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管往前行去嗎……聽起來倒是叫人振奮,可朝廷什麽時候肯出錢造船去南方大陸呢——哪怕就不出錢,肯給配發個傳音法螺,給些經驗老道的航海士也好啊!哪能和現在似的,好的航海士,不是被海軍壟斷,就是被那些海商大價錢的招募,隻跑近海航線,就賺的盆滿缽滿了,怎麽肯為了這麽一句話,上船出航,去跑什麽赤道無風帶嘛!”


    “老廖,你又在抱怨了?要我說,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你還不如回雲縣去好好上課,興許還能找到誌同道合的人,至不濟,再多找幾個有錢的大海商,沒準也能多給你些資助,讓你把隊伍拉起來,你這樣的人呀,在占城港,那多少是有些屈才嘍!”


    “哈哈哈,就是,就是,老廖,你也未免太好高騖遠了,連六姐都還沒想著去南方大陸呢,你怎麽老對這件事念念不忘的呀——還說什麽,南方大陸隻是第一步,你要登上南極洲,做徐俠客都比擬不了的周遊世界第一人?你呀,夢得有點太大了啊!簡直都可以被稱為狂徒了!”


    占城港新城內,鄰著知識教大香壇,開設的華人茶館內,好幾個素來和廖友福親善的朋友,正半是嘲笑,半是規勸地讓廖友福放棄自己的遠航探險夢,“你也不想想,要是去南方大陸也好,南極洲也好,都是有利可圖的事情,海商們能不跟上嗎?他們大量招納地理專長生,就是為了研究世界地圖上的豐饒之地,可以把生意給做過去的那種,既然不去南方大陸袋鼠地,那就說明那裏沒有什麽利——而如果去這些地方是力所能及的事情,衙門又怎麽會不派人呢?”


    “你學到的知識,不都是六姐傳授出來的嗎?等到時機成熟,六姐對外招募人才的時候,你大可前去應征,現在還是把心安在肚子裏,好好地做你的領航員吧,可不要自尋死路,為了一點虛名,去橫渡可怕的赤道無風帶!不怕你回來得晚,就怕你不回來了!”


    這話,聽起來是很有道理的,座中其餘人都深有同感地點起頭來,便連廖友福,一臉鬱悶卻也不好反駁——在占城港這裏喝茶的航海士,大多都去過更南方的獅子國、滿者伯夷,膽子大一點的,還試著往身毒處航行,尋找貿易機會,並且在筆記上定位了果阿——婆羅洲航線,明確了現在果阿還在弗朗機人的控製之下。


    包括廖友福,也曾做過好幾次這樣的遠航,大家都是精明強幹、見多識廣之輩,並非一無是處,隻會煽動人心的夢想家,就算廖友福有滿腹的狂思,卻也不得不承認,朋友們說得有道理,如果前往袋鼠地甚至是南極洲,是一件簡單的事,哪怕衙門不做,大海商也會做的,如果連海商都不肯沾手,那就要好好想想,這件事背後是否隱藏著什麽危險了。


    “回雲縣……回雲縣繼續去上地理課麽?”他自言自語地說著,將杯中沁涼的茶水一飲而盡,有點兒借茶澆愁的意思,“唉!我都這把年紀了,難道還要耐下性子來讀書?”


    “讀書有什麽不對的?咱們的航海業,不就建立在六姐拿出的地理課上?現在的海商家裏,哪有不派子侄專修地理的?就是水手們也都知道,地理學得好了,洋流方向記得牢了,不但平安回返的幾率更大,而且遲早會被提拔,吃香的喝辣的!”


    “聽說這幾年間,買地那裏又有不少地理教師畢業了,可以對外開班,現在,地理課也不像是我們南下時那麽緊俏了,上課也變得方便了許多。十八芝的鄭家,便送了不少心腹水手去雲縣上課呢。”


    坐在廖友福一側的好友辛定也是點頭認可——占城港差不多算是南洋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了,這裏是船隻集散地,很多攜帶了傳音法螺的船隻,每每靠岸,水手都特別受到歡迎,大家爭相請客,隻為了問些傳音法螺那裏得到的新消息——遠到漠北,南到身毒,讓常人難以想象的廣袤地域,卻能憑借著傳音法螺串聯起來,讓漠北的消息,一日之內便為占城港所知,這樣的事情,不管過去了多久都讓人難以適應,總是忍不住要嘖嘖讚歎傳音法螺的神奇。


