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一提到打之江道,大家就喜笑顏開呢,這自然是因為這批新兵裏,不少就是從之江道過來安家的流民,他們對於老家的情況心裏是很有數的——買活軍打別的道,那還不敢說會不會有傷亡,但打之江道,出現戰鬥減員的可能還是要銳減許多的——之江道,差不多和廣府道一樣,算是已經有一半處在買地規矩之下了吧,甚至在這些流民啟程來買地之前,在一些比較偏僻的州縣,處理爭端時,不成文的默契是,縣裏的老爺們,已經要在買活軍的條例和敏朝的法律之間找平衡了!說之江道的百姓,有一半生活在買活軍的規矩裏,那是絲毫都不過分的。


    現在,之江道的流民南下,與其是為了討生活,倒不如說是他們從生活中的方方麵麵,意識到了買地遲早要吞並之江道——既然如此,對於有心上進的人家來說,那肯定是趕早不趕晚,先來一步,發展得也要比留在本地的人家好一些啊。


    因此,之江道來的流民,早就對買地的情況有所了解,不像是北方流民,昏頭昏腦,處事謹慎,要來立身一段時間了,才敢相信買地這裏,當兵都是要搶著的,這才讓自己家的兒女去應征,之江道這裏是早打定了主意,甚至在親戚來信的指點下,早就把家裏適合從軍的子女,往那個方向去培養了。如今這批新兵中,有大約十餘人都是這種情況下被挑選入伍的,他們對之江道的情況,如何不了解,對‘打回老家去’的行動,又如何會沒有信心呢?


    “盡管放心好了,三個手指拿田螺,手拿把掐的事情!”


    這些雖然身高有限,但卻十分精幹,水性也是精熟的兵丁們,便極有把握地對自己的同袍們介紹起來了,“我老家是龍遊的,嗐,那個地方現在都沒有縣令了,城防兵大概三十多個吧,一半是空餉,現在城裏幾乎都沒地主了,遇到有什麽事,各家出人在城門那裏充數!”


    “就連賦稅也是如此,縣裏商議出一個數字來,村裏縣裏湊一湊再往上繳納,也不肯繳納了十足的,大概繳個一半便是。現在,城裏的人和往日比也是越來越少,全都來買地了,好多行當都無人做!也就是和商隊有關的店鋪還有人,村裏鎮裏人要釘個馬掌什麽的,都去衢縣,去著去著,也就成衢縣人了!”


    像是這樣的縣城,吞並起來有什麽難處呢?兵員完全流失了——衢縣和龍遊縣也就是一天的路,消息傳達是很豐富的,六姐神威,龍遊縣的百姓也是耳熟能詳,誰願意在六姐大兵壓境的時候,站在對麵的城牆上,去麵對密密麻麻的紅衣小炮?


    沒有兵,這就等於是送上門的功勞。哪怕是後續的消化,怎麽想也出不了什麽大事,說實話,整個之江道這裏,沿著衢江、富春江這些河運港口的地方縣府,還沒等買活軍上門了,自己先就差不多消化完了,大地主?早就拆賣了自己的田地,移居到買地這裏來了,大宗族?現在還沒分家的可不多。


    來自龍遊縣的小苗,就繪聲繪色地說起了他們縣裏,兩大架勢人家程、邱,是如何明爭暗鬥,爭著分家,爭著找人脈往買地投誠上供,同時備案對方黑曆史的。可以說,各地早就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就連紹興、上虞那些好訟的地方,訟師都開始學習買地的新法令法規,不去鑽研敏律——現在民間有了糾紛,告上衙門的雖然還有,但也有很多人家,在訟師的建議下,自己在民間請中人來,按照買地的律法進行辯論,最後請中人斷案——這個中人,往往就是在買地辦事處的一個特殊人物,他本人對買地的規矩是特別熟悉的,實際上時而充當的也就是這個法官一般的角色。


    “你想呀,這要是按敏地的規矩判了,買活軍要是不認呢?輸家要是記仇,去買地那邊備案呢?都是老幾代的人家了,仔細扒拉總有些不符合規定的事情,就比如說人口買賣好了,大多數人家都是不合規的——用養女的名字收傭,對此人不滿意,轉賣了的話,那就是販賣人口,這在買地的規矩裏也是重罪啊!買地是不許私下買賣人口的,尤其是不許買賣親人,可要這麽說的話,誰又沒做過呢?”


    小苗這話一說,大家就立刻能體會到敏地的有產階級,惴惴不安的感覺了,但凡是有點兒錢財的人,在敏朝有三四個傭人也是很常見的,如果是傭人之間的轉賣,因為是通過人牙子,或許還能分辯一二,因為人口買賣在敏朝,如果完全按程序的話,算是合法的——而其餘情況雖然算是非法,但隻有某幾種特定的情形才會受到官府的追究。


    比如說,在敏朝,實際上隻有擁有一定品級的人家才能蓄奴,民間蓄奴是非法的,但隻要用了養女養子的名義,官府壓根不會來管。但他們會管掠賣良家子為奴的事情,而在買地這裏,掠賣良家子女當然是非法的,賣自己生的孩子也是非法的。


