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裏無人!”


    “我這裏也無人——有一枚腳印,此二人或許越牆離去了!”


    “保護現場,等煤油燈來仔細勘察!”


    “是!”


    “這,這有個陰影——哦……是梯子啊,也可能是上房逃跑,我也跟著去看看!”


    夜裏十點半,小院內外卻是燈火通明,二十幾個更士翻箱倒櫃,有的人在院子裏四處勘察,也有人把人拉到胡同口僻靜處,點著煤油燈一個個仔細詢問,房東哭喪著臉,回答著更士的問題,“一個多月前住進來的……平時早出晚歸,掃盲班考過之後,就做兩份力工,所以到家很晚,也不在家裏開火,和鄰居來往很少!”


    “有沒有更新他的工作?”


    “一開始說是在碼頭扛包,後來掃盲班通過之後,好像就做起商人跟班來了,我……我也沒有謄寫信息冊——想著也不急於一時,最近房客來去得多,忙著騰房子換租客,便顧不上這頭了。請老爺們恕罪!”


    所謂的信息冊,是買地房東都要寫的東西,道理類似於戶籍冊——大多房東也都很樂意編寫,主要是為了確定自己的房客有一份收入穩定的工作,還有個來路,尤其是整租房子帶家具的房東,還要把合同去官府備案,寫信到租客老家去查個政審分的檔案,才能放心。否則,若是租客私下搬了家具,賣後逃離,豈不是隻能徒呼負負了?


    像是這戶人家,它是房東也住在裏頭,隻是隔出小間來分租的,對信息冊就沒有那麽依賴了,而且在此落腳的,很多是外來的無分人員,或者低收入到處打雜工的人群,他們的信息是時常更換的,工作也往往變動不定——譬如說一個外來的壯漢,帶了一個女眷來,因為不願分開住,很可能先在此落腳,等到他們都考過了掃盲班,對買地這裏的治安,也有了相當的信任,這壯漢便報名去修路,把此處退租,讓女眷去住單身宿舍,又或者給女眷在修路隊也找個職司,一道離去。


    既然如此,這種房子的信息冊,也就形同虛設了,楚組長拿著冊子翻了幾下,見這141-2的後頭,隻是登記了一個叫盧發財的人名,寫了個身份編碼,工作單位潦草登記了個:碼頭力工。便知道這裏唯獨的線索,就隻是此人的身份數字了,“這身份卡你是看著他拿出來的?這行字,他寫的還是你寫的?”


    房東聽他聲口,便知道自己大概是不會被追究了,一口氣這才喘得出來,忙邀功般急著道,“是我寫的!他說他來寫,我說你識字嗎?怕不是寫得還是拚音喲!那人便不響了!”


    他記憶倒是好,一個多月以前的對話,還記得清清楚楚,對這盧發財的形象也比別的鄰居記得更清楚些,“這個人留了大胡子,說是多年來的習慣,因為裏頭沒有虱子,倒也沒讓他剃,不過頭發是剪短了的。我記得這胡子——形容很特殊,身量頗高,大概比我高一個頭有的,聽口音是山陽道來討生活的。您可以去山陽同鄉促進會問問,後來我問他,怎麽不去碼頭上工了,他說是同鄉介紹了一個跟班跑腿的活計,因還沒有穩定下來,便沒和我說。”


    說完這些,他也沒什麽別的好說的了,至於朋友,那是沒有來過的,“本身我們房子裏,也不鼓勵租客帶人回來的,這樣逼仄的地方,擾攘起來豈不是更心煩了?就是最近這個月來,規矩略有鬆動——房客們多有分床出去的,想著貼補房租,我也睜隻眼閉隻眼,隨他們。這……這不犯法罷,老爺?”


    要說是否觸犯了規定,那當然是觸犯了的——隨意容留外來人口,沒有經過登記,高低違反了好幾條法令,房客責任大些,但房東也有失察之罪。但這種事情真要細究起來,如今雲縣違法的人可就太多了——若不然,那些外來人口哪裏能找得到地方住呢?