    也是因此,現在,南洋這裏也好,買地也好、京城也罷,世界上的信息傳遞,呈現出了一種全新的雙軌製:在傳音法螺有分布的城市,大事傳遞得非常快,這些城市的居民,可以在一天之內掌握數千裏外的大變化,哪裏吹台風了,哪裏受災了,哪裏有大喜事……這些消息在一天之內,便會在許多城市中傳播開來,使得本地的居民消息非常靈通。


    可是,這些消息要傳播到他們附近的鄉下去,那就要慢得多了,尤其是在一些新開拓的地區,還沒有來得及修路,沒有來得及鋪開精細統治的網絡,那麽,這些鄉下的居民,他們的消息靈通程度,其實和從前相比,就還沒有改變多少,有可能要滯後個半個月到一兩個月,甚至是三個月以上,才會知道在城市居民看來,已經過氣的消息。


    可這些城市居民,他們的消息靈通,也有自己的限製,那就是,他們知道的,也就是通過總台傳播的消息,有些小道消息,總台不會播講,那麽,就還是隻能靠水手們口耳相傳了,這麽一來,一座城市裏消息最靈通的,就是在碼頭這裏開茶館酒館的掌櫃、夥計了。


    辛定便是這間茶館的老板,因此,他對鄭家的計劃,雖然不說是了如指掌,但至少知道得要比大多數人都多。“鄭家其實幾年前就在準備了,隻要商路一打通,他們就準備去非洲看看,要我說,這有一半是六姐的授意,若非如此,他們家隻跑近海沿岸的貿易,就已經盆滿缽滿了,在南洋這裏,做占城——呂宋的專線,利潤也是豐厚得不得了,又何必舍近求遠,去非洲探索?”


    “這條路不但遠,沿途港口還盤踞著弗朗機人,這幾年,從南洋收縮撤走的弗朗機人和紅毛番,基本都在身毒方向盤踞,如果航路不變,還是要沿岸開去,那這條路是很不好走的,耗時也久,不知道要貿易什麽商品,才能穩定住航線呢。”


    “紅毛番也去身毒了嗎?我怎麽記得紅毛番的據點在爪哇啊,他們叫做巴達維亞——現在爪哇他們也放棄了嗎?”在辛定對麵,有個剛從遼東遠航過來的老客人,也是詫異地搭話,“我走的時候,爪哇還穩如泰山呢,這才——這才——”


    “按老兄您說的,您去年年初走的,一個多月航到雲縣,在雲縣被征調去遼州,在遼州又來回運了幾趟軍需……到這會兒,頭尾都快兩年了!”


    廖友福搖了搖頭,有點唏噓,“這幾年,南洋的局勢變化多快呀,兩年時間很長了!弗朗機人畏懼我們的商船,軍隊已經不敢存身了,他們的據點正在逐漸放棄,商船航入南洋之後,都去我們華人的港口駐紮補給,紅毛番也是如此,現在,整個南洋,從滿者伯夷往上,已經完成了衙門所說的‘海域純淨化’。”


    “洋番商船之外,所有的軍船,一律不敢航入,爪哇那裏,紅毛番的據點中,也沒有衙門長官了,現在那是個自治的補給點,科學教正在招人去那裏傳教,要在那裏教補給點的人說漢語,方便他們接受我們衙門的一體化管理!”


    “什麽!”這個遼東歸來的老客,也是震驚地抬高了音調,“才幾年那,海域純淨化的概念,剛提出沒有多久吧我記得,這就都走了?那他們留下的土司可怎麽辦?豈不是要遭受其餘鄰居最殘酷的報複?”


    “還能怎麽辦?”辛定舉起手漫不經心地在脖子上揮了揮,“就和呂宋島上,那些依附於弗朗機人的土司一樣唄,能有什麽好結果?隨便扶持個部落裏的土人,都能把他們給——”


    茶館之中,諸多活死人各有態度,或者是哈哈一笑,或者是流露痛快之色,或者是漫不經心,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便是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之事——自古以來,群雄逐鹿、爭霸天下,便是要死人的事情,用買地的話說,弗朗機人既然覬覦南洋的主權,那麽失敗之後,受到反噬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嗎?


    “那麽,那麽安南的局勢呢?”