    如此一來,就在民間製造了大批的違法現象,管不管主要看有沒有人專門盯著這件事備案,若是有,那當真是要受罰的,因為買賣人口是重罪,證據證人也很容易尋找齊全——被賣的仆人多數還在本地傭工,對於原主能有什麽好印象?隻要事先說好了,去衙門把案一備,到時候再督促買方衙門辦案,那麽這家人吃官司,甚至被送去礦山,那都是可以預見的事情了。


    當然了,也有說法,法不責眾,如果隻有這樣的事情,而且自己的政審分又還算高的話,也不是沒希望免罪。於是這些和買地接壤的之江道州縣,就呈現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做法,第一種是玩命的給自己攢政審分——這樣的人家多數還是可爭取的,證明他們不算心虛,至少罪愆不深。那些估量中自己算是惡貫滿盈的人家,分家的分家,遠走的遠走,至於他們是遠走去何處,有沒有改頭換麵又用新身份加入買地,這就不是現在的手段可以追蹤的了。


    沒錢的,到買地這裏來做工,有一點錢的,有許多‘趕早不趕晚’,也來買地了,有不少錢的,要麽忙著分家預攢分,要麽就遠走高飛了。之江道整體呈現出了一個被掏空的態勢,雖然日子好過了,但人口還要比之前更少一些,很多山村,都是整個村落整個村落的消失——之江道的百姓,尤其是浙南那些,壓根就沒有什麽安土重遷的思想,他們留在山村裏,隻是因為從前無處可去,一旦有別的機會,便立刻迫不及待地闖出去了,畢竟,山區的日子實在太苦,餓死人根本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如果沒有親人在外闖蕩貼補,甚至可以說活不下去才是一種常態呢。


    “再加上之江道本來就比福建道北,受到小冰河期的影響也更大,這幾年桑樹都凍死了很多,嘉湖那一片的織戶,也有很多南下來尋找機會……整個之江道就沒什麽值得一提的對手,哪怕是海邊的衛所,十有八九也都做逃兵了——有些甚至沒去遠呢,就在附近買地的私港裏幹活。”


    新兵中的之江道老鄉們,你一言我一語,彼此驗證著之江道的空虛,並且向別處的同袍們解釋著其中的道理,“我們買地和之江道的來往是最密切的,因為大運河的關係,從武林開始,往下到雲縣,有太多的海運私港了——海船要補給的嘛!”


    要補給,那就要食水,還要修船,這都是最基本的需求,換句話說也有貿易的機會,所以雖然之江道的山村冷落了,但海邊卻圍繞著私港自然的繁榮起來。而一個最基本的道理是,海邊的衛所設立,肯定是在比較容易開設私港引來海盜的地方,所以衛所必定在私港邊上,那些平時飯都吃不飽的兵丁,有什麽理由不被繁榮的私港吸引,去那裏幫著幹活?


    一開始,肯定不是想著做逃兵,隻是衛所兵的軍餉是非常稀少的,為了不餓死,平時要做些別的事情來貼補家用這是常態。所以一開始,衛所兵都去私港那裏,搬貨,幫著維持秩序,順帶著修修船……作為自己的副業,可幹到後來,副業變成主業,甚至把一家人都帶著送到買地去的,也是常態,一個衛所裏百餘兵額,吃空餉再去了一半,剩下一半三四十人裏,能走個二十多人是徹底不回來的,還有十多人偶爾還回來露個臉,幫著做做所裏的活計,至於說訓練……這樣讓人發笑的事情,就不要再說了。


    這樣一來,衛所的主官也不能不為自己的將來考慮了,很多主官都借鑒了衢縣縣令的經驗,決定‘用我的一條命,給上官一個交代!’——於是留書不辭而別,甚至有的還在海邊礁石上留下整齊的衣冠,讓仆人引人去看,表示自己已經謝罪蹈海,作為對衛所局勢的交代。


    “這麽說吧,前幾年,縣裏還派人去看,但這實在是演得太假了,有時候也太不小心了點,這邊剛蹈海,那邊就在私港和人談笑風生的……後來縣裏也就不管了,反正就當真死了看待,勾銷了官籍,往兵部報上去,讓他們再派人來,很多衛所壓根沒人補官,餘下的兵丁也全跑了,現在反而是買地的兵丁會過去整修房子,瞭望海麵,防備海盜和颶風。”


    私港如此,私港如今的州縣,自然不必說了,也是一塌糊塗,被買地侵蝕得千瘡百孔,這是在海邊的區域,內陸這裏,沿河的州縣也不必說,再往深處去,山村裏的百姓幾乎跑光了——就連武林吧,城區也快和買地的私港連在一起了,城中百姓爭相剪頭、穿短衣,‘這股子杭兒風’吹過來,打眼望去真不知道武林到底是買地城市還是敏地大府,總之這麽計算下來,之江道還真就是一塊早就登盤薦餐的大肥肉,就等著買地動筷子呢。這怎麽不讓這些新兵眉開眼笑,認定自己確實要比二連的運氣好多了呢?


    “當真是要去打之江道?”


    正當眾人額手稱慶,笑逐顏開的時候,屋裏卻有一人,用有些生疏的南方口音官話問道,在得到書記員隱晦點頭的確認之後,他麵上卻現出了不快之色。


    “沒撒意思!”


    這個新兵站起身來,倒是帶出了老家山陰的鄉音,“長官,我想打報告,調動去最艱難的戰線——什麽地方最危險,最容易出大仗,我曹蛟龍,就想往那樣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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