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喵家人來說,隻要有看得到的好處,多供奉一個神,那還真不是什麽事兒,在彩雲道和播州道這裏,百族雜居,信仰極多,大多時候各拜各的,互不幹擾,除了祖先神之外,圖騰神、自然神,倘若有靈驗的傳說,頃刻間便會多出不少信眾來——不就是自己默默敬拜的時候,嘴裏多念叨一個名字嗎?居住在山林間的野喵,有的連祠堂都沒有,一個鼓社(寨子聯盟),能有一兩個簡陋的祭壇就不錯,這些年世道不太平,更是沒人會修建這些東西了,誰知道什麽時候,山林就被戰火席卷,一族人都得遷徙,這樣的時刻,哪還有空搞這些呢?


    但是,知識教可不是嘴巴裏隨便說說,就算是信奉了的教派,它發展到如今,已經有一套很完善的儀軌了,這幾個喵族的行商,在南洋也入鄉隨俗地參拜了知識教,算是信徒了,但他們並不能代表傳教士來擴張信徒。


    “敬拜知識神,是一定會得到好處的,知識教的道理是這樣——怎麽算是入教呢?不是遠遠地來參拜一下,以後家裏供奉了神像,就算是入教了,是要來過祭壇這裏,接受了知識神的點化,按照知識神的要求完成了一次苦修,並且從中得到了好處,才能算是徹底入教了。”


    他們仔細地對仫佬喵的長老們,解釋著其中的道理。“苦修的內容是不一定的,就把苦修叫做課程吧,比如,這一次我們最遠走到了阿瓦去賣瓷器,也買了一些寶石,回廣府道去再換布料——阿瓦城外的集市裏,就已經有了知識教的傳教士……”


    阿瓦城,這是仫佬喵們熟悉的名字,和仫佬喵們的居住地距離其實不遠,如果是直線地走,十幾天可能就到了,隻是商人們為了做買賣在繞圈子而已——


    阿瓦城,從前這也是宣慰司的一部分,是木邦宣慰司的下屬,現在被驃國侵占去了,以前那還是敏朝的地界呢。理所當然,阿瓦城也有一些喵人居住,甚至其中一些和仫佬喵還是遠親,算起祖宗的話,有些才堪堪可以開親呢!——喵族的婚姻規矩是很嚴格的,有破鼓開親,也有七代開親,五代開親的,不論怎麽說,不能開親的宗支,足以說明彼此關係的親近。


    “阿瓦那裏已經有人在傳教了!”


    “看來六姐真是個好神!”


    不乏已經有人驚歎了起來,還有些年紀大的長老,跑題地問起了阿瓦那邊遠親的近況,“六柳樹山的寨子還是阿河做鼓頭嗎?算起來,我們有二十年沒有見麵了!二十年前,我們往北邊來搬遷,他們留在了阿瓦,就再也沒見麵啦,以前,我們還是他們的白社呢!”


    鼓社,是多個村寨的聯盟,一般來說都是一個宗支內開設的,十幾個村落居住在附近的山裏,一個村子附近的土地占滿了,新生的人家便去別處居住,隻要都是一個祖先,那就還算是一鼓的。喵家的‘破鼓開親’,就是這個意思,他們隻和不同鼓社的喵人做親家,結婚姻。


    如果鼓社的規模越來越大,血緣也越來越遠,那麽,黑社(總社)也可以分出白社來,彼此的關係仍然比別的鼓社要親近,這兩個鼓社裏的喵人要成親的話,就要算血緣,如果喵人少,那就五代開親,喵人多,選擇多的話,一般是七代開親。白社的兄弟雖然因為時勢變化不得不遷徙,但還牽掛著黑社的老兄弟們,商人們回答,“六柳樹山的阿河已經死了,現在做主的是他的侄子阿竹!”


    喵人的名字就那麽多,重名率很高,因此一般都要加上地名和身份進行定位,長老不太相信死掉的阿河是他說的那個,“六柳樹山有兩個鼓頭阿河,我說的是——”


    但是,他這樣囉嗦的問話,很快被人打斷了,因為大家更想要知道的還是知識教在阿瓦的傳播情況,“阿瓦的日子好過嗎?頭人對他們苛刻嗎?要交多少租子?那裏還打仗嗎?頭人允許知識教在阿瓦傳教嗎?”