    老客也是驚疑不定,喃喃說道,“我們從壕鏡離開之後,就直接去呂宋了,倒是沒怎麽聽到壕鏡的人議論安南,我還以為安南局勢沒有大改,阮主、黎主,還在依賴洋番的武器互相爭鬥……”


    “弗朗機人撤走之後,他們便都爭著要去雲縣朝貢了,都想讓衙門支持他們做正統。不過,船隻現在還沒籌措好呢,誰都沒能成功啟航——因為都想著不讓對方去,所以,誰的城池中有造船塢的跡象,立刻便由奸細告知對方,這邊就發兵來攻打,雙方打成一團,商船都不往安南沿岸停靠,壕鏡那邊不知道安南的消息也很正常。”


    “我買軍天威,竟至於此!之前我還當安南的弗朗機人不甘心撤走,必要和我們一戰呢!”


    “其實倒也不是全都撤走了,農場主還有留下來的,隻是他們都想改為向買地納貢,求得我們的庇護,因此積極受洗入了科學教。但凡是弗朗機人和紅毛番呆過的地方,那邊的百姓都是最積極改信的,這不是,大主教都要累死了,聽說爪哇還留了一支傳教士團,之前還緊急和雲縣報道,希望雲縣這裏派人出來,把他們都接過去進修呢!”


    一如眾人所言,別看占城港這裏,歌舞升平,日趨繁華,橡膠、甘蔗、木材、藥材,甚至包括了水果幹,都正在源源不絕地出產,一副蒸蒸日上的樣子,但其實這幾年來,南洋的□□勢變動非常激烈,如果把目光放到整個南洋來看,可以說是沒有一天太平無事的!


    本身來說,即便沒有買軍,這個時期的南洋,也受到了西洋勢力的入侵,現在更是了不得,買軍、華夏這一摻合進來,源源不絕,且互相聲援、同氣連枝的華夏移民,一旦大量進入南洋,又給本來就混亂的局勢帶來了新的變數。


    哪怕買活軍沒有直接插手,但圍繞著他們的存在,還是帶來了很多變化,其中最顯著的一點,就是洋番們對於港口的信心不再那麽充足,甚至不敢在南洋繼續維係自己的駐軍港口,在過去幾年間,逐漸從安南退到滿者伯夷,現在又從滿者伯夷直接退到了身毒——說起來,弗朗機人在身毒還有果阿這個據點,至於說紅毛番,離開了巴達維亞之後,他們能去哪裏,是否掌握了一條巴達維亞——新大陸南側——歐羅巴的航線,這就不是這些華夏水手所知道的了。


    “也可能是去果阿了,或者在身毒再找一個港口,現在,這些洋番彼此很友好,再也不打仗了,倒是知道要聯手抵抗我們,否則,再過幾年,他們在果阿都站不住了,說不定要一直被趕到大食海域去——從我們的港口到大食,和他們的港口到大食,距離是差不多的,在那裏,才能真正談得上是拚一拚彼此海軍的本領,否則,他們在武器補給上實在是太不利了。”


    這就是海軍了,很多時候,比拚的不是操縱船隻的技巧,甚至不是士兵的素質、作戰的勇氣,而是單純地比拚著地理和國力。就說買軍和弗朗機軍隊吧,就算沒有武器的優勢,雙方的武力值相等,那弗朗機軍隊在南洋也占據不了什麽優勢啊,他們能動員多少水師?幾千人?買地的海軍、海船又有多少?


    弗朗機軍隊依托於殖民港口作為補給,買地呢?依托於多大的疆土?真要打起來,就算一換一,買地也能輕易地把所有敵人留在南洋水域,把所有港口摧毀,甚至讓所有來南洋做生意的船隻,有來無回,再也無法回到故土……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實力比不過的時候,那就沒法打,因為敵人可以失誤無數次,但你卻隻能失誤一次!


    這還隻是雙方的武力相等的情況,事實是,買軍的戰船,火砲水平,那根本就不是弗朗機戰船可以比較的,根本連打都沒法打……隻能說,麵對這樣一個疆域廣大、船堅炮利的大國,之前能搞幾個港口,那是因為人家沒在意,現在,當大國已經表明自己的態度之後,懂事點的都知道,唯一的選擇,就隻有乖乖地退出大國的後花園——這樣,本國的商船還能繼續來做生意,真要再玩幹政、立國、建立殖民地那一套,那就是在自討沒趣!


