連麵也沒有見過,隻能靠尼料進行單方麵的交流,但是,隻要他們認為自己是華夏子民,那麽小曹就認為自己和這些韃靼人存在了一些冥冥中的聯係,他願意在有機會的時候展現自己的認可——既然你們自認是華夏子民,那這就是尼料。雖然是小事,但他覺得這樣的細節很重要。


    很顯然,這麽認為的也不止小曹一個人,他本人就因為這樣的細節得到了幾次表揚,所以現在他更加嚴謹了。“到底是舶來的東西,不如我們買地的好——倘若是延綏尼能做成最好的防雨衣物,那六姐一定高興,這可比哆囉呢要便宜多了!”


    延綏來的羊毛製品,種類是很繁雜的,有生羊毛、熟羊毛,也有已經紡織好的成品,其中對尼料的織造,完全是買地教導他們的織法,理所當然,不論路途多麽難走,價格多麽高昂,這高昂和舶來的哆囉呢相比也還是有限的,這個消息讓橡膠雨布研發組的所有同仁都是精神大振,小曹幾乎不想去吃中飯了——他甚至連晚飯也不想吃,宿舍也不想回,恨不得住在廠房裏通宵達旦的做實驗。理所當然的,籃毬和相關的一切,被他完全遺忘了,小曹甚至中斷了自己的學業——原本他隔天還是要去學校上課的,但現在,為了在去雲縣開會之前,做出盡可能詳細的報告,他把一切都推後了。


    足足一周廢寢忘食的實驗,小曹抱著一匹新做成的防雨布,很有信心地捆紮起了行囊,一同被收拾起來的,還有夾雜著許多樣品,厚厚的報告冊子,他揉著眼睛,嗬欠連天,甚至可以說是有些蓬頭垢麵地登上了去雲縣的渡船——他們要先乘船過江,在許縣換馬車,再走臨城縣-彬山-雲縣,如此四天可到雲縣,而為了趕在這班渡船前寫完報告,小曹都兩天沒洗澡了,也隻睡了四五個小時。


    “哎呀。”


    揉著眼鑽進船艙,他本想立刻倒頭就睡的,但還沒來得及告罪,就聽到船艙裏傳來了有幾分熟悉的輕呼聲,小曹微微一怔,搓了搓臉定睛看去。


    “哎呀。”


    他也尷尬起來了——坐在他身邊的,不就是那天‘晚橙不能移’的一對姐妹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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