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戶寨子的土樓裏,一樓就是一族,一族就是一寨,規模較小的寨子,一座圓圓的土樓幾乎就是全部了,興旺發達的寨子,則是一個圓接著一個圓,猶如陣法一樣往外擴張,裏頭多是一姓——就算這一姓之間的親緣關係已經十分疏遠了,內部也矛盾重重,但不論如何,隻要居住在土樓裏,那對外就是同仇敵愾的戰友,同時也是雞犬相聞的鄰居。可以這麽說,如果不是很值得信任的自己人,是決不能留在土樓過夜的,甚至連踏入土樓內部,都障礙重重。會出現在這裏的生麵孔,當然也隻有本姓外嫁出去,回來探望父母的女兒了。


    仇粟粟在土樓內有一個房間居住,主要是因為她女先生的身份,她是個有心人,自己也是土樓裏長起來的,很熟悉在其中生活的規矩——想想看,數百人住在一座土樓裏,如果人人都肆意妄為,那該是多麽的矛盾叢生?


    在土樓內,規矩是十分嚴格的:決不允許在土樓中心的廣場上大聲說話,也不允許在上頭養雞養鴨,平時在走廊中相遇,小輩要禮讓長輩,要保持房間的整潔,不允許隨意挑起口舌……一切的目的,都是保證土樓的安靜,除了偶爾的嬰啼之外,這裏幾乎聽不到什麽人大聲說話,尤其是晚上太陽下山之後,就算是一家人談天,彼此也是近乎耳語——隔牆有耳,在土樓這還不是一間,而是許多間,就連走路用力了一點,木地板那嘎吱嘎吱的聲音,都會惹來隔房老人有意無意的咳嗽。


    於如此的氛圍之中,土樓那一圈圈的圓環,仿佛也就成了一個個晦澀的迷宮,其中發生的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人們的言語也是如此,低聲而詭秘,在簷下耳語中互相交換著竊竊的議論,真實被嚴密地掩蓋起來,展現在外的,永遠是經過重重壓製,完全符合那因生存的必要而形成的嚴苛規矩——千篇一律的沉默與順服,個性早已被外在的困苦磨礪殆盡,倘若不是生活了一段時間,對他們已十分的熟悉,那麽,你會很難分辨那些藍衣的身影,他們的發式、衣著、步態,都是那樣的相似。


    仇粟粟的掃盲班,是開在土樓中央圍成的廣場上的,開在這裏有很多種的考慮:第一,這裏的天光好,而且能容納許多人一起上課,第二,這裏的傳音好,在這裏,哪怕是輕聲說出的一個音節,都會立刻傳遍了整座土樓,哪怕在屋裏都可以聽得很分明。


    這樣一來,不但方便了仇粟粟的教學,以及那些在家打理家務的婦女,用耳朵跟著學習,也起到了一個監聽的作用,讓她完全沒有機會說出什麽不恰當的話來——事實上,選擇這一處作為教室,還是仇粟粟主動要求的,她知道隻有這樣,土樓裏的老人家,才會讚成客女們、孩童們以及留在本地的兒郎們來上課。


    當她搬出黑板,在廣場上朗聲解釋著拚音、阿拉伯數字,算數的時候,仇粟粟也習慣了,土樓二樓、樓的走廊裏,時而會有客女一邊做家務——或者是納鞋底,或者是縫縫補補,一邊坐在欄杆邊緣往下看。時日久了,這些客女們在目光相會時還會對仇粟粟笑一笑,她也逐漸地把所有人都認全了——仇粟粟在土樓裏長大,是很懂得分辨客女們微小的差異的,也因此,當兩個生麵孔的客女,站在樓梯一側隱蔽地打量她時,仇粟粟一下就識別了出來,而且,她感到這兩個客女的目光中有一種讓她不那麽舒服的惡意,似乎她們對仇粟粟的存在,很有幾分反感和忌憚。


    這是她老家來的客女嗎?難道西湖寨的女兒還嫁到邱家去了?仇粟粟有些吃驚,但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客戶之間的婚嫁,往往是很保守的,兩姓時常世代聯絡有親,一般來說,他們不和本地土著通婚,對於一些相聚遙遠沒有往來,又或者彼此有愁怨的客姓,也采取敬而遠之的態度。就仇粟粟所知,西湖寨、黃金寨和她本家是素來沒有往來的,所以她才選擇了這兩處。


    至於其中的緣由,隻看她現在的姓氏就曉得了,仇粟粟作為一個客女,去雲縣謀生無疑突破了相當的阻力,而且,因為所有的客戶家族,其成員都有先天的政審分劣勢——他們沒有分家,還住在一起,所以仇粟粟還改了自己的姓氏,改成了同音的仇姓。黃金寨有些單獨開戶建房子出去住的,也是出於這個考慮,雖然還和土樓同姓,但他們的政審分已經加上去了。


    而且,這些人家還受到縣裏吏目相當的重視,吏目曾一再言明,如果這些開戶分家的農戶,發生了什麽意外——就如同仇粟粟也一樣受到這番話的保護——那麽,全村人都會被株連扣分,這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兩次的話,黃金寨很可能就要被買活軍列為逆賊了。


    這兩個寨中的族長、耆宿,都曾經被邀請去縣城看仙畫,看閱兵,對於寨子是否能抵擋買地的大軍,他們心中是有數的,正是因為這麽一番話,寨子裏勉強保持了和平的氛圍,那些獨立出去的農戶,也還可以踏進土樓的大門,甚至和別的學生一起來上仇粟粟的課。仇粟粟也因此,在上完課之後,有了個稍微能自由一些的落腳點——她有時候都覺得,客女們如此忙忙碌碌,成天田間地頭的忙活,是否也是因為土樓內的氛圍實在是太壓抑,讓人除非不得已,否則實在不想返回的緣故。