    霸道嗎?或許,但這就是海域的現實,買地至少還允許別國商船在南洋補給,繼續航行到壕鏡去做生意,弗朗機人是怎麽做的?他們建立的港口是根本不許別的洋番船隊停靠的,真要有人不知死活想要靠過去補給,港口守軍直接化身為海盜,殺人奪船,扣下貨物,把對方的水手抓為無報酬的奴隸……這就是他們的做派!迄今為止,買地這裏除了弗朗機和紅毛番的商船之外,別國商船的到來還是非常稀少偶發的,就是因為英吉利、法蘭西的商船,迄今為止並未掌握一條穩定的補給航線!


    為什麽朱立安船隊成功回返讓人激動萬分?就是因為這些和海打交道的水手、海商,都知道洋番的德性,對於這樣一支船隊遠航沿岸補給並不很看好——全都是黑人、華人,白人沒幾個,還是弗朗機俘虜,雖然帶了傳音法螺,大概能保證他們一時的安全,可這種事情隨機性很強的,沒準一個不信邪的總督,就會引起一場小規模局部戰爭,隔了千山萬水,在人家的港口,消息也傳不到家裏來!


    現在,既然收到了回信,那就說明至少在非洲到獅子國,這一路上朱立安船隊解決了補給問題,要麽,他們去了弗朗機港口補給,並且和駐軍媾和,破解了弗朗機人對航路的封鎖,要麽就是他們找到了新的補給點,繞開了弗朗機人,當然,他們也可能直接把駐軍港口的弗朗機人都消滅了……不過,這個可能性是有點低的,這是海戰,海戰沒有那麽多神話,廖友福等人非常務實,並不覺得這會是船隊的策略。但無論如何,這都說明一點,那就是華夏船隊打破了洋番的壟斷,把華夏直通非洲的航線建立起來了!


    對朝廷來說,這是地理探索的大拓展,對黑人來說,這意味著他們有了尋根的可能,對冒險家來說,這是個很大的刺激,而對海商來說,這就意味著生意、生意、生意,廖友福和辛定幾個老友,在茶館裏一邊喝薄荷魚腥草飲子,一邊閑談著朱立安船隊回歸的意義,梳理因此而來的政局變化,又向老客們說起南洋諸多土司如今是怎麽和買活軍打交道,索取高產稻種子,想要學習先進農業技術,卻又不願給予等價回報,還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又是怎麽被知識教毫不客氣地入侵,一個個狼狽得要命,醜態百出的許多小故事時,滿是烈日招搖的街道上,忽然有個帶著鬥笠的健壯女娘,帶著一身的汗氣闖了進來,大叫道,“老廖,原來你在這裏,叫我好找!”


    “哎呀!”


    她剛一進來,那遼州歸來的老客便不由詫異的輕呼了一聲,把頭偏過去了——聽聲氣這是個漢人,可這姑娘打扮得卻又有點像是土著,隻穿了貼身背心、短褲,外罩一層非常薄透的白棉布,在陽光下可以直接看到她的身段,對於回到華夏沿海住了一年多的老客來說,這當然不免讓他很不自在了。


    但是,其餘人包括廖友福,倒是都已經非常習慣了,辛定低聲解釋著南洋這裏,漢人中的衣著新風尚,而同時廖友福已經站起身來,隨著這個短打女子一起走出了屋舍,“小黃,你找我?是有人要讚助我們了?”


    這小黃原來也和他一樣,是個想要去南方大陸看一看的冒險家,她和廖友福因為誌同道合,結成了事業上的好友,都以占城港為據點,各有營生,平時也經常互通消息,告知對方有什麽海商對讚助遠航有興趣,她點了點頭,推著廖友福,“快,是鄭家的人想見見我們——朱立安船隊的消息一傳回來,我就知道,這對海商會是個刺激,果然,鄭家人今日來尋我們去聊聊……”


    “南方大陸地圖,你帶在身上了嗎?他們很想知道南方大陸的貿易前景!如果能讓他們看到袋鼠地的潛力,說不準他們家就讚助了?!”


    “老廖,今天咱們倆可得好好表現,鄭家一發話,船隻、人手,那還不是應有盡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買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禦井烹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禦井烹香並收藏買活最新章節