    客棧、單身宿舍、職工宿舍的空餘房間,始終都是有限的,進城的人登記統計下來,早就冒了,倘若一刀切,不許這樣分床,那麽頃刻間就要多出一兩萬人無處可去,隻能風餐露宿——到頭來還是給市政官署找事兒,因此,楚組長也並未深責,隻是皺眉道,“這幾日情況的確特殊,也就罷了,下回還是要做好登記——平日沒有這樣的事吧?”


    “沒有,那沒有,平日最多也就是帶親友回來略微借宿,生人是絕不會帶回來的,一般的客人寧可去住小客棧也不和人分床啊,這也太怪了!”


    這倒是實話,所謂的分床,自然就是把自己的床位分出一半給租客,這種老房子條件本來就不好,隔間小,床也不大,寬一米二的都算是不錯了,兩個人在這樣的床上睡,要麽是一人睡頭一人睡腳,聞著對方的腳臭味入眠,要麽就幾乎隻能相擁而眠了。隻要稍微有條件,不可能這麽委屈自己,平日裏就是想分床也沒有客源。也就是最近,太多人從吳興縣、臨城縣等地湧入雲縣要看運動大會,趕這個熱鬧,實在是一床難求了,方才應運而生這樣的分床經濟。


    楚組長點了點頭,意味深長地掃了房東一眼,“那,可有異性分床之事啊?”


    “那是絕沒有的!我都看著那,您請放心,這是六姐不喜的事情,這根弦,小老兒把得牢!咱們這院子裏隔音也不好,什麽動靜都聽得清楚,若有這樣的事,旁人也早就舉報換政審分了,如此,招工還能優先錄用,您說是不是?”


    “那就好,皮緊一點,這幾日留意出入人丁,凡是進來出去都要登記,有異樣隨時來官署找我!”


    結束了對房客房東的盤問,這邊也勘察完現場,眾人回到更士署時已經是深夜近十二點了。但誰也沒提回家休息的事——除了小武這樣值晚班的更士之外,還有一批早班更士,八點多就該下值了,可大家都清楚,出了這樣的事情,別說回家休息了,就是已回家的兄弟們都得過來待命:更士的待遇,比一般同等級的吏目都要厚了三成,主要是因為他們工作時間長,奔波勞碌,其次也是因為他們采取軍管,平時是要軍訓的,需要時候一聲令下,過時不到都要扣錢。而此時不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


    “牆頭的腳印,取出來推算身高大約是一米六五左右,並非盧發財留下的腳印。”楚組長在路上已經聽了匯報,此時倒負雙手,已經有了眉目,點選了幾人道,“你們速去檔案室,叫值班更士一起查檔,找到山陽道同鄉促進會的管事名錄,再遣人去海關,找出入境管理處的檔案,找到盧發財那一日的所有身份卡備案,仔細察看,有沒有疑似盧發財同夥的,都抄錄出來查訪下落。”


    “今晚加派兩隊人巡邏——小劉,小王,你們帶隊去,都機靈點,人家可能有武器,加倍小心!彼此結伴而行!”


    有條不紊把幾處檔案都交代人去查找了,他拉上小武,“走,我們去找署長匯報,這件事幹係太大,最後可能要呈報到六姐跟前,由其發落!對了——那個鍾阿妹的丈夫找到了嗎?”


    小武也沒想到,一樁最簡單的單身生育案子,牽扯到了這樣一出答案,固然事關重大他不敢隱瞞,可這也就意味著自己的一點寬縱也暴露在上司跟前了,糾結了片刻,還是如實答道,“他在醫院外頭呢,人已經找到了。說是和鍾阿妹一起去的醫院,那時候盧發財還沒回來。”


    楚組長點了點頭,意味深長地望了小武一眼,問道,“小武,你收錢了沒有?”


    小武聞言一怔,忙搖頭道,“沒有,我——組長我願搜身作證,我身上就幾塊錢,預備一會去買夜宵吃的——”


    他去探查鍾阿妹家裏,發覺不對,也知道自己帶的隻是一根防身的短棍,不可能以一敵二,和手持刀槍的壯漢對打,便立刻逃走,飛奔回更士署報信,中途自然沒有隱藏錢財的空檔:更士手上都是電子手表,他的時間點是對得上的。楚組長見小武的神色,便知道他沒說假話,點頭道,“走罷,先處理要事——你是個有風骨的人,我一向也是看好你的,不必說了,此事我為你擔著。”


    小武鬆了口氣,“多謝組長遮蔽!”