    阿瓦的日子不算是太好過,雖然那個地方風調雨順,自古以來就是很好的糧倉,但也正因為如此,圍繞著阿瓦的爭奪一向是激烈的,這幾年來,驃國的將軍們也都在打仗,阿瓦的百姓時不時就要躲進山裏,逃避戰亂,所以雖然當地的水稻是很容易豐產的,一年還可以幾熟,但能否順利地完成耕種,完全不由農民們決定。頭人們時常更換,每更換一次就要收一次的錢——總之,情況和這個白社遷徙時沒有太大的不同,這也讓他們很慶幸自己的決定:這裏的山勢雖然更高,氣候也更冷,但至少和阿瓦比仍然是安定的。


    “頭人自然是不允許知識教傳播的,阿瓦現在還在修佛寺呢,但是,他們也沒有什麽很好的辦法,因為知識教的傳教士,許多都是夷族人——這些夷人,從安南那裏學到了知識教的本事,或者是被治好了病,或者是得到了糧食,個個都虔誠得很!又是阿瓦這些夷族的親戚,就算是頭人來問,也沒法從農民那裏找出人來。再說,知識教又不開祭壇,苦修有些時候就是上個課,有時候甚至是教種田,打造新的犁,這個又該如何分辨?難道居然不許他們種田,不許他們用新犁來犁地嗎?”


    “知識教居然還有新的犁嗎?!”


    “這個犁山間可以用嗎?”


    和知識教有關的新鮮消息,實在是太多了,多到長老們甚至有些難以消化,和新犁的刺激相比,似乎夷人信奉知識教,也沒那麽值得訝異了——南洋本來就是百族雜處的地方,大家都在這些肥沃的土地上肆意居住,人們必須習慣這種和異族共處的生活。


    譬如說,驃國是以夷人為主,但夷人也有去越人居住的安南討生活的,越人也會南下去占城,和占人住在一起。這些百族,在敏朝那裏被籠統地稱為‘土番’,但其實彼此還是有很大的不同,他們自己是知道的,語言、衣飾、風俗、規矩、神話都有區分。


    通婚的範圍也是如此劃分的,很多保守的族支,甚至不和近處但衣飾不同的族群成婚,哪怕語言可以相通也是一樣,寧可遠嫁遠娶,也要和衣飾相同的族群通婚,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這樣百族縱橫的地方,倘若自己的族群沒有一個很強烈的核心,便難以凝聚。


    而一旦無法凝聚,自己的族人很容易和其他的族群融合在一起,那一盤散沙的族群,在這樣的地方就很容易被人欺負,既組織不了戰爭,保護自己的土地,也無法遏製族人的流失,其實對這些流失的族人來說,離開母族也未必是什麽好事,他們一開始可能受到花言巧語的誘惑,覺得在別處的生活會更好,但到了當地安頓下來,才會發現陌生的新住戶,總是要受欺負的,甚至很容易就會淪為‘布努’,一輩子被人奴役,也是不好說的事情。


    如果知識教的融合力很強,要求也很嚴格,會威脅到鼓頭乃至是村寨長老的威嚴,那麽,不管它能帶來多少好處,長輩們總是帶了些戒心的。但在商人們的敘述之中,知識教的要求居然非常的靈活,隻要完成了苦修,並且能敬愛知識神,就算是入教了。


    苦修的形式也非常的多樣,甚至於很多時候,苦修就是好處本身——比如說,想要入教的信徒倘若是個木匠,那麽,傳教士安排給他的苦修,或許除了認識些數字,會做一些簡單的算數之外,餘下就是跟隨他們打造出一架很好的曲轅犁來,又或者不是曲轅犁,而是什麽別的家具,總歸是這個信徒的職業之中,比較吃香的一種東西,打造出來之後,證明了這個木匠是有學習的虔心和毅力的,那麽他就可以入教了。


    從這樣看,入知識教簡直是隻有好處的事情——這種打犁的學問,哪怕是師父都不會輕易交給徒弟的,現在隻要信奉知識教,不管最後能不能通過苦修,學問總是學到了的,那麽,人們為什麽不入教呢?自然是爭先恐後地想要入教了。畢竟,知識教又不阻礙百姓們參加鼓社節去祭祀先祖,也不在乎他們祭拜圖騰祈求吉利,這麽大方的宗教,一旦信仰了立刻就能得到好處——而且許多傳教士就是得到了極大的好處,才特意來做傳教士的,譬如說,患了大肚病,在知識教那裏被打了蟲,被毒蛇咬傷了,在知識教那裏被救了回來……


