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這是在花廳之中,話也不傳外人之耳,否則,這話若是被劉阿弟等消息靈通的船商聽去,一聽到這莊的名字,隻怕是雲裏霧裏,隻當這莊將軍和買地財政部部長莊素之間,原是族親——便是買地的情報員,聽到了這番話,也是很難把莊和買地哪位名女人聯係在一起。那莊,其實現在也早換了名字,雖然還有莊夫人的稱呼,但對外都叫謝念恩,除了那些和她一道去買的老朋友,還知道她的底細之外,也就隻有原主莊將軍這裏,才用這個名字叫她啦。


    在外人看來,雲裏霧裏似乎十分聳動,此事的個中緣由,說來隻有自家人知曉,還要上溯到三四年前,謝六姐發‘庇護令’,號召天下女子,走投無路者可投奔買活軍——


    這篇文章,最早便是在姑蘇掀起了極大的反響,餘波到現在都沒有止住,一向是軟紅十丈的姑蘇城,如今卻是風流雲散,人丁比前些年足足少了兩成,尤其是風月業,整個行業幾乎完全被毀滅——到最後,就連老鴇都不敢在此地存身了,不是設法逃去買地,就是到外地投親。


    沒了經營人,也就剩下少許半掩門的表子,還留在姑蘇未走,但也隻是勉強支持門戶,以州府本身來說,再加上了紡織業受到買地極其嚴重的擠壓,織戶紛紛南下,整座城人煙稀少,憔悴黯然,不過是數年的時間,已然頹勢盡顯了。


    一座州府的沒落,牽連者甚眾,階層無分上下,影響也有大有小,隻是有些人家立刻就顯露在外,或者被牽連得極其嚴重,而有些人家尚可以略做遮掩罷了,就說第一批逃走的女娘好了,並山園王家,不過是走脫了三個女娘而已,除了對名聲的影響,財務上幾乎沒有任何損失,甚至還因此對買地多了些注意,之後陸陸續續,還主動送了子弟過買地讀書。


    便是那三個女娘,也有兩個重新和家中聯絡上了,隻是最小的那個,改名換姓,和家中反目成仇,其餘丫鬟報喜、小姐王瓊華,和家中也恢複了書信往來,報喜的幹娘甚至還跟著王家過來讀書的少爺小姐們也到了買地,時不時地會請她們到宅子裏吃頓飯,並贈予一些零用錢呢!王瓊華這裏,雖然對父母的態度還是淡淡的,但她兄弟姐妹來了買地,彼此間聯係得也還是多的,閑了一起出門遊玩,關係甚至比在姑蘇時還要更融洽得多。


    這是影響小的,影響大的,還真有因此家破人亡的,就說這莊將軍吧,他算是影響最大的那波人了——他最寵愛的小妾,便是在庇護令發布伊始,就卷走了家中所有現銀、珠寶,又變賣了家具,把家中所有女眷並家丁,全都卷到了買地。


    時任蘇鬆水師將軍的莊大人,回到家中一看,府邸都快被搬成白地了!多年宦囊所積,幾乎全都成空,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更有甚者,此事鬧得沸沸揚揚,水師將軍逃妾一事,在姑蘇一帶被廣泛流傳,莊大人豈不是顏麵掃地,賠了夫人又折兵,虧到姥姥家了麽?


    自然了,若是這莊,隻是自己孤身逃走,倒也還罷了,不至於一提到她的名字,廳中這幫心腹家丁,人人厭憎——最關鍵是,她為了自己能順利逃走,裹挾了府中大部分下人,而這些下人中,不乏有心腹家丁的內眷女親!


    說來,這也是各武將家中的慣例了,武將和親兵家將之間的關係,一向是十分緊密的,將軍府中不少體麵職司,都是提拔了家丁親眷來做,或有母親、姐妹的,也偶有上了年紀的妻子進去充任管事——年輕的媳婦子倒是不多,畢竟家丁自己也有家庭需要主持,多數都是在將軍老家置辦家業,安穩一些,隻有暫還沒有自己家庭,需要依附著將軍府尋找前程的少女,又或者自己家庭已經無需日夜操心,可以脫身的老媽子,才會跟著將軍宦遊在外,圖那跟在主人身邊更豐厚一些的賞錢。


    而有了這些內眷跟在將軍府裏,家丁家將們作戰時自然也更為勇猛——後方就是自己的親人,不保衛她們保衛誰呢?有些懂事的,還會把自己的積蓄送到老娘、妹子手中,讓她們代為保管,免得自己手快,胡亂就花了去。


    因此,這莊夫人卷走了將軍府的積蓄,損失的並不隻是莊將軍一人,心腹中幾乎人人都有損失——且莊將軍不過是走了個小妾而已,其餘人卻是和自己的母親、姐妹失去聯係,那種家破人亡,刹那間一無所有的感覺,豈不是刻骨銘心,叫人一輩子都難以忘懷嗎?