    實際來說,現在單身生育這個事情,更士的手也是有鬆有緊,若是完全公事公辦,鍾阿妹一家人,隻有幾種選擇,第一:補出婚書,補繳六個月基本收入的罰款,同時男女都休半年的產假,也就是說,比起逃產假成功,這一口氣損失的是一年的收入,對於這樣的家庭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第二:死扛著不補婚書,那便是母子一起送往外地一個下場,雖然收入上或許不會有什麽改變,但從此等於是和親人失去聯係——鍾阿妹的丈夫則是損失了一筆好不容易湊出來的彩禮,拋開感情方麵來說,這經濟賬是否合適,就要看到底是彩禮高,還是一年的收入高了。但按照小武等人的預料,他要再湊一筆彩禮討到老婆的可能也不高了,竹籃打水一場空,反倒落了個骨肉分離一生牽掛的下場。


    雖然人情可憫,但是,倘若真頑抗到這地步的話,那是容不得絲毫寬待的——政策出來已經一個月了,報紙、招貼到處都有,還有些街坊白日裏都在戲台上宣講的,後果也都點得很明白,你這都不知道,怎麽在城裏混的?又不是在村裏討生活的村婦——若是村婦倒也不管你了,在城裏都住多久了,還不趕在生產前去補婚書?說白了其實就是心存僥幸,想著能逃產假就逃產假罷了。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如何能夠輕饒?就算是補婚書也要給予相應的懲罰才好,不然,不寫婚書生育,直接就得了六個月收入的實惠,大不了被抓了補個婚書好了,叫一般的百姓怎麽有動力結婚?結婚的反而成傻子了。更士們一年也不幹別的了,專查生育好了。


    這裏的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法之威嚴,便在於懲戒的嚴格與履行的嚴厲,總要找一個辦法,讓其能夠以最小的更士人力成本貫徹執行,包括說孩子被送走的時機——才幾個月大小就要跋涉,是不是太殘忍了點?可若是周歲以後再送走,怎麽保證期間母子二人不逃走?


    派專人監視?太好了,若小武專門做這活,他倒清閑了,可一起案子就要占用一個更士一年的事件,雲縣又哪裏能變出十幾萬更士來,再說,鍾阿妹她一天掙多少錢,衙門值得花更多的錢雇更士來看守她麽?


    若是要為了防範逃走,特意地挪到某處去集中居住……一樣是占用人手的,還不如早些上路,因為這些女子到了遷徙當地,把孩子往托兒所一送也就能幹活了,除了出關要審核,反而比在本地自由——倘若是識字的,這時候給孩子爹寫信,他倒也能來相會,隻是付出的經濟代價遠比繳納六個月的罰款要多,畢竟,光路費就不便宜了。


    如此計算下來,倒是眼下這樣一刀切,吏目方便,犯人也方便,而且隨著情節輕重,要付出的代價也有不同,是較合理的設計,隻是,若孩子在途中夭折,那便是令人不忍的事情了。


    實際上,最合適的,莫過於在政策出來後抓緊去補婚書,這是一分錢不必交罰款的——真的負隅頑抗到現在的,要麽腦子實在不好,要麽就是經濟實在不好——話又說回來了,最是這樣逃產假的人,一家的條件是尤其困難的,才要把六個月的收入看得這樣重,腦子不好的人日子過得本來就不怎麽樣,經濟不好的人也很容易耳目閉塞,本就是苦命人了,還要雪上加霜,讓一家人骨肉分離,更士們很多也覺得不好下手,確實於心不忍。


    真要往深說了,這規定出來,有錢人不痛不癢,真不想休產假,不過是花錢找個男子來頂包罷了,就算明知孩子是他的,更士也束手無策——去哪裏弄證據呢?就是這些最苦的人家,往牛角尖裏一鑽,掩耳盜鈴,事發後隻能任由衙門擺布,一條法令出來,付出最慘重代價的,往往是最困苦最沒辦法的人,就算能理解法令背後的意義,執法時也覺得沒勁兒,半點沒有聲張正義的痛快,就連自個兒都覺得自己在欺淩弱小。更怕傷損了民心,叫自己從此被人怨恨上了,從此出入都要小心背後,隻怕被人報複了呢!