    人活在世上,哪有不生病的道理呢?當然了,各族也都有自己的巫醫,但知識教既然是漢人的教派,醫術自然是要比巫醫更強——他們給信徒治病還是不收錢的,這樣一來,誰不想入教?就算是入教不成,也沒有什麽懲罰,這也就難怪知識教在南洋這樣飛快地傳播開來了。光是看這些好處,便讓人心動不已,便是要付出的那一丁點代價,現在看起來也很應該——在苦修期間,信徒除了苦修本身以外,還要學習一些知識教的教義,這就是全部的要求了。


    知識教的教義是什麽呢?都是一些非常有道理的字句,比如說,‘學習使人進步’、‘一日活著,一日便要學習一些新的知識’、‘智慧比黃金更寶貴’等等,這些道理,完全是沒有任何爭議的,不論是哪個族群都會予以認可,越人、夷人、占人、喵人、徭人,哪個能說聰明是不好?哪個族沒有些神話傳說,誇耀祖先的聰慧?


    倘若不是存有私心的話,便是頭人,又有什麽理由來阻止族人們信仰知識教呢?甚至如果真心是為了族裏好,更該積極地派出族裏的巫醫去學本事才對。因此,便是在阿瓦,頭人很畏懼知識教的傳播,卻也拿不出很好的理由來阻止——誰都知道,知識教敬奉的是漢人的女皇帝謝六姐,但是,至少在現在,知識教從來不管百姓們向誰交糧食,哪怕是入教之後,教徒也就隻是通過去上課學習拚音、數學來完成儀軌,在祭拜中從來不讚頌知識神謝六姐的權威,總是在強調學習的重要性……這種毫無目的性,似乎完全隻是為了讓人學習的宗教,該用什麽理由來禁止呢?


    禁止是禁止不了的,但放任其傳播卻又做不到,因為在知識教傳播較為普遍的地方,這些經過知識教的普及,開始讀書識字,有了智慧的農民和百姓,突然間就變得非常桀驁起來了,從前安分守己,完全隻是按照頭人的話去做事的村寨,現在居然主動地聚在一起,和親屬們分析局勢,痛斥著安南、驃國接連不斷的內亂和戰事,給他們的生活帶來的困擾,並且順理成章地得出了一個結論:既然知識教的神明謝六姐,她眷顧的買活軍,治下的百姓生活得非常的安穩,軍力如此強盛,他們的商船到處地跑著做生意,那麽,信徒們居住的城邦,能否向買活軍納貢,成為買活軍的宣慰司?


    “安南沿海的城邦,除了還有一兩個最繁華的港口,還在阮、黎控製之下以外,現在大多數都想去給買活軍朝貢。”


    行商們扳著手指,細數著沿海的小城鎮,一個個拗口的名字從他口中跳躍出來——對這些城邦來說,給買活軍朝貢也是朝貢,向阮、黎這些主子納貢其實也是納貢,南洋這一帶,千百年來命運完全由本地土著自己做主的時候,已經不是極少了,完全就是沒有,所有的當權者全都是外來人。


    即便是現在,安南的阮、黎細數下來,也是外來的越人,或者可以說幹脆就是越族化的漢人——本地真正的土著,幾乎已經死完了,幾千年前,中原南部的占人來殺了一批,後來南遷的越人又把占人殺了一批,再後來,從中原南部遷徙而來的漢人,落腳後逐漸熟悉了本地民風,和越人越來越像終於融合,並且順理成章地發展勢力,登上王位……他們早就習慣了被中原南遷的民族統治,那麽既然如此,尊奉中原的政權又有什麽不妥呢?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牆頭草,兩邊倒,這就是南洋的常態,仫佬喵的長老們,也絲毫不覺得這些城邦的選擇會損害到住民們的尊嚴,他們甚至還跟著七嘴八舌地議論了起來,“我們也去向買活軍納貢怎麽樣?這麽看來,知識教給信徒的好處,遠比官府要多呢!”


    隻要教人知識,並且免費給人看病,那麽知識教給信徒的好處就是官府的數倍了,在西南,官府和村寨最好的關係就是絲毫不發生關係,一旦發生關係,一般都是壞事。因此,長老們也絲毫心理障礙都沒有,立刻就把敏朝的官府給拋棄了,七嘴八舌地議論起引入知識神,給買活軍納貢的可行性,“但現在,道路還是敏朝的,雖然北邊的皇帝要把我們送給謝六姐,卻還是沒成事。”


    “如果把我們都送過去,那該有多好啊!”