    他們可不相信自己的親人會隨意拋棄自己——這肯定是被莊夫人威逼利誘,裹挾著一起走的,畢竟,當時那莊是占了大勢,便有一二不願走的,隻要看了那出頭鳥的下場,又何敢吭聲,自然隻能跟著一道而去了——有那不願走,一定要留下,還威脅要去告發莊的老媽子,當即就被莊令人堵了口,綁起來扔到河裏去了!


    這些事情,有些是女眷們到了買地之後,學習識字,脫離莊掌握之後,陸續輾轉給老家寫信,這才傳遞到將軍府這裏的,還有些則是從走脫了藏匿到附近人家中的下人,後來尋訪回來後聽說的,若說憑據,倒是沒有,也有聽說河裏撈起過女屍,但因為將軍府回到姑蘇時,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後的事情了,當時城中極亂,那女屍早就被拋棄在亂葬崗,屍首被野狗吃了不說,衣裳也早被乞丐扒了,因此,就是想要認屍也無從認起……


    至於當時被拋下水的老媽子到底是誰,有好幾個說法,目前都沒有完全對上——將軍府裏的老媽子有許多,並非每個都有親人,但到現在還沒和親人取得聯係的老媽子也不少,所以幾乎每個女性長輩被裹挾而去的親兵,隻要是還沒和她們聯係上的,都畏懼死的是自己的親人,對於莊又如何能不切齒痛恨,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呢?


    至於莊將軍這裏,他所憤恨者還有一點,卻是隻有他和黃師爺所知了——莊到了買地之後,又是捐款,又是要開廠子,動作極大,手筆也大,不斷為自己邀買名聲,活像是九世善人轉生,錯落在他這貪官汙吏家中,被他強占了美色一般。但卻隻有莊將軍自己知道,這錢裏起碼有一多半,是莊打著他的名聲聚斂而來的——


    他自己公務繁忙,奔波在蘇鬆之間,也是一介武夫,對斂財的細致手段所知不多,也就是吃吃空餉而已,其實不善於理財,若不是莊出麵,包攬官司、私放印子錢,又是強買強賣,索要幹股、吃分紅、要孝敬,在水師將軍的職權範圍內,把吃、拿、卡、要這四個字發揮到了極點,她哪來的家當可以帶走呢?


    ——或者說,如果不是因為莊因善理財,逐漸受寵當紅,在莊將軍手下也算是位高權重,本身就拿捏有一批心腹人,就算是將軍不在城裏,她一個小妾,是怎麽有本事把闔府大半家人,連著錢財全都卷走,而不是立刻就被下人們鎖拿關押,等待將軍回府處置呢?


    痛定思痛後,再回想這一切的起因,說來和黃師爺倒也是有關——莊將軍不善理財,就那點子吃空餉的所得,孝敬上官尚且不足,要再敷衍家用都是吃力。一般武將遇到這樣的情況,都會請教謀主,圖謀些錢財來大家花銷,但莊將軍這裏,黃師爺雖然屢試不第,但卻不合偏偏還有一股子文人的傲氣,對於錢上的事情,不願意沾手,一推三不知,莊將軍正妻又不在本地,而是在老家侍奉老人——一大家子人等著花銷那!做官倘若不能寄錢回去,反而還要問家裏要錢,那這官當得還有什麽意思?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矛盾,莊將軍從友人那裏得來的瘦馬,便逐漸應運而起了,此女機靈大膽,又善於媚上,因是瘦馬,不記得原本姓氏了,原本隻叫素兒,跟了莊將軍之後,得他的喜愛,便乘勢從了他的姓,又因為自稱女兒,便改名叫莊,從此更得信賴。莊將軍自從把家業逐漸交給她打理,便很少缺過錢花銷了,甚至還有積蓄可以寄回老家,讓妻子買房置地。


    他這裏有了錢,好給上官送禮,逐漸步步升為水師將軍,而莊也位高權重,在官邸這裏,人人呼為夫人,和明媒正娶的大太太也差不了多少。既然黃師爺不沾手,她就差使家丁,以水師將軍為名,繼續在外斂財,不到數年間,積攢了好大的家業,一夕之間卻又全都成空,甚至還要麵臨上官的責問,這一步踏空的感覺,讓人如何能不憋悶甚至是吐血呢?