    這些感情,是人之常情,就是楚組長也不是一絲不苟,真要把這些底層給趕盡殺絕了,有些更士,如小武這樣心善的,見實在是些沒辦法的底層人,雖然其實按照情節,是要繳納六個月收入罰款的,也便叫他們盡快補個婚書來,產假休了,也就混過去了,有些更士則有點兒雁過拔毛的意思,收個百文左右的孝敬,再把這事兒抹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之事,這裏當事人千恩萬謝,他一點外快落袋為安,誰能發現呢?


    更士的工作,也的確容易麵臨賄賂,為了預防此事,更士出勤一般都是二人結對,隻是最近人手實在緊缺,便隻能分散開來,也多了貪汙受賄的機會,楚組長也是怕小武一時糊塗,收了鍾家的錢,到時候拔出蘿卜帶出泥,捎帶手被收拾了。


    見他清白,心就先放了下來,隻提醒道,“你是有前途的,小武,也有善心,有風骨,這很好,隻是你若還想往上走,行事需更謹慎,經手諸事,都要辦圓了才好。莫要留下馬腳來,否則將來提拔的要緊關頭,被人告上一狀,壞了你的事那就不好了。”


    小武也是機靈,知道這是和楚組長拉關係的好時候,忙深深做了一揖,請組長教導。楚組長便道,“剛才我問你的時候,人很多,你完全可以說,產婦已經睡著了,隻知道沒有準生證,於是你要去抓捕鍾阿妹的丈夫細問,又何須解釋那麽多,把來龍去脈全都一一說出呢?有什麽隱情,你私下再找我嘛!”


    他這一語點破,小武也是醍醐灌頂,連聲稱是,又謝過楚組長提點,楚組長也說了幾句勉勵他的話,兩人的關係眼見得親密了不少,小武見楚組長雖然談笑自如,但眉宇間也是心事重重,知道他還在牽掛這盧發財的案子——盧發財倘若人還在院子裏,被他們抓到盤問,那反而說明沒大事了,所謂的舉事可能隻是要去某個有糾紛的商鋪、行會鬧事而已,但正因為他逃得無影無蹤,還做得如此專業,一絲蹤跡都找不到,才教人憂心。


    以如今雲縣的人流量,要偵破此案難度實在太大,小武設身處地這麽一想,也覺得頭大,找人毫無頭緒,要如何預防更是老鼠拉龜般——冇訂埋手。這還是他和一個廣府道同僚學來的俗話。


    “組長,這人說關陝方言,登記入城卻是山陽道來客,你看,這事兒會不會和北白蓮教有關,還是敏朝朝廷在其中鬧事?”


    他也不是沒有懷疑的對象,心中也的確是好奇,“這案子該怎麽辦,您有想法沒有?我怕辦不好,誤了大事,我們可都要受罰呢!”


    “這案子的確難辦,我也覺得,肯定牽扯到了買地之外的幾股勢力,咱們買地這裏各處勢力雖然也多,但目前都還很聽話,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來。”


    楚組長也不瞞小武,沉吟片刻,說道,“既然和外頭有關,那我估計,這案子我們應當最多也就是個協辦了,主辦的應該是情報局的人——小武,你是第一發現人,我也看好你,如果需要一個協辦員,我預備把你推出去,怎麽樣,有沒有這個信心?”


    買地的情報局,哪怕是對更士署來說,也是一個神秘的所在,他們權力極大,但行蹤極其隱秘,不像是敏朝的廠衛那樣動輒掀起政治味道極濃,反而在案情本身上捕風捉影的大獄。情報局一般出手都是在整頓吏治,所出必有所中,一中則必定有相當的吏目受到株連,眾吏目畏情報局,倒是絲毫不亞於畏懼廠衛,往往談之色變。


    小武也難免感染上這樣的情緒,不過,他自己的確沒做過什麽虧心事,能有機會跟著情報局辦事,破獲這樣一樁大案,又怎不興奮?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顧已是夜深人靜,連忙就地立正,腳跟一並,敬了一禮,朗聲驚起數隻鴉鵲,“保證不給組長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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