    長老們隻能遺憾地歎息著,接受了事實:知識教可以信,但暫時還得看敏朝的臉色做事。那麽也就是說,信奉知識教也得和阿瓦的同胞一樣,盡量做得小心。


    “如果隻有一個村子信這個知識教的話,那我們就太顯眼了!”


    既然如此,立刻就有人提了出來,“如果和阿瓦一樣,大家都信,那麽,我們麓川這裏的頭人,應該也就和阿瓦的頭人一樣,拿我們沒什麽辦法了吧!”


    如果是漢人推動的知識教信仰,那根本不可能會有現在這樣的盛況,因為大家的認識是普遍的——漢人狡詐,不能相信,但現在,既然是本族的行腳商在說起這些新鮮事情,那麽得到的反應就截然不同了。


    本族人不會騙本族人,親近的族群也不會騙親近的族群,這些仫佬喵的長老們,不但想到了和自己一個鼓社的兄弟寨子,還想到了另一座山頭上的洞蠻兄弟——兩族的關係親近到,在敏朝那裏他們都是喵人,但他們自己知道洞蠻是洞蠻,仫佬是仫佬,喵人不過是敏朝給這些西南百族的一個大分類罷了,洞蠻有時候也會自名為洞喵,這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不過,不管內部怎麽分,他們兩族關係是相當不錯的,親近的村寨還偶爾會開親呢。


    去阿瓦請知識教的傳教士過來,把這尊和善的,有大好處的在世真神,請到村寨的祭壇裏來!


    由於行腳商隻是信徒,並不是傳教士,不能代傳教士招收信徒,隻能把他們隨身攜帶的法器——苦修作業本(上頭寫滿了四則運算題和拚音題),給大家臨摹抄錄,在大家的奔走相告之下,去阿瓦,很快就形成了村寨的共識,不過是一個晚上,村寨便選拔出了精明能幹的覃阿狼來作為帶頭人,又選了個小夥子來做隨從,打算去阿瓦請博學的傳教士來,教導大家進行‘苦修’。


    接下來,當然是要準備遠行了:仫佬喵走遠路,要籌措米糧、刀劍,當然還有一些銀兩,各家都要出一些,同時他們還派人去附近同一個鼓社的村寨,詢問有沒有兄弟要同行,如果有認路而且身體強壯,能上路遠行的老人那就更好了,因為從麓川到阿瓦,這條路年輕人是沒有走過的,隻有老人或許還記得遷徙時的經曆。


    這麽一來,那就至少要等上五天才能動身,不過覃阿狼等人,對於其餘鼓社會否派人一起外出,並不抱太大的指望——行腳商隻在他們村寨落腳,就繼續往前去了,他們要到麓川城才會停下來修整,鼓社中其餘的村寨都是到他們村子裏來換貨物的,既然沒有聽過行腳商的敘述,而且長年累月村子裏沒有外人,性格也會更加保守,雖然不會懷疑族人的話,但或許會沒有膽量出人去遠行。


    出遠門,一起走的人總是越多越好,雖然希望不大,但他們還是決定等幾天,但沒有想到的是,行腳商走後的第天,意料之外的訪客來到了仫佬喵這裏——是隔壁山的洞喵!


    這些洞人親戚,是行腳商從仫佬這邊離去之後,下一步的落腳點,很顯然,洞蠻聽了行腳商的故事,也打算去阿瓦找他們的宗支遠親,他們便來問問仫佬親戚們,要不要一起結伴上路。覃阿狼等人經過慎重的思考,答應了他們,於是在四天後,他們便背起了背簍(不是行腳商,喵人很少有馬、驢這樣的大牲口的),穿上了新打的草鞋,開始上路往阿瓦去了。


    他們出門,是不會走官道的,因為官道要收過路費,這些蠻夷在山間走了兩天,來到了江水村,這是個多族聚居的村落,因為附近有一條河,距離峽口不遠,因此相對比較熱鬧,能有二百多的村民,但這會兒,村民家裏居然都住滿人了,覃阿狼等人沒了投宿的地方。


    “你們也去阿瓦是嗎?”同樣是洞蠻的同族人,已經完全很老練了,他用手一揮,把整個村落都囊括在內似的,隨意地說著,“整個村子的旅人,都是要去阿瓦的——全都是聽了行腳商的話,要去阿瓦找知識教的傳教士!”


    他對此一點也不驚訝,因為:“要去就趕快吧,半個月前,我們村子的各族村民們,就已經出發了,再晚一點兒,恐怕傳教士都要不夠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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