    “我也看到了,好像是嫁去林寨的兩個姐妹。”


    這一天下課之後,仇粟粟便去土樓外獨立的小院子裏,和她的學生小黃一起摘毛豆,同時打聽起了那兩個客女的來曆,小黃倒是認出了她們,“林寨和我們西湖寨是時常結親的……但現在又不是正月初二,‘轉妹家’,不知道她們突然結伴回來做什麽。”


    這兩個陌生的客女,很快便消失在幽深的土樓中了,小黃和仇粟粟都再沒看到她們的身影,小黃好奇地向妯娌們打聽時,隻收到了含糊其辭的回答:“好像是回去了吧。”


    “沒有看到她們來……”


    這樣的答案,當然是無法讓人信服的,但妯娌們的態度卻又是那樣的諱莫如深,讓人無法繼續再追問下去,隻能任由其飄散進土樓內仿佛亙古不變的空氣裏。仇粟粟感到,從那天起,土樓內的氛圍似乎更加不安起來了,人們對於她這個無辜的掃盲班老師,似乎也重新燃起了提防,客女們頻繁地交頭接耳,用極微小的聲音討論著什麽,但是一旦察覺到仇粟粟的眼神,便立刻停止了說話,擺出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仇粟粟毫無頭緒,隻能加倍的謹言慎行,表達著自己的善意,說實話,這多少也有點兒自保的味道,因為她有一種感覺,似乎寨子裏對於買活軍的態度,正在變得抵觸而負麵,曾經一度消散的迷信氛圍,又再度籠罩在土樓深處了,仇粟粟不止一次,看到戴著鬥笠的客女,拉著妯娌姐妹的手消失在小房間裏,隨後,屋子裏便傳出了喃喃的念佛聲,還有一些仿佛在宣講佛經善惡報應故事的嘟囔。


    當然了,她不能幹涉土樓內部的信仰,而客戶們一向是非常虔誠的,不論男女,對於祖宗和神佛的信仰都異常堅定,或許是因為在這樣困苦的土地上,他們需要神佛保佑著風調雨順才能生存下去,常年來形成的一種習慣吧。說實話,仇粟粟對於這種事是很看不慣的——在她看來,大家當然都應該崇拜六姐嘍,不過,她並不敢明目張膽地表現出不滿,反而盡可能和藹可親地對待自己的學生們,隻是增多了讀報課的頻率,希望把買地那種不拜神佛拜六姐的態度,潛移默化地烙印在土樓之中,作為對這種風氣的反抗。


    就是在一節讀報課後,仇粟粟遭遇了意外,那天是她換班去黃金寨的日子,仇粟粟要獨自走半日山路,翻過一個小山頭,如果有人恰好要過去的話,可以和她同行,但她也是常來常往的——仇粟粟不是個弱不禁風的妹子,她是個典型的客女,家族來自北方門閥,為避戰亂南下,而且這千年以來,一直固執地在北地客戶內部通婚,這為她保持了高大的血統,她不必吃太多也可以長得很高。


    到了雲縣之後,仇粟粟可以吃飽了,幾乎是半年時間就長出了一身的肉,做泥瓦匠時,她的工資很高,也有了打熬身子骨的條件,如果是本地的南人土著,哪怕是男丁,隻要他們一直以來吃得不是太飽,仇粟粟也可以憑借身高的優勢,在一對二、的戰鬥中占到上風。


    這樣的一個女娘,才有下鄉做教師的資格,仇粟粟是不畏懼獨身走山路的,她就是這麽從邱寨走去的雲縣。但是,一人獨行,有時難免失了守望,仇粟粟也確實有些大意了,她行過山邊一處高崖時,走到崖邊去采摘崖頂那株桑樹,桑葚結了一樹,看著就讓人生津止渴——也就是在這時候,有人從背後把她狠狠一推,推下了山崖。


    “你和寨子裏的學生談起過那桑樹嗎?”


    “談起過的。”隨著不斷的回顧,以及自己‘腦震蕩’的康複,仇粟粟的記憶越來越清晰了,她說,“我和兩邊寨子的學生都提起過那桑樹,說我很期待桑葚成熟,可以采些來和大家分享……那時候的確是桑葚成熟的季節。”


    的確,她是不免有些失落的,因為這也意味著,正是仇粟粟的學生們把這個重要的情報透露給了凶手,才讓她落得如今這個下場——現在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摔死了,至少,黃金寨和西湖寨的人,如果沒有去鎮上的話,是很難打聽到端倪的,如果不是仇粟粟運氣好,遇到了去山間放套子的獵戶,她確實是活不了的,甚至更慘的是,死也做了個糊塗鬼,仇粟粟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死,被誰所殺,她完全沒有丁點兒線索。


    “那節讀報課,都讀了什麽報,你都說了什麽話,學生們都有什麽反應……現在記清了嗎?”


    不比她的感慨,王無名卻似乎對於這個幽暗恐怖的故事,沒有太多的反應,而是很自然地繼續問著,“是這份報紙吧?兩個月以前,宣布《新婚姻法》實行的報紙……我給你帶來了。”


    他從懷裏掏出了一份報紙,送到了仇粟粟麵前,鼓勵她,“讀讀看,或許能想起更多呢?”


    “我試試……”


    仇粟粟用受傷的手臂做支架,把報紙撐在胸前,“我看看,頭版……不,我一般讀報不讀頭版,讀笑話欄目多些……但是,但是那天不同……那天,有一個學生請我讀讀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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