    除了情感上的損失之外,更讓人畏懼的則是前景的損失——姑蘇這裏,被買活軍一鬧,蕭條冷清,市麵上生意大減,不複繁盛,也實在是沒什麽油水了,而且還隨時可能麵臨和買活軍交戰的威脅,水師將軍不再是什麽美差了。


    而要說學著其餘同僚,醞釀入買,這條路肯定是絕了的,這都不用聰明絕頂,隻要略有腦子的人,稍一琢磨就能明白:莊壞事做盡,主持將軍府時,手裏何止一條人命?不管責任如何劃分,她和莊將軍誰主誰次,至少五成責任肯定是跑不掉的。畢竟,真要對質起來,許多時候莊為非作歹時,莊將軍根本不在姑蘇,說是他授意也未免太牽強,莊將軍這裏隨時都能找出上百人證,翻出她翻雲覆雨,最次最低也是助紂為虐的劣跡來。


    如此,她想在買地繼續發展,就不能容得莊將軍入買,要阻止莊將軍入買,最好的手段是什麽?隻要覽讀了買地的報紙,就可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搶先一步指使手下,以見證人的身份,去買地備案,把所有罪名全都栽給莊將軍,讓他一用原本的身份入買,便立刻要麵臨備案重罪的審查!


    當然了,如果莊將軍一意孤行,舍得一身剮,也要和莊同歸於盡,那莊自己怕也是逃不脫,不過要達成這個結果,很明顯需要的是比較公正的司法,而這一點恰恰是莊將軍拿不準的:莊提早去了買地,大把撒錢,有頭有臉,誰知道是否結交了買地官府的要員?她又是個美貌女子……若是又搭上了什麽大人物呢?


    總之,以他自小以來的經驗,莊將軍是不會信任買地司法的,如此,極有可能他一投買,便立刻被羈押論罪,而莊則逍遙法外,拿著兩人一起壓榨百姓得來的贓款大筆花銷——便是他也慣於恃強淩弱,麵對這樣的設想,也依然不禁生出一種被冤枉了一般的狂怒,對這個結果,又怎能接受得了呢?


    但,倘若說就此繼續在水師將軍的位置上消磨下去,顯然也不是一條明路,眼見著這買活軍如旭日初升,把江南鬧騰得天翻地覆的,莊將軍是絲毫沒敢幻想他們會一直偏安下去,十年八年之內,姑蘇總是要落入買活軍之手的,倘若在此之前沒能折騰出個名堂,等著他的還是蒙冤而死,讓莊得逞的黯淡結局!?易窮則變,變是一定要變的,但該怎麽變呢?莊將軍卻有些不知所措了,隻能問計黃師爺,恰好此時,黃師爺複盤下來,也覺得是自己雖為謀主,卻失於傲氣,不肯善盡其責,才讓莊將軍因窘迫而重用,反而不能約束,不知適可而止,使百姓受盤剝之苦,最後又肥了他人,自己東家這裏絲毫好處沒有,也是十分自責,於是便將往昔的詩書禮易,暫且放下,隻論和莊將軍的東主之情,沉思了十數日,為莊將軍獻上了一條脫身之策——也就是把自己的身份、身家徹底洗白,用一個全新的身份,進入買地,消滅所有隱患的妙計!


    破釜沉舟,乘著老家地價還高,變賣莊園祖田,將所得全都賄賂上官,謀求動蕩後,淪為二流的羊城將軍職位,到羊城之後,大撈一把,領軍出征,將戰船、民船所有船隊一切船隻,全都私下賣給‘十八芝’中從事海貿的幾個芝!


    換得大筆金銀之後,攜家丁隱姓埋名,逃往東瀛長崎立足,若是能打下長崎,自封大名,那就更好,等買活軍擴張到東瀛之時,再以長崎名宿的身份,光明正大投靠買地,再也不必擔心被翻起在敏朝為官時的舊賬,從今以後,就是買地一等